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牵衣忘了去制止他,瞠目瞪着他满染沧桑的脸,心中忽觉荒唐。要她保护展凉颜啊,她真觉得最后她杀了他的可能性更大。林行甫是不知道他在钟山之上的所作所为么?今日帮他一次,是看在林行甫当初的义气之上,若再要她保护他……展凉颜是个麻烦,而她,绝不会把个麻烦往家里惹。
“林前辈,并非晚辈不愿帮,实在是无从帮起。晚辈武功低微,恐怕有负所托。”
林行甫再次请求,仍被她拒绝,不由得动怒了,道:“小姑娘,老夫初时见你只道你年纪虽小,义气却重,谁知却也是个言而无信过河拆桥之辈,今日就当老夫眼拙看错了人!”他边说着,抱起地上的展凉颜往庙外走去,不再多说。
梅牵衣看着他们离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扪心自问,这是做错了么?展凉颜不是好人,他处处想害她,保护他不就等于害自己么?现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堆惹麻烦的杀手,她若同意保护他——她一个人哪保护得了,还不是得靠爹娘?
义气,义气。梅青玄曾告诉她,江湖是一个讲义气的地方。
不,她不能盲目讲义气给家里惹麻烦。
挣扎半天的梅牵衣,最终依然没有追上去,静静地听着林行甫的马车离开。直到马蹄声和车轱辘声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了,她才稍稍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她,竟然做到了对展凉颜见死不救。
回去没了马,无奈只能步行。晚来风凉,甚是舒爽,她借此将近些天发生的事前后回想了一遍,再加上今晚与黑衣人的较量,她心里已经有底了,若去“狂人谷”,是有胜算回来的。
她脑海里想到的是“那个未来”。曾经,她为了救展凉颜,闯了多大的祸啊!
那日,展凉颜换上了一身白衣,散下了满头青丝,像出袖之云一般地,飘走了,离开了灵婴楼。江南的雨歇了,云开了,梅牵衣仍然傻傻地在船上等着他,相信他不会真的一去不复返。但一个月后,她等到的是一个江湖传言,灵婴楼楼主展凉颜归还了所有抢走的婴儿,决定改邪归正,并在下个月在钟山之上接受“洗罪礼”。
所谓“洗罪礼”是江湖武林盟为那些杀人无数的有罪之人准备的。那些人做了坏事,幡然醒悟想重新走入正途,可以,只要那些曾经被他所杀所伤之人的亲人朋友愿意原谅他,那江湖也仍旧欢迎。这个原谅的方式,就是“洗罪礼”。在“洗罪礼”上,那些心有怨怒的人,会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对受礼之人或打或骂,或砍或杀,受礼之人不得以任何方式反抗拒绝,哪怕是有人要一刀将你的脑袋砍下来,也绝不能歪一个头。只要能通过“洗罪礼”,那么,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此,江湖不再有仇人,只有朋友。
可是展凉颜,以他的所作所为,是绝没有通过“洗罪礼”的任何可能。他接受“洗罪礼”,无异于“以死谢罪”。
她听到这个消失时,吓得一整天木若呆鸡。然后第二天,她说服了萧韶彭松和苏沐,带着灵婴楼弟子闯上钟山,要救走被关的展凉颜。但那一天,钟山之上早有人防备,江湖人尽集于此,他们大败而归。她武功差,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最后伤重难支,气息奄奄地倒在了路边。
醒来时,是那场恶梦真正的开始。
“小丫头,你长得可真像我的小果儿,楚叔叔很喜爱你呀。”自称楚叔叔的人,就是楚凤歌。
那时候,梅牵衣只觉得这个救她性命的人很和蔼可亲,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问他:“小果儿是谁?”娘的名字也是“小果儿”,怎么这里还有一个“小果儿”。
楚凤歌的笑非常风雅,回答道:“小果儿是楚叔叔的未婚妻,可惜嫁给了别人。小丫头,你愿不愿意代替小果儿嫁给楚叔叔?”
她心里有喜爱的人,当然不能嫁给他,所以,她很直接地拒绝了。“不愿意。我有喜欢的人,不能嫁给别人。现在他遇到了危险,我要去救他。楚叔叔,你喜欢小果儿,应该要她嫁给你。”
然后,她要离开“狂人谷”。
楚凤歌没让她离开。“进了狂人谷,就是狂人谷的人,未经他我的许可,除非死,否则终生不能离开狂人谷。”但梅牵衣非走不可,于是跟他谈条件。
“那你怎样才能让我离开?”
楚凤歌没有别的条件,他要她。
梅牵衣想也没想,直接拒绝。楚凤歌温文可亲的脸嗖地变了颜色,眼珠呈现恐怖的赤红。他恶狠狠地道:“我楚凤歌想要,还需要跟你讲条件?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拒绝楚大爷?不过是看在你与我的小果儿长得有几分相似,留你几天。”
发了狂的他,与先前的温文尔雅完全不同。他开始撕她的衣衫,将她压倒在地,想以暴力让她屈服。她拼死抗拒,却抵不过他的力大无穷,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如果我帮你把小果儿找来,你肯不肯放我走?”
