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牵衣回到家就觉得头脑昏沉,恹恹欲睡。只当是昨晚没睡好,跟冬枝说了一声,衣服也不脱,就直接滚进被窝里睡了。
大脑迷迷糊糊的,那片金锁好像还在眼前晃呀晃,晃呀晃。那昏黄的微光晃着她的眼,暗沉,晦涩,眼珠渐渐上浮,意识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陷进了梦里。
一个极累极累的梦。身后有人一直在追她,她不停地在跑,身边好像有人,又好像没有人。那些人拿着刀追她,明晃晃的刀光,刺得她眼睛都睁不开,灼烫的苦水,冰凉的刀锋,划过皮肤,还听得到血液汩汩的声音。在那强光、烫水、冷锋还有血流中,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金锁片,垂在指间,晃呀晃,晃呀晃,她的眼珠跟着它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
沿着那金锁往上是金链子,金链子的一端绕在手指之间。再往上,是一张精致细腻的面容,很漂亮、很漂亮的那种,在小轩窗里。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美人。
另一个意识倏然浮了上来,是在做梦啊。
可是,她还是觉得有人在追她,她趴在地上,躲在草堆里,缩成一团,高高兴兴地看着那些追她的人追了个空。好累好累,睁不开眼,抬不动脚,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只想趴着睡觉。
她知道她在做梦,但就是醒不过来。她的一个意识被梦追着跑,另一个意识又想到梅夫人曾说,都怪她老幻想闯荡江湖,所以老梦见被人追杀。但现在,她闯荡江湖已经一圈半了,怎么还会做这样的梦?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了有人在哭,那声音沙哑哽咽着:“牵牵,不要害怕,娘在这儿。那是在做梦,是梦啊,快醒过来啊。”
娘在叫她?她努力地集中意识,努力不被恶梦缠绕,拼命地想睁开眼睛。意识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清楚。她听到梅夫人在哭,听到梅青玄在身边劝慰,甚至还听到院子里有人在争吵。
“表哥,我求你。你去跟姑姑说,让我去看看牵牵。”
“你还想怎么看她,她已经被你害得昏睡不醒了!”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还要怎么故意!你明知道她经不得灵婴楼刺激,明知道她见不得那东西。结果,你不但把灵婴楼楼主救回家,还故意给她看到那该死的玩意!小金鱼,我告诉你,牵牵一天不醒,别说是娘,就是我也不会原谅你!”
“表哥——”
“不要叫我!”
“朵朵!”
一个焦急又关切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梅牵衣漂游的思绪追着那声音开始凝聚。她拼命让意识向那里飘去,听到那声音又说着:“朵朵,别哭。我们走,不要理他!”
“哥……哥……。”她微弱地吐出声音。床头低泣的女人陡然停了下来,凑过来轻唤着:“牵牵,哥哥就在这里,快醒过来。”与此同时,房里有人朝外面喊着:“疏凝,牵牵叫你!”
“牵牵——”梅疏凝顾不上被展凉颜带走的金雨朵,先进房来探看卧床的妹妹。梅牵衣闭着眼,摇着头,不知道在挣扎着什么。
“哥哥。”她仍旧喃喃自语,神色极为痛苦。
“牵牵,是娘对不起你,你别怪哥哥,别怪他啊。”梅夫人见她还是醒不过来,眼泪又忍不住哗哗地掉了下来,一边又央求旁边给梅牵衣施针的金夫人。“嫂子,你快看看,还能怎么把牵牵叫醒?”
“牵牵,是我,是哥哥在这,是哥哥不好。”梅疏凝抓着她双手,要唤她醒来。
“牵牵!”听到梅牵衣醒来,金雨朵再不管有人阻止了,冲进了房里,要扑到她床边。梅疏凝一心扑在妹妹身上,看到她冲了过来,想也没想反手将她推开。
金雨朵踉跄地后退几步,站立不稳,眼看就要跌倒。跟在她身后进来的展凉颜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然后再没放开。他护着她上前,完全不理会周围讶异的眼光,朝梅疏凝怒道:“梅疏凝,你太过分了!”
