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牵衣极不情愿地撇撇嘴,道:“我突然想到,就算赢了,爹也会判我输了。没意思。”故作耷拉地不言不语,静静地骑着马,慢慢往坡上走去,等着后面的梅青玄和金谷川跟上。她刻意选了路的左边,把梅疏凝留给树林那一边,这样,等响箭来时,只要不用心急救她,他自己就足够应付了。
梅疏凝近来早习惯了她的心血来潮一天三变,见她不想比了,也乐得轻松,转换话题与她闲聊要逗她开心。“你不是对慕氏十三剑很感兴趣么?昨日我听爹和舅舅商量,经过太湖时,我们放慢行程,绕道平江,再去钱塘。太湖风景甚是美好,牵牵若欢喜,还可以一路坐船过去。”
“真的吗?”梅牵衣两眼一亮,回头朝梅青玄道:“爹,哥哥说的是真的吗?我们要去平江?”
梅牵衣当然知道是真的,那个梦里他们也去了平江,还在太湖上遇到了慕氏十三剑。江湖最初的慕氏十三剑其实是慕家庄十三个弟子,只是慕家庄没落之后,连十三个弟子都收不齐,如今的慕氏十三剑,只有七剑。但为了维系十三剑之名,其中六名男弟子每人背了两把剑充数。当时在太湖上遇到,她足足偷笑了半个时辰。就算梅疏凝不住地跟她使眼色,让她别笑,她还是忍不住。
话音刚落,那响箭咻咻地就来了,如记忆里一般。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受伤。她躲在梅青玄身边,梅疏凝不用受伤,他们也没有失去先机。不多时,那群偷袭者便速速撤去,就像突然出现一样。
梅牵衣想,或许那个梦境也不错,她窥见了未来发生的事,那么就能未雨绸缪,避过那些不好的事。
梅青玄和金谷川立马溪边,望着那群人消失的树林,沉吟半晌,没有半分头绪。
“从他们的装束和招式丝毫看不出路数,出手虽狠辣,却没有非要置人于死地。”金谷川拨着手里的算盘,珠子噼啪响着,甚是悦耳。
“像是在试探什么。”梅青玄想了半晌,得出可能的结论。
“试探什么?”梅牵衣凑过头来,好奇地发问。梅青玄看到她,严肃的脸色顿时变得轻松,笑道:“试探你爹久不出手,是否宝刀未老。来,牵牵过来,告诉爹,刚才怕不怕?”
梅牵衣扬起笑脸,一派天真的模样,摇头道:“有爹在,不怕。”
“乖牵牵。”梅青玄拍拍她的肩膀,朝金谷川爽朗一笑:“大哥,想不出来就随他们吧,马上就到太湖了,可别让这几只小毛贼坏了我牵牵的游兴。”
梅牵衣双眸发亮,眼珠滴溜儿转了一圈,小脸掩着兴奋,神秘兮兮地问道:“爹,你说他们是不是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黑衣人?”
