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凤兮!何欲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欲者殆而!”
远远的,似乎有歌声飘来,狂放不羁。一个摇着羽扇的少年,纶巾白袍,意气人生,两袖笼清风,杖藜步随月。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却不料,误落尘网中,一去二十年。
楚凤歌拂了拂衣衫上的泥尘草屑,站起身,甩掉所有狼狈,绿杖在手中旋转两圈,朝梅牵衣道:“牵衣,你说得对,这小小山谷,岂是我楚凤歌栖居之地?爱我的小果儿是我平生最爱,不爱我的……。”
他眉目暗了暗,喃喃道:“我终要放下的。”就算坚持再久,不是你的,终是要放下的。
梅牵衣看着他扬眉含笑,白袍虽染泥色,但风中独立,端是一朵暗夜剑兰,壮志逸兴,豪气素霓。她想,或许当初没有遇到金小果的楚凤歌又回来了。一别二十年啊。这二十年,到底是谁亏负了谁?他困了爹娘二十年在江湖,而爹娘又何尝不是困了他二十年在这小小山谷。
楚凤歌遥遥望了梅夫人一眼,她站在丈夫身边,柔静如水。再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凄厉与憎恨,多了释然。她望着她的女儿,脸上是身为一个母亲的骄傲与欣慰。她与丈夫相偎,是满足。
楚凤歌心底不断地回忆着当初金陵渡口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笑语盈然,光华流转。这些年,他到底执着着什么?二十年啊,足以改变一切。那个灵动活泼的少女,早不是当初的模样了。她眼里不再光华毕露,不再有那绚丽的神采,有的只是安闲的莹光流转,柔光波静。其实……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平凡的母亲,爱家庭,爱丈夫,爱子女。
平凡如水。
他想,是该这样了。这二十年,快乐不快乐,总是已经过了。他是这样了,小果儿和梅青玄也是这样了。未来的日子,不过,就是他们多了一双儿女。他……
“楚叔叔,你待我好,我知道。你也说了,牵衣是个好女儿,有这样的女儿很有福气。虽然牵衣不知是不是真好,但既然楚叔叔说了,我就问了。楚叔叔,你愿意有这样的福气?”
耳畔又传来轻柔慢语,楚凤歌闻言乍喜,目露精光,睇望过去。梅牵衣眉目含笑,极是柔雅。这个与小果儿不一样的女儿,聪慧、明理,她知他心中之苦,懂他胸中之执。她小的时候,是他害她吃尽苦头啊。明明她应该和小果儿一样,恨他、恼他,可是,她没有恨,反而主动来到了他身边,告诉他应该放下。与别人不同,与那些总说他做错了逼他放手的人不同。
可以有吗?这样好的女儿。
若不放下小果儿,小果儿就成了仇人;若放下小果儿,还可以多个小果儿的女儿……
梅牵衣看着楚凤歌的眼神,知道他是乐意的,于是轻轻笑了,又启唇道:“楚叔叔,若你愿意,牵衣就是你的女儿。只要你不嫌我烦,你若想在谷中,我就陪你留在谷中;你若想出外四海遨游,我就陪你四海遨游。楚叔叔,你看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怎会不好,简直是太好了!
楚凤歌心里几乎想吼出来了。梅青玄纵然再爱女如命,但女儿嫁走了,也就不是他们家的了。可是,现在小果儿的女儿是他的女儿了!
原来放下执拗多年的情孽,能得到的除了轻松,还有这令人狂喜的意外。
在场的江湖看到这样的结果,惊讶之外,由衷地感到欣慰满意。庐山楚狂人,狂人谷无人敢入,有去者从无还。这些传闻传下来,狂人谷造成了江湖禁地。楚狂人每次出谷,无不搅出江湖一趟风波。如今,怒号的狂人在一个少女的软语轻声下,狂恣不再。那延宕了二十年的恩怨情仇,以一个“义女”作为终结,最终一笑泯恩仇。
不过,总有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的。首先就是梅青玄,见女儿被抢走,自然不乐意,但却无法多说什么。这些年,妻子对楚凤歌纵然恼恨,但心中又何尝没有负疚?且牵牵早晚也嫁人了,就算不给楚凤歌当女儿,也是要给别人当媳妇儿了。想到这一层,他也觉得这个结果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不过,始终无法接受的莫过于谭中柳了。牵衣已经允了他的求亲了,怎么能抛下他陪着一个老头子安度晚年?莫不是还要嫁就要悔婚?
虽然心中极想跳出来表示反对,却也知道场合,因此,他只是拉了拉身边人的手,捏着她软软的手心以示抗议。
梅牵衣回头来朝他柔柔一笑。这一笑,真正是淡雅生姿,撩得他心旌一荡,满肚子的抗议,就再也抗议不起来了。若这样能解决梅家与楚凤歌的恩怨,其实也挺好,反正也是说说哄人开心。楚凤歌若真当了牵牵的义父,哪还好意思老留义女在阁中,陪他过晚年?