“展大哥,这不关你的事。”金雨朵推开他,望了望床上的梅牵衣,又看了一眼背对着他的梅疏凝,眼泪止不住地簌簌而下,弯腰朝梅青玄夫妇不停地道歉:“姑姑,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用道歉!”展凉颜这几天眼见着金雨朵受气,整日以泪洗面,全家人都不给她好脸色看,也动了怒。“朵朵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她?梅姑娘身子不好,昏睡不醒,你们不问她,不去找庸医的责任,迁怒于朵朵就是你们的做法吗?金夫人,是朵朵是你女儿,还是梅姑娘是你女儿,女儿在这里伤心落泪,你反倒照顾起别人来了。还有,梅疏凝,你以为朵朵跟你订了亲,就非嫁你不可,任由你欺负吗?”
他站在中央,怀里揽着金雨朵,昂首睥睨,义正词严地替她讨着公道,将屋里所有的人一个不漏地数落了一顿。他怒一起,玉面罩霜,冷若冬雪,一股气势不容任何人反抗,那是灵婴楼楼主由来已久的威严。
金雨朵的眼泪忘了擦,愣愣地望着他,房中所有人都盯着他,一时之间,都忘了回话。
金谷川正好在这时候进来,见他搂着他已经许给了外甥的女儿,站在房里大放厥词,顿时算盘一抖,噼里啪啦清脆的响声一震,怒道:“金梅两家是你撒野的地方吗?还不快放开我女儿!”
金雨朵陡然醒神,猛地推开展凉颜,回头道:“展大哥,这是我们家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展凉颜满腔的怒火全被堵了回去,哼了两声之后,拂袖而走。
梅牵衣正好在这时候醒了过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床头凑在一起的几张脸,有些纳闷。“爹,娘,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梅夫人一把抱起了她,什么话都说,良久、良久才松开她,柔声道:“牵牵生病了,做恶梦,醒了就好。”
然后,又是“安神药”啊。梅牵衣隐隐有些意识到,他们想让她忘记的,是这个噩梦啊。以前醒来,她几乎什么都记不住,再喝几碗药,就真忘得一干二净了。可如今,那个梦和这个药对她的影响力,似乎没那么大了,她还能零星记住一点。于是询问梅夫人,梅夫人却只告诉她,她是在做梦,然后继续给她喝药。
梅夫人越是这样,她就越是好奇,想去找金雨朵问个明白,结果,她装聋作哑,睁眼说瞎话,说什么事都没有,被逼得急了,也只有一个道歉,什么都不说。无奈,她又去问梅疏凝。梅疏凝坐在屋顶,一脸忧郁地望着金雨朵的房间出神。
梅牵衣昏睡几天,两家人急得团团转,他们的婚事都做了耽搁。梅疏凝与金雨朵的关系也僵到了冰点。还好二人感情深厚,纵然再不快,都没说出悔婚的话来。如今梅牵衣醒了,明里虽骗她说没事,但暗里却依然冷战中。
梅牵衣眼明,心里颇过意不去,一个轻旋上了屋顶,坐到他身边,跟着他一起望着金雨朵的房间,道:“哥哥,你想念金鱼姐姐,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们是未婚夫妻,不能天天腻在一块儿。”梅疏凝极顺溜儿地回答。
这早串好的词儿,自然是用来哄梅牵衣的。
梅牵衣忽然又失去了追根究底的欲望,弄清楚了又怎样?爹娘费这么大的苦心就是为了让她忘记,她何必劳心费神要去想起来,安安心心地过现在就好了。
这时候,金雨朵正好走到窗边。梅牵衣刚想打个招呼,念头还没想完,就被梅疏凝拉着卧倒在房顶,躲开了金雨朵的视线。
夕阳晚照,一片金红湛蓝相嵌,暖暖的一片温适。
梅牵衣仰望着这一片天空,宁静安闲,终于决定不再探问,转而道:“哥,告诉你一件事哦。明天金鱼姐姐要带我去北郊踏青。真遗憾,金鱼姐姐还问你去不去的。”
第二天一早,梅牵衣就去找金雨朵,打算用同样的谎言骗她去北郊。刚走过连接两家院子的月洞门,就听到金雨朵的房里传来展凉颜的声音。
“朵朵,他那么对你,你还要嫁给他吗?”
她眉眼一挑,多了个心眼,稍稍地往旁边站了站,掩在花树后,透过树枝朝窗子里看去。金雨朵在窗口做着绣工,大红大红的锦帕,像是新嫁娘的盖头。展凉颜一身白衫站在她身边,看起来干净清爽玉树临风,就是那张脸有些阴沉不快。
金雨朵头也没抬,依然细致地穿针引线,慢慢地答道:“表哥不是有意的。牵牵出了事,他只是担心。”
“他担心妹妹就可以那样对你?那下次梅牵衣再出了事……。”金雨朵扔了绷子,嗖地站起身,捂住了他的嘴,极严厉地警告道:“不许诅咒牵牵!”