那伙人,一招一式,全是灵婴楼的武功,进退有度,都是展凉颜的手下。虽然衣着混乱,但谁说混乱就不能是一种秩序?那天晚上她看到他们,也许就是在部署这些,只可惜,当时她没注意听,以至于他们的目的,她也一概不知。或许就像梅青玄所说的,试探。
那梦境如此真实啊,真实到她连她练过什么武功都记得一清二楚。
梅青玄闻言一怔,与金谷川对望一眼,回头来看着她,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掩了口,只道:“不管那些小毛贼了,我的牵牵游太湖最重要。”
这溺爱呀。梅牵衣想,她要记住爹的好,牢牢地记住。只要她记住了这些,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就算让她杀了自己,她都绝不会动手伤害爹爹一根头发。
湖光春色,景色宜人。细雨斜斜地落在湖面,极轻极轻地画出一道又一道涟漪。翠色柳烟在青灰的湖面尽头,飘飘渺渺看不真切。迷蒙景致里,远处的一艘画舫,像极了那水墨丹青画里,因墨汁含了过多水气,而不经意落下的一滴,在画纸上晕染成这点睛的笔画。
梅牵衣静静地坐在船头,听着舱里传出的低缓琴声,任雨丝微湿了衣衫也浑不在意。金雨朵在舱口抚琴,梅疏凝在旁守护,爹和舅舅煮茶谈天,她一个人坐在这船头,瞧着远处那隐约模糊的画舫,心有些揪揪的寂寥。
那梦里,也并不全是痛苦的。与展凉颜,也是有过欢喜日子的。不管当时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那时,她是欢喜的。江南烟雨时,他喜欢在舫船里,在靠近窗边的位置,打开纱帘,让斜斜的雨丝在他周身打出些微凉意。有时候,仅仅是这样,只要雨不停,他可以坐上一整天,动也不动。
他喜欢下棋,很慢很慢地下。棋子是红白色的,因为他不喜欢黑色。她缠着跟他学,他也不嫌烦,很慢很慢地教她。一盘棋,他们往往能下上一整天,还不分出胜负。她曾经问他,你的棋艺到底怎样?他回答说,能和一个不会下棋的人下一整天还分不出胜负。
那时候,她以为是说他棋艺也很差,后来才明白,真正的高手,不是能下赢棋艺高超的,而是让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在他的棋局里变得会下棋,让对手也变成他的棋子。展凉颜下棋就是这样,他的棋局全是他在控制,不管你怎么下,他都能让你在他的棋局控制之中,输不了也赢不了。灵婴楼里的人都害怕跟他下棋,唯独她喜欢得不得了。梦里那个梅牵衣,最初遇上他时,心思单纯,武功不高,出门都要父母保护,是他让那样的她一步一步变成了他最厉害的一招棋,犹不自知。
耳际响起船桨拨水的声音,哗——许,哗——许。慢慢悠悠,像当年,她好动的性子赖在他身边时,偶尔也能有安静的时候。那个时候,就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哗——许,哗——许”,一声一声,那船桨全拨在她心上,拨出一圈一圈的浪纹,推着心不断前进,不断前进,也不管前面是漩涡还是深渊。
那时候,她能看到他的侧影,长长的发丝任意披落,垂在流水纹的蒲团上。胳膊随意搭在窗沿上,修长的手就垂在窗边,弯出自然的弧度,慵懒又悠闲,像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又像是何方的闲云散人,平生只识调宫弄羽,不曾沾染鲜血。
那是他一身白衣的模样,江湖人都不曾看到。她,也只见过一次。
无意识地依着记忆里的姿势,懒懒地抬头望去。蓦地,她视线陡然凝固,双眸不自觉地瞠圆,忘了眨眼。
淡淡斜雨里,懒懒的姿势,凉凉的容颜,一缕青丝滑落垂在颈边。轻垂的眸,淡挑的唇,一双臂膀搁在窗沿。
他……他怎地在这里?