楚凤歌真的放过了她,让她去帮忙找小果儿。“楚叔叔知道你想救的人是谁。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救他,就只有我楚凤歌了。小丫头,楚叔叔给你这个机会,若你能把小果儿带来狂人谷,我去帮你救人。”
梅牵衣答应了。细问之下,才知道那个“小果儿”竟然真的是梅夫人。当时一心想救展凉颜的她,并没有犹豫很久,很快就答应了他。
她回到梅庄,骗梅夫人展凉颜弃暗投明了,她就回家了。梅夫人不疑有他地完全地相信了女儿的话,然后在毫无防备之下,被女儿点了昏穴,带进了狂人谷。
“婚礼”之后,梅牵衣等着楚凤歌带人去帮她救展凉颜,但楚凤歌却反悔了。他道:“牵衣,我帮不了你这个忙了。但是,我可以给你这个能力,你自己去救。”
她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气恼他出尔反尔,扬鞭就要杀他。他轻易就制住了她,定定地看了半晌,忽然低喃一声:“小果儿,你生的女儿,性格竟然和我一模一样。我……也知足了。”
然后,他双手握着她手腕穴脉,两股热流顺着经脉缓缓流入,经由四肢,最后纳入丹田,与她本身之气相融合,最后,她觉得身体似乎都要爆了。他教她运气,将四肢散气集中,汇入丹田。再由丹田提起,游走四肢,通体活络。约莫一个时辰过后,她只觉得全身充满力量,飘飘然似乎能上天入地一般。但一下子受不了这么多内力冲击的她,最后晕了过去,晕过去之前,她陡然明白,他是将他毕生功力传给了她。等她醒来时,人已在谷外,身上有一本秘笈,是楚凤歌毕生武功精要所在。
展凉颜的“洗罪礼”只剩两天时间,她不能做任何停留,当即转去了钟山。钟山之上,她一意孤行,不理会展凉颜的执意拒绝,非要救走他。狂人谷楚凤歌,江湖人称“楚狂人”,二十年前即名冠武林,销声匿迹二十年,一朝重出江湖,实力不容小觑。她有他毕生内功,再加上她自己本身功力,当世武林罕有对手。
她救了展凉颜,却被展凉颜劈头怒骂。后来是梅青玄找上来,问了她一句:“牵牵,娘呢?”
“娘?”她愣了愣,还没有从展凉颜突然恶劣的态度中回过神来,茫然地回答道:“娘在狂人谷。”
梅青玄的脸色登时变了,翻身抢马,急速离去。金谷川夫妇也大惊失色,一刻不停留,以轻功追去。
梅牵衣原本就想着,楚凤歌既然是喜欢梅夫人,且他又内力全无,自然不会欺负了梅夫人。且她有了他的毕生内功,救回梅夫人不过是举手之劳,于是也跟着他们回去狂人谷。她驾轻就熟,最先赶回狂人谷。
她是想把她娘救回来的,但万万没想到,来回还不过五天时间,再返狂人谷,看到的,却是一座新坟。楚凤歌与金小果夫妻合葬之墓。
狂人谷的下人说,新婚那夜,新娘自杀,主人出了洞房,不多时又回去了。天亮的时候,洞房火起,主人留下遗言,骨灰合葬。
再没有谁能分开他们。
梅青玄很快追来了,第一眼看到梅牵衣,第二眼看到那个墓碑,面色陡然呈现死灰。他回过头来,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牵牵……。”
气啊,恼啊,恨啊!他梅青玄的女儿,他梅青玄的女儿!
他提着剑就冲了上来,想杀了她,为武林除害,为妻子报仇,可是……
一柄剑搁在了她脖子上,但是,又停下来了。梅青玄握剑的手颤抖着、颤抖着,最终,只能无力地放下了手中的剑。
梅牵衣却在这时候才从震惊中醒过了神,见有人拿剑要杀她,想也没想,挥掌将他拍开。梅青玄没有任何躲闪,被她一掌拍飞,摔倒在了墓碑之上。他回头来,盯着墓碑之上的“金小果”三个字,轻轻抚摸着,神情温柔,像那就是妻子柔腻的皮肤一样。然后,他突然用力,将墓碑整个拔起,摔在一边,接着,他回过头来,气壮山河地一吼,一掌推出,将新坟之土整个推开,露出里面的棺木,棺木中,是一个骨灰盒。
他的爱妻,与别人死同穴,难再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从小疼到心里去的女儿。
望着赶到的儿子和兄嫂,望着后面又赶来的江湖中人。他无言以对,只有老泪。最后,他只说了一句:“疏凝,我死后,把我烧了,与他们葬在一起。楚凤歌想欺负小果儿,也要看我梅青玄答应不答应。”
他身形晃了晃,倒在了地上。只见从前胸到后背,赫然穿透着一柄长剑。未及流出的鲜血,凝固在了伤口四周。
一切一目了然。那一天的狂人谷,见证着世间最丧尽天良的事情。女儿杀父弑母,哥哥愤恨之下,举剑对着亲妹妹出手。妹妹一剑卸下了哥哥一只臂膀,悄无声息。
金雨朵大惊失色,上前扶住梅疏凝。展凉颜还没有从梅牵衣造成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就下意识地保护着金雨朵,毫不留情地将剑指向了尚在懵懂之中的梅牵衣。
从此,梅牵衣再不是那个柔弱单纯的梅家牵牵了。
“凤兮,凤兮!何武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武者殆而!”远处有人依稀踏歌而唱,在寂静的夜空里,顺着河风而来。歌声美妙,听起来清越悠扬,极为风雅。
但梅牵衣却浑身打了个激灵。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