正这样想着,只听梅牵衣拉起他的手,说道:“义父,我与谭二哥已经定亲了。他也应我,只要我愿意,他就愿意。所以,他也会陪着咱们啦。”
展凉颜刚松下的一口气,顿时被这句话堵住了,心脏陡然一缩,痛了起来。牵衣要嫁人了?是啊,他老早就知道她与谭中柳定亲了,是他老觉得牵衣还是他的,老不相信牵衣会真的嫁人。可是……牵衣真的要嫁人了,然后和别人在一起。她的未来里,半点都没有他的存在……
谭中柳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回过头来看着梅牵衣那不像开玩笑的脸。他望天细算了算,这样是不是表示,他是牵牵的赘夫了?
算了,没关系,只要牵牵是妻子,他是什么都无所谓。就是有点对不起……
斜眼偷偷朝一旁谭笑剑望去,脸色暗沉,正怒盯着他,一副斥责败家子的模样。谭中柳悄悄缩了缩脖子,心里辩解着,老爹呀,就算不是陪着她义父,我娶了牵牵,也是不能在武林山庄呆了的,您就高抬贵手吧。
楚凤歌当然管不了这些人的所有纠结,他对新收的这个义女极为满意。这些天有她跟前跟后在谷中相陪,几乎都已经习惯了。虽然有些遗憾为什么能赚到的义子不是展凉颜,但也知足了。
不需要再说什么,折腾了大半夜,天也亮了。晨光斜入山林,薄薄的雾气折射着,每一缕阳光都是七彩斑斓,熠熠生辉,还能看到那悬浮在空气中的小气珠儿,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美好。
狂人谷不留人做客,当下不客气地全数送客,甚至包括梅青玄夫妇。众江湖豪杰虽心有不满,至少现在皆大欢喜理应把酒言欢,这样人走茶凉的态度,着实有些伤人。但考虑到狂人谷本就不是普通的地方,若真请他们进去做客,恐怕还不敢去了。于是,也都客气几句,陆续离开。
梅青玄夫妇自然舍不得女儿,但梅牵衣已经向他们保证了没事,等过几天这事善后彻底了了,就会回去。梅夫人临行却突然想起一事,问道:“牵牵,中毒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经她这一问,其他人方才想起,这事情的起始,是楚凤歌以梅牵衣的性命相要挟,逼梅夫人就范。但是,梅牵衣到底有没有中毒,则始终没得出结论。众人纷纷停下了前行的脚步,回过头来,关切地等着梅牵衣的回答。就连被梅牵衣要嫁人的消息打击到的展凉颜,也陡然醒过神来一般地,盯着等她的回答。
梅牵衣看着众人突然凝重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但同时也觉得暖暖的。她笑着安慰道:“娘,当然是假的了,你看我好好的,哪里像中毒的?”
梅夫人不相信。楚凤歌纵然对他们家诸多为难,但到底也是个狂傲自负的人,这种欺骗人的伎俩,他是不屑做的。转头看了一眼近旁的楚凤歌,原本不欲再有联系,此刻禁不住也涩了口,唤了一声:“楚大哥。”
楚凤歌站在不远处等着她母女话别,乍听到这一声呼唤,阔别二十年,忽然觉得眼眶都热了。“小果儿……。”
梅夫人这第一声出口,后面说话也就容易多了,道:“牵牵中毒的事……。”
楚凤歌怔了怔,懊恼差点把这件事忘了,有些歉疚道:“牵衣……的确中毒了。”
梅夫人脸色一变,跟着好几个人跳了出来,惊道:“什么?”
楚凤歌连忙解释道:“但无碍,素姑娘有解药。”正说着,忽然瞥见林中一条纤细素影,他惊讶之余连忙抬手招呼:“素姑娘,上次那药的解药带着吗?”
他这问话一出,在场不少好汉都被林中素影吸引过去了。只见晨光中,素衣染雾的身影,披着霞光,自林中徐缓而出。就是楚凤歌招呼着,她也仍旧不紧不慢。
站在外围的林行甫一见到她,顿时像被雷击了一样,瞠目良久才转回几乎要瞪出来了的眼珠。惊讶过后,狂喜跟上,几乎就要冲上去,却被前面的展凉颜拦住了。
问素抬眸也看到了这边的动静,看了他一眼,脚步微怔,眼中波光流转,但只一小会儿随即掩下,慢慢走到楚凤歌身边,抬首微侧,反问道:“什么药?”
楚凤歌急道:“当初我带牵衣入谷时,问你要的化去她内力的药。”
问素眉头轻蹙,侧头回忆了一下,方道:“没有。”
“没有什么?”楚凤歌摊着手未等着她放下药瓶,一时之间没有理解她的话。
“没有解药。”问素淡淡地道,“那是应最新需求新研制出来的,没有解药。”
“你说什么!”楚凤歌的声音陡然拔高了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掏了掏耳朵,希望是听错了。
问素清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你要化去她内力,那药很有效。”真气最容易化掉。
“可你没说那药没有解药!”
“你说她是仇人。”问素淡淡地回答。既然是仇人,死了又如何?她对别人的生死并不看在心上。
“她不是仇人,她是我女儿!”楚凤歌吼着。
这话有点歧义,好在问素也知内情,道:“你当时并没说她是你女儿。”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救她!”楚凤歌手一指,拉着梅牵衣到她身边来。
问素只看了梅牵衣一眼,道:“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