梅牵衣霍地站起身子,待要细看确认时,那画舫已错身而过,船身遮住了她的视线。徒留那“哗——许,哗——许”的声音,慢慢悠悠,隐隐传来。
心如火燎一般,想也没想,她急忙忙地要追过去。
“牵牵。”
娇柔的一声呼喊,梅牵衣整个回过神来。
鹅黄衫子的女子撑着淡竹油纸伞,在细细雨丝里,缓步走近她,行走处脚尖掀起的裙裾像翻在水里的清波。微风掀动衣袂轻翩,那样的女子,美好得像湘夫人一样。
梅牵衣微怔了怔,停在原地。须臾,拍了拍额头,吐出胸口紧闭的一口气,抬头唤她:“金鱼姐姐。”
“怎么不进去避雨?”金雨朵走近来,举伞帮她罩住雨丝,“现在到了‘漫山四蛟’的范围,爹说虽然与四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这是人家的地盘,还是小心为上。”
梅牵衣的眼光仍不自觉地追着那错身的画舫,心不在焉地听金雨朵说话,眼见那画舫越来越远,心在胸腔里冲撞得厉害起来,随口甩下一句:“不会有事的”,撒足就往船舱里钻,蹬蹬蹬地穿过船舱,从另一边钻出来,正好看到画舫远去。
细雨里,那窗边的人似乎抬起了头,朝这里望了一眼,烟雨里看不真切。然后画舫转向,只依稀看到纱帘在风里轻舞,重新回到那水墨丹青画去了。
梅牵衣的心中没由来地沮丧低落,左胸心脏处隐隐如针绞一般地疼着、空着,觉得寂寞、寂寥。
“什么好东西?”梅青玄早在船舱中看到女儿蹬蹬蹬跑过时就出声唤了她,既然唤不住,就索性跟着出来一起看热闹了。结果到船板上,却只看到女儿凝望着远处雾蒙蒙的一片,愣愣地出神。
“不知道,才在船头就看她跑过来。”金雨朵跟在后面出来,听到梅青玄如此问,便帮她回答着。
梅青玄远眺了一会,忽然笑了,挥臂示意,遥指前方,道:“开船追那艘画舫!”他的宝贝牵牵看到画舫里的什么了,恋恋不舍魂不守舍的,他这个当爹的,当然要助她一臂之力了,不能就这么擦肩而过错失了。
梅牵衣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对话,她仍旧望着那逐渐消失在绵绵细雨里的画舫,拼命地搜寻着,梦境里,是否也有这一个场景,是否当年在太湖上,与他们的船只错身而过的,也有这么一艘画舫。
可是,任她如何搜寻,梦境已是遥远的记忆,无论如何也搜不出来,这漫天的烟雨里,这千百万的涟漪上,她与他,是否在这里曾有她不记得的一面之缘。
三月十五未到,她与他已见面两次。两次都在梦里的记忆之外。
寻思良久,她隐约明白,也许不是不曾发生,而是没在意。那时候她不认识他,不喜欢他,周围有更多比他更能吸引她注意的东西,就算见到他,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
原来,他并不是全世界。
原来梦里那个爱他爱到神魂颠倒,以为没有他就没有世界的女人,其实也曾轻易就忽视了他。
梅牵衣忽然轻松地笑了。那么,她还害怕什么?
船身就在这时,突然摇晃了起来,梅牵衣惊觉地回神,人已落在梅青玄的臂弯。梅青玄使着“千斤坠”的功夫沉着下盘,努力稳着船身。
“爹,怎么了?”梅牵衣抓着梅青玄的胳膊,稳着左右摇摆的身子。
不等梅青玄回答,金谷川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明人不做暗事,是好汉就出来一战。金陵金谷川,领教阁下高招。”
“嘿,有些宵小之辈想抢你舅舅的金算盘。”梅青玄喟然叹道,“唉,有钱也有有钱的难处啊。”
梅牵衣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太湖之滨,鱼米俱兴,往来商船客船无数,总有些嚣张的,凿船抢劫过道商客,做那没本钱的生意。官府向来对江湖人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湖边上的慕家庄自没落之后,自扫门前雪,也不大插手别家江湖事,因此,这太湖之上的渔盗水贼也就更加猖狂,漫山岛上的“漫山四蛟”就是其中最胆大妄为的一派。不过,自她入主灵婴楼以后,“漫山四蛟”在她手下倒也颇听话,因此,就算他们烧杀抢掠,但既是别家之事,她也不多管。
不对,不是别家,现在是“漫山四蛟”要抢他们!
梅牵衣自那混乱的记忆里跳脱出来,正看到远处水里钻出一个光溜溜的人头来,抹着脸上的水,得意地遥声喊道:“我们弟兄们混这太湖,从来只做明事,不做暗事。咱明白说清楚,金老板的船已经被凿穿了,顶多还能撑半柱香的时间。要打,下来水里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