若真要问梅牵衣,怎样能帮灵婴楼解此危机。其实,她也不知道。
只是现在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个境地,她必须让自己相信,她能做到。
相信了,才有底气去做;有底气去做,才可事半功倍。
灵婴楼现在有了楼主的好处是,争吵的双方吵到面红耳赤之时,会有人蹦出来吼一声后,问一句:“楼主,你怎么看?”
坐在椅子上一心一意喝着清茶的梅牵衣,拿盖子悠闲地拨着茶水,轻抿一口,抬眸隔着茶杯盖子睇望着议事厅上吵得不可开交的彭松和焦定风。彭松性子急,狮子一般的嗓门震得屋顶都想塌下来,焦定风个头比他瘦小,但一张薄唇能说会道,驳得彭松脸红脖子粗。萧韶与姜岚在一旁,起初还能插到一两句,最后索性任他们去吵了。苏沐站在一旁干看着笑话,在最后关头,将梅牵衣推了出来。
梅牵衣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在彭松忍不住开口催促之前,嫣然一笑,悠悠启唇道:“我觉得萧副使和焦副使说的都很有道理啊。焦副使道现在灵婴楼元气大伤,不宜与敌人正面冲突,这没错。”
顿了顿,见焦定风露出得意之色,她又接着道:“但楼中兄弟现在难得上下一心,正是士气大涨,应该大方迎敌,萧副使说的也很对。”面色稍稍为难,略一思索,继续道:“不若这样好了,既然焦副使主张智取,彭副使支持力敌,那你们俩一起走这一趟好了,是力敌还是智取,你们随意发挥,只要能邀谭笑书在‘海门’处相见。徐护法,在水阵里留道明路,但若有遇到意外时,要能随时封路。能做到吗?”
徐执微一思索,肯定地道:“能。”
焦定风与彭松互看了一眼,最后各不相让地道:“能!”
梅牵衣笑了笑,道:“那就辛苦三位了。”
他们三人领命下去后,梅牵衣问萧韶道:“灵婴楼是否真有时空穿梭之术?”
萧韶沉思一会,道:“有研究记录,但没有结果。自从二十年前,负责此事的关护法失踪之后,灵婴楼就再没有相关研究了。”
“失踪了?”
“二十年前,江湖上出现‘飞梁锁燕’,关护法奉使者之命去中原带灵婴回岛,自此一去,连同随他一起出海的人,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梅牵衣对这个关护法没什么任何印象,那个“未来”,“时空穿梭”从未在江湖明文出现过,灵婴楼里可能有的相关记录也早被展凉颜离开时毁了。这么看来,当初追杀展凉颜的,是关护法啊,结果他认人不清,把朵朵给抓走了。
轻轻捏了捏额角,她有些无奈,这个关护法,连男女都分不清楚吗?没由来地,心里升起一阵恶感,下意识里不想再谈他。
“也就是说,灵婴楼不可能有‘时空穿梭之术’。”展凉颜那个骗子!梅牵衣在心里骂着,然后道:“那这样就简单多了。寻乐,帮我易容;樱儿,银月面具拿给我。”她边说着站起身,朝议事厅角落一个形容瘦弱枯槁的灰衣小老头走近两步,道:“葛护法,有没有毒能改变人的声音?等等,要确定是有解药的毒。”
葛意舟,擅毒,灵婴楼里一些奇奇怪怪的毒都出自于他的手,而且他下的毒通常连他自己都不会解,楼中弟子见了他大多退避三舍。
朗朗白日之下,一身白衣的翩翩少年郎,玉冠束发,青丝垂泻,白衣胜雪,风雅绝俗,就连那掩面的银月面具都让人看起来多了些仙尘之气。海风将她一身衣衫扑扑地往后打,少年盈盈公府,抬头望了望那海面上的风云变幻,然后轻身跃上,跃上了停在海边的一艘坚实高大的战船,紧跟着她身后又跃上一个细腰丰臀的柔媚女子和一个儒生装扮的俊秀小子,在他们身后,又三三两两地跃上几个衣着不齐,但行动极为一致的持剑使者。两侧阴风怒号,战船桨开,缓缓推波离岸。
武林山庄攻打灵婴岛,无非是为两件事。其一,展凉颜在钟山造谣说灵婴楼离间江湖武林自相残杀;其二,展凉颜在江湖造谣说灵婴楼懂时空穿梭之术。
想到这里,改装后的梅牵衣站在船头,细想着这些,忽然觉得十分憋屈。凭什么都是他扔了烂摊子,最后还要她来收拾?
