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人未到梅庄,金陵城道上就有梅青玄等人迎了来。数马并辔,哒哒的马蹄声震得街道一片寂静,全都让开路,屏住了呼吸,光顾着看这边了。
梅牵衣一见到他们,也喜笑颜开地唤着爹和娘,飞马过去,然后讶然地看到楚凤歌也与梅青玄夫妇在一起。从爹娘怀里挣扎出来后,她专程到往楚凤歌身边,问道:“义父,你怎么也在金陵?”
楚凤歌当初就算真能暂时想通放下了梅夫人,难免不会哪天又陷入了死胡同。梅牵衣原本是做好了准备,多陪他一段时间,一起渡过这段日子。因为她知道,就算心里已经想通,即使是决心要放弃了,也远比想象得要痛苦得多。原本紧紧扣着的胸怀,要忽然之间打开,谈何容易?就像那捕兽夹一样,死命地要掰开它,却总在屡屡掰到最后之前又被重新弹回去,反而伤得更重。
但她没料到的是,因为她这次意外中毒事件,他们有心无力,都只能眼睁睁地干等着结果。对女儿的担忧与自责,让他们的心忧到了一处,不知不觉间,其他的事情都被搁置了。一旦搁置,一旦顺利地过了那个痛苦难受的阶段,再回头来时,便豁然惊觉,原来和平相处并不是那么困难,原来爱恨纠结也可以变得这么简单。不经意间一放手,再回首,顿觉海阔天空。纵使心中仍然有爱,但胸怀已开,眼界已开,再不会执迷于那唯一的一处情恨,那么爱而不得的痛与恨,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不了了。
楚凤歌如今就是这样的心境,胸怀既开,即便只是这一声舒心的“义父”也让他觉得“世上既有如此幸福,那得不到小果儿的爱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当下羽扇一收,双手扶着梅牵衣满足地道:“牵衣要回金陵,义父当然在这里候着。毒清干净了?”
梅牵衣连连点头,还在马上与楚凤歌你来我往地对了几招拳掌以示自己身体倍儿棒。众人没有见过她真正毒发时的情况,纵使当日听问素谈及那毒药的厉害,心里却总没有确实的印象,因此尽管前些天担惊受怕,但此番看到她平安无恙,反倒少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只觉得原本就该如此。
展凉颜也与大家一一见礼,梅青玄按对他表示了十足的谢意,道:“大恩不言谢。展大侠救了我家牵牵宝贝,实在是感激不尽。他日若展大侠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只要梅某能力所为,纵使万死也绝不言辞!”
这一次,开口“展大侠”,对展凉颜已是认同。展凉颜却不知怎的,听他对自己这么道谢,心中反而升起一种悲哀的感觉。若真有求,也在你能力范围之内,你就一定会答应吗?看着他对谭中柳虽然嘴上百般嫌弃,但内心实已接受,他心中五味杂陈。
人啊,总是不知不觉就许下了自己无法兑现的承诺。
客气几句,他脸上并没有露出多少表情,一贯的冷静如玉,然后在一簇人马围着梅牵衣往梅庄去时,他则与林行甫落在最后面,商讨着帮他恢复武功的事。他与问素已经互知身份,问素必然会尽力救治,尽管之前曾说只有一成的希望,但他仍然想去赌一把。武功尽失的他留在牵衣身边没有任何作用,到了关键时刻,还得把她推给别人去保护,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展大哥,这次真是多亏有你,多谢呀!”一个声音在旁边轻轻唤着他,展凉颜抬头看去,只见鹅黄衫子的金雨朵正放慢速度,与他们并驾,侧着身子来朝他盈盈笑着。