展凉颜伸手将她的手留在唇边,视线锁着她,温声道:“朵朵……。”他的声音柔情似水,那舌尖缱绻的两个字,听起来极为深情。连金雨朵都愣住了,望着他,呆呆地忘了把手抽回来,任他抓着。
他握着她的手,继续道:“我不是要诅咒梅姑娘,是心疼你。她无缘无故昏睡不醒,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把气撒在你身上。这些天梅疏凝是怎么对你的?朵朵,梅疏凝根本就不懂得爱护你,他不值得你对他这么好。”他一边说着,另一只手小心地触碰她的脸颊。眼眸里的深情,就连隔着一个窗户,隔着满枝的花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金雨朵在他手指触碰到时,倏然回神,抽回了手退后。“不许你说表哥的不是!我跟表哥青梅竹马,他从小就对我极好……。”
“但不是最好!”展凉颜伸手将她抓回来,打断她的话,不容拒绝地盯着她,道:“在他心中,你还不如他妹妹重要!”
一句话戳中了金雨朵的心思。她停止了反抗,沉默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在这金家梅家,谁能重要过牵牵啊?就连她自己的亲生爹娘,也都把牵牵排在她前面。从小就一直是这样,她……早就习惯了。
“朵朵……。”展凉颜轻唤着她,似是极力想挽救什么,他道:“他若真心爱你,就该把你排在第一位,无论遇到任何事。”
被爱人排在第一位,这恐怕是每个恋爱的少女梦寐以求的事情,但金雨朵从小就习惯了第二。爹娘那里,她是第二;姑姑姑父那里,她更是第二;就是表哥那里,她还是第二;到最后,在她自己这里,她也成了第二。因为在金家与梅家,牵牵永远第一。
有时候,她也想,如果什么时候,她能排在牵牵前面,哪怕只有一次,她也一定会乐疯的。但她知道那不可能,因为牵牵永远第一。
“展大哥,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自己都矛盾。到底是做一个能干优秀的人好,还是当个笨蛋什么都不懂好。牵牵心智低,有时候看姑姑姑父哄她,我心里都想发笑。可是,我真羡慕她,也真喜欢她。但有时候却也会起念,如果没有牵牵,如果没有牵牵……。”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流露出痛苦与挣扎,还有深深的自责与自厌。
“朵朵……。”展凉颜眉眼处极为心疼,伸手扶着她额角。这些天,他在金家梅家,冷眼旁观看得比谁都清楚,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想让她再受委屈。“你可以选择的,不一定……。”
“这是我内心里最为阴暗的心思。”金雨朵忽然抬眸,打断了他的话,“这些话,我一直不知道能跟谁说。展大哥,谢谢你。但是……。”顿了顿,她幽幽地道:“牵牵……总会嫁人的,而我却会一直留在金家和梅家。等牵牵嫁了谭二公子,表哥,总能把我放在第一位的。”她面目转柔,眉眼含笑,像是看见了那一天的到来。
狗血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梅疏凝经过院子,看到妹妹鬼鬼祟祟地躲在树后,一时好奇也探了头过去,正好看到金雨朵的手在展凉颜的手里,在他唇边。两人距离极近,四目相对,极为深情。
“小金鱼……。”他不敢相信地望着房里的两个人。
金雨朵一听到他的声音,陡然醒悟般地抽回了手,迅速退开来,转头朝窗外一看,又回头看了看展凉颜,脸色瞬间煞白,急急地朝梅疏凝解释:“表哥我……。”
梅疏凝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穿梭。展凉颜唯恐天下不乱地把她拉回了身边,抬眸朝梅疏凝挑衅道:“梅兄,你若不能善待朵朵,就放开她。朵朵值得的,不是你的‘极好’,而是‘最好’!”他抬起金雨朵的脸,极认真地把刚才的话补充完整:“朵朵,你可以选择的,世上不是只有梅家这一个男人。朵朵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也值得最好的,而不是退而其次。”
金雨朵一时恍了神,望着他幽深的双眸,难以自拔。半晌,她忽然甩甩头,推开了展凉颜,嚷道:“谁叫你多管闲事!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插手!”她边说着,冲出房门。
展凉颜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极害怕失去一般地紧紧抱住她。“朵朵,我不能不管,我无法看着你受委屈。我知道我不配,但是,我爱你!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喜爱你,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你。朵朵,你把我忘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