彭松与焦定风果然不负所托,将谭笑书“请”了来,只不过同行另有三人。“海门”之外,并泊两船,一艘船上站着谭笑书和东岳紫阳门的子鹤道长,另一艘船上是两个她唤不起姓名的而立男子,想必也是哪两个门派的掌门人。一个剑眉星目,形貌俊朗,单手立枪,一个细眉长目,颇有女相,腰悬弯钩。梅牵衣陡然记起了这两个人的身份。
梅牵衣为以示公平,命大船停在远处,她则带着苏沐施轻功落在彭松与焦定风的船上。这会有外人在,彭松与焦定风都给足了她十分面子。见她过来,身形微退,为她让道,还敬意十足地打恭作揖,道:“楼主。”
梅牵衣“嗯”了一声,目不斜视,朝谭笑书道:“这位想必就是武林山庄的大庄主谭笑书谭前辈了。”她开口声音喑哑,如有磨砂之声,谭笑书等人初始看着只觉风采卓绝,如今听他一开口,都是暗道可惜,感叹果然人无完人。
只听那喑哑的声音又说着:“难得谭大庄主以及紫阳门、南浦云家和异蛇堂的三位当家光临敝岛,真是三生有幸。离洛在此有礼了。”她合拳作揖,言语诚恳,端的是落落大方,彬彬有礼,一派公子形象油然而生。
谭笑书暗暗点头,也合拳回礼,道:“好说。既然见到了楼主,那老夫就不拐弯抹角了。灵婴楼为祸江湖两百年,引起江湖诸多事端,如今江湖同道齐心,要替天行道。若楼主尚有悔改之心自行投降,江湖同道感楼主深明大义,必当网开一面,留你们一条生路。”
他话音刚落,彭松就哇哇叫了起来,嚷道:“气煞我也!老头儿,你以为你是谁,要打就打,彭爷爷岂会怕你们?”
梅牵衣知道制止不了他,索性等他嚷完了,才再开口道:“灵婴楼与江湖武林对立两百年,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离洛正是为此事而来。灵婴楼的存在赖以‘灵婴四宝’,灵婴楼若要解散,必要先毁‘灵婴四宝’。不然,今日灵婴楼散了,明日也还会再出现一个灵婴楼。所以,离洛今日来此之前,便已告之手下弟子,若闻灵婴楼投降,就立刻毁了‘四宝’,然后再各寻出路去。此事乃造福武林之事,他日必定留名江湖史册。离洛不才,掀不起江湖大浪,不如明哲保身,还能在江湖史上赢个深明大义之名,倒也不枉此生。”
“女……。”彭松听梅牵衣竟然要投降,正要脱口骂人,突然肩头被按,有人制止了他。回头看去,只见焦定风单手按在他肩膀,人却盯着谭笑书,嘴唇微启,低而有力地道:“别自乱阵脚!”