展凉颜直觉地向梅牵衣望去一眼,那嫩粉衫儿的身影正笑吟吟地跟梅青玄说着什么撒娇的话儿,小脸跟开着朵花儿一样。他看得呆了呆,再回过头来,迅速瞄了金雨朵一眼,道:“金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他并不想和金雨朵说话。上辈子以为她是“朵朵”,爱她极深,把一个男人能给的爱全给了她。在那些日子里,朵朵已经等同于了金雨朵。就算是现在,有时候他见到她,第一反应都忍不住雀跃开心。可是第二反应,他又很快醒悟过来,她不是朵朵。但就算再说服自己,当初是错误地把她当成了“朵朵”,所以才爱。但就算是错,也毕竟是爱过,这是他不能否认的事实。因此,再见她,多少是尴尬的,若可以,他宁愿一辈子都不见。只要想到他曾经对她那么死心塌地,甚至在这一世回来之前,还在牵衣面前跟她表白过,为她中伤过牵衣,他就懊悔欲死,恨不得立刻杀了自己谢罪解恨。
且上辈子若不是她,他也不会那样错待牵衣。他知道这样迁怒很不讲理,是他听了她的名,看到了她的金锁片,所以把她当成了朵朵,她甚至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爱。但是,在那之前他问过她的,她小时候常随父母出门,遇见了谁,认识了谁,又遗忘了谁,那时候年纪小,谁记得那么清楚,至少她还能记得那枚锁片是帮“重要的人”保管的“重要东西”,他也就知足了。念念不忘的,一直都只有他。就算是真的朵朵,不也把他忘了?可也正是这些暧昧不清的东西,让他认定了朵朵就是她,最后毫不留情地伤了牵衣。看到她,只会让他想到当初是怎么错待了牵衣,一幕一幕回忆,都像凌迟一样,让他生不如死。
这样的一个人,他并不太懂得应该怎么对待。
但好在他极擅于掩饰情绪,一闪而过的情绪之后,并没有露出回避的态度,疏淡地回答着她的话。再简单两句对白,不冷不热,金雨朵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硬了下来。
沉默一会,她忽然轻轻地道了一声:“展大哥,你在生我的气么?”
展凉颜正有些心不在焉,听到这话有些不解,道:“金姑娘说的哪里话?”
正这时,谭中柳也落在了后面与他们,插话道:“你们在说什么?算我一个。哎,牵牵一进家门,身边就没我的容身之处了,怎么挤都挤不进去。”边说着,皱着眉头苦恼不已。
展凉颜再次向梅牵衣望了过去,家人围在中间,她巧笑倩兮,不由得便欣慰笑了。牵衣有家,她很幸福。可同时,他又在心底深深地自责,当初牵衣为他抛弃了这样的幸福,却从他那里得到遍体鳞伤。牵衣当初若有恨,那恨该到多深才可比拟啊。若无恨,那她的爱,又有多深?
牵衣,你曾那么爱我,真的全部都能放下,真的能再爱上谭中柳吗?
牵衣,若你知道我是我,会爱吗?还是……恨呢?
牵衣,可不可以,还有一点点……爱我呢?
展凉颜知道现在揪着当初的痛苦和牵衣当初的爱都毫无意义,他应该努力的是现在,尽他一切可能弥补牵衣,这才是他应该做的。可是,那无尽的悔恨却总时不时地抬头,谴责着他当初的无情。他想,只有这一生亲眼看着牵衣幸福地生活,幸福地变老,然后幸福地死去,或许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一些。
金雨朵循着他的视线,也跟着看了梅牵衣一眼,回过头来看着他。他一贯沉静的面色,此际却是嘴角微翘,暖笑如春。
她心中陡然一惊,瞬间了悟。他……他爱的是牵牵呀!
为什么?金雨朵心里混乱极了,竟隐隐夹杂着委屈。回头瞥了一眼梅疏凝,梅疏凝跟在父母身边,明明都插不上几句话,却偏赶着时不时地在他们的笑谈中接上一句话来,就为逗妹妹开心。她爱表哥。可是,当知道有人把她排在牵牵前面时,纵使这个人不是她爱的,她也有惊喜,极感动,极喜欢。但如今,这个说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该值得最好的的人,这个曾说最爱她的人,转身之间,也爱上了牵牵。
洗尘宴过后,梅牵衣在梅夫人的监督下,好好地歇了一觉。吃饱睡足了,她伸了伸懒腰,穿过落花小院,夕阳斜斜地穿过高大的繁枝茂叶,跟洒了金粉一样。她抬手接着那细碎的金粉影子,再走过紫藤走廊,亭台雨池,最后在花厅里找到了正喝茶说话的梅青玄夫妇。
梅青玄夫妇正商量着退隐江湖。
梅牵衣微微愣了愣,原准备迈进门槛的脚直觉地又缩了回来。只听梅青玄道:“如今江湖那帮兔崽子们,非咬着我的牵牵不放。怕就怕就算真的退出江湖,也退不出这些是非啊。”
梅夫人道:“这倒也是。即便退出了,牵牵也是要嫁人的,那武林山庄……好在我看那谭中柳是真心疼牵牵的。若牵牵嫁过去了,他真能愿意随着牵牵与楚凤歌一起,游荡江湖,这倒是好事一桩。有他们俩在牵牵身边,江湖也没人敢对牵牵怎样。”
梅青玄哈哈笑了起来,道:“所以,小果儿,我们这到底是退,还是不退?”
梅夫人道:“退不退都一样,青玄哥决定就好。”
梅青玄道:“这不又回到原点了?”
二人都笑了笑,然后是安静的瓷器轻碰的声音。梅牵衣正考虑着是不是可以走出去了,忽然,一张脸放大了在面前。梅牵衣吓得连连退后两步,才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抬头瞪着她的活宝爹爹,道:“爹,你吓到我了!”
梅青玄笑得很夸张,捻着上唇短短的髭须,道:“哟,牵牵的胆子变小了。来来来,正好到爹这儿来,爹牵牵,不要怕。”
梅牵衣把手放进他掌心,跟着迈进了门槛,梅夫人正站在厅里,看着他们这一对父女,温婉地笑着。
梅牵衣明知故问道:“刚才听爹和娘说要退出江湖?为什么?”
梅青玄又坐回了椅子,端着茶慢慢喝着,道:“江湖是非多,爹的宝贝牵牵不能给他们受委屈。”
梅牵衣道:“爹,你们不也说了,退出江湖解决不了问题。他们非咬着我不放,我们就算是退出江湖,他们也不会放过的。”
梅青玄喝了一口茶后,把茶杯放下,与梅夫人对视一眼,将梅牵衣拉到了他跟前。“若是不退出,牵牵想怎样能打消他们的猜忌?”
梅牵衣道:“谣言不攻自破。我自过我的日子,他们要敢来惹,也绝不让他们好过,要他们知道,有些话是不能随便乱说,有些人是不能随便敢惹的。”
梅青玄叹了一口气,看着她,最后笑道:“看来牵牵是不同意退出江湖的。小果儿,那咱们就听牵牵的吧。”
退出江湖如今对他们而言根本不现实,爹娘也知道,但却仍想这么做。抬头望着藏青色的天幕,日头已沉。梅牵衣忽然想到,对于现在的情况,爹娘想到的只有退出江湖以避开,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想着去应对,就像上次一样,去跟江湖群豪申辩他们的女儿自小长在梅庄,所谓的时空穿梭不过是居心叵测之徒的陷害。
“牵衣妹子,可巧哇!”
梅牵衣才入神思考着到底是什么状况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柔婉的呼唤。这声音入耳,梅牵衣顿觉一惊,抬头看去,果然是余夫人。但让她意外的是,一向温婉贤淑举止娴雅,行动处处都是大家闺秀良好教养的余夫人,此时正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坐在高大的树枝上。绿色掩映,她正低头朝她笑着,嘴角俨然还有一丝顽皮与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