谭笑书听了梅牵衣的话,微皱了眉,有些迟疑。“灵婴四宝”,两术两功,每次现身,都引得江湖无一宁日,让江湖人士深恶痛绝,恨不欲亲毁之而后快。但若真的就此毁掉,似乎又有些遗憾。
他迟疑间,另一艘船上那个腰悬弯钩的男子道:“谭庄主,灵婴楼不过是邪魔外道,跟他们客气什么?我们好不容易等到缩头乌龟露了个头,还啰嗦什么?擒贼先擒王,您是前辈不欲与后辈动手,那就由我来打这头一阵好了。”他面生女相,嗓音也颇柔软,缓缓道来,毫无杀气,却让人无端升起一股恶寒之意。话说完,他悬在腰间的弯钩也到了手里,那钩尖处隐隐泛青。
彭松听他如此挑衅,一手挥开了焦定风按在他肩上的胳膊,横刀迎上,替梅牵衣接上了来人的弯钩。刀钩相撞,乒乒乓乓,不一会儿,已是过了十余招。
这边既然打了起来,谭笑书也就不再试图能劝降灵婴楼了,振臂一挥,道:“既然如此,那就别怪老夫没给你留条生路!”他手中判官铁笔一划,海水掀起一浪,然后身形拔地而起,向梅牵衣所在的船上飞跃而去。于此同时,紫阳门的子鹤道长以及持枪的南浦云家也跟着出招,向这边攻来。
焦定风与苏沐一见动了手,也不再迟疑地一锤一丝带同时出手,挡在梅牵衣前面。眼见着那四派掌门都顺着水阵明路要冲进阵来,梅牵衣急令船往后撤,然后命徐执速速关阵。
那一道明路生门一闭,四大掌门与“海门”之外的江湖弟子便分隔了开来。阵中风起云涌,海涛翻滚,谭笑书自觉上当了。梅牵衣笑吟吟地跃离战圈,站在颠簸起伏的风浪之巅,白衣在黑沉的云海之间扶摇生姿。
“谭庄主,你以为你们抢进海阵之中,就能带着后面的江湖弟子冲进灵婴楼么?如今你们已陷在“海门”之内,叫天天不会应你,叫地地听不见。不出一个时辰,必定船毁人亡。离洛要求也不过分,只要留下你们随身兵刃,我不仅不杀你们,还会放你们离开水阵。怎么样,这个买卖合算吧?比你们对我们的要求,可是宽松多了。”
她语气虽有笑意,但嗓音沙哑,着实难听。别说是谭笑书何等人,另外三大掌门自出道又何曾遇到这种折辱?当下怒骂“魔头”,要冲过来抢他。梅牵衣不闪不避,自有焦定风彭松苏沐等人拦着,就算拦不住,阵中涛涌,他们想靠近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梅牵衣始终留在生门之口,耐心地等着谭笑书他们做着最后的挣扎。谭笑书是谭中柳的伯父,她自然不会赶紧杀绝。原本就只在以灵婴楼和自己为饵,赚他们进阵,只要留下他们的兵器,然后再派人送还给“海门”之外虎视眈眈准备攻阵的江湖群雄,他们见领头掌门吃了亏,自然不敢再留下。到时候再把四大当家放走,“海门”一合,他们吃过亏,自然不敢贸然进攻,回家从长计议了去。
但她素来草菅人命,便是低估了武林正道对“名”的维护,即使命在旦夕,也决不可丢了气节。性命可以不要,但兵刃却绝不能离手。
海阵之中,八大高手齐战,巨浪滔天,船也随着左摇右摆,几乎翻到。梅牵衣渐渐地心焦了起来。谭笑书等人背水一战,竟是完全压制了彭松苏沐他们,好在有海阵为辅,他们还能撑住。梅牵衣暗骂自己轻敌,灵婴楼实力自来是笑傲江湖,只要出师无往不利,如今才知,少了当初的展凉颜,或者少了当初的她,他们与江湖也差不多水平相当。
正想着解救之法,谭笑书忽然奋力一掌,将彭松击倒,然后判官笔一划,竟尔划破浪涛,只击梅牵衣。梅牵衣察觉,迅速躲开,却仍是被那余波震得脸上一凉。她微微愣了愣,见到对面的谭笑书也愣了愣。
梅牵衣迅速回神,拔剑出鞘,对上他的判官笔。但她哪里是谭笑书的对手,谭笑书意在擒贼先擒王,如今生死关头,自当全力以赴,不多时,梅牵衣就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就要招架不住。而苏沐等人各自应付对手,无暇顾她。
海风呼啸,波涛翻滚。黑浓的云雾里忽然传来清朗的声音,那声音穿破巨浪,直入耳间。
“饮马凤血池。”
梅牵衣心中一凛,长剑一扫,劈剑落下,迎上谭笑书的判官笔,然后再一转身,回剑反攻。然后,果然听到那声音又道:“问魄何所之。”
“之”字音刚落,海阵之中,巨浪骤然分开两边,只见一人一叶扁舟而入,在那四面黑云黑水之中,乘风破浪而来。舟上的男子白衣翩然,玉面月容,正是当日辞别梅庄的展凉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