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谭中柳在耳边轻轻许婚,梅牵衣心神一震,骤然回神,抬头望着他。
他双眼与展凉颜不一样,眼角微翘总有些风流味道,但却温柔如水,如春江一般。轻薄的双唇正好看地翕动着:“我会护着你,不教别人欺负。今日白天发生的事,不让它再发生,晚上的事更不会再让它发生。牵牵,你爹不能护着你一辈子,我来护,不让牵牵受到半点伤害,好不好?牵牵,我娶你,你嫁我?”
心里头发痒,说不出来的感觉,想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想把它掏出来,却找不到地方。梅牵衣慌乱地推开他抱着她的双臂,退离那温暖墨香的怀抱,迎一身清野的冷风泥香,突然觉得心无着落。
她是有想过,等灵婴楼的事情结束,她回到梅庄,再陪爹娘几年。等爹娘要她嫁人了,她就嫁谭中柳。但这她以为很好的想法被谭中柳突然提出来,她才发现,原来心里竟然是抵触的。
“是我太心急了吗?”谭中柳苦笑一声。事实上,在说出这话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会说出来,但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等出口才明白,无关认识时间的长短,无关认识的深浅,也无关了解的多少,他是真的想将她娶回家。这个连男人求亲都不懂得害臊的女孩,他有说不出的缘由,就是想抱着她,想护着她,想一辈子拥有她。看到有其他男人抱着她亲她,他怒火中烧,嫉妒发狂;看到她竟然没有反抗时,更是忧心忡忡,颤抖不已。这颤抖告诉他,他竟然还在害怕,害怕未曾识情的她被别人抢先骗走了。他自女人堆里来去多了,好不容易有个能让他多琢磨这么久的,怎么也得先订下来。
“牵衣,你别怕,我不是要你现在答应。但你要先记着,等以后,你认为我好了,再告诉我愿不愿嫁我,成不?”
梅牵衣停住脚步,歪头看着他。他扶着她的肩膀,很认真地看着他。那双本该放荡的风流眼眸里,有着笑,有着哄,有着认真,有着期盼,就是没有她一向熟悉的随浪不羁。
他是认真的啊。左胸处一暖,又隐隐有些疼,她深吸一口气,问道:“谭二哥,你为什么想娶我呢?”
谭中柳笑了笑,伸臂揽着她的肩膀往前走,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因为喜欢牵衣呀。”
“为什么喜欢我呢?”
谭中柳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脚步微顿,低头看了怀中的人一眼,她正睁着双眸,很认真地望着他,很认真地在等他的答案。
“为什么啊。”谭中柳幽幽地叹了一声,看着她眼中水亮,抬头望了望天,好像那黑夜的天幕里也能盯出两颗星星来,像她这双亮晶晶的眼眸。
梅牵衣极想知道这个原因,当初的她,到底是哪里让他喜欢了?在她最纯洁美好的时候,他们不曾多见,更不曾多爱;在她满手血腥,面目全非时,他却走过来跟她说,让他来爱。他总是说,因为她不肯爱自己,所以他来帮她爱。那如今,她明明还在最纯洁美好的时候,明明爱惜着自己,他为何还要爱?
各自思量,沉默半晌,谭中柳含笑的声音飘了来。“因为牵牵让我放不下心啊。爹娘把牵牵当小孩子娇着,不识世道人心,可他们不能护你一辈子啊。每次和牵牵在一起,我老是想,如果我现在有个坏心思,牵牵不懂,被骗了都不知道。这样想的多了,才知道是我自己想护着牵牵,不让别人骗。”
梅牵衣皱了皱眉,道:“我爹当我是小孩子,但我并不是小孩子。况且,我不傻,你知道的,我不会被人骗。”若说初始相识时,与梅青玄之间的互动让他产生了误会,但后来发生的事,她不信他还认为她像个孩子。况且,她全心信赖他,只因为知道他是真心对她。
谭中柳笑着道:“是啊,牵牵不是小孩子。牵牵长大了,可以嫁人了。等牵牵想嫁给谭二哥时,谭二哥就上门去向你爹提亲。”
他语气仍像哄小孩一般,梅牵衣脸色一沉,挣开他的胳膊,快走两步,把他丢在后面。谭中柳见她恼了,也快走两步跟上,再伸胳膊揽在她肩头,几次被挣开后,他也不气馁,仍旧要揽着她。梅牵衣无奈,只好由他,然后听到他轻柔的语声在耳边低响。
“牵衣心眼小,认死扣。我随便一句话,她便放在心里无论如何也不忘。我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她哭着喊着不让我失约。明知道她爹娘不让她出门,却半夜赶上山来找我。外表傻气,娇弱像不经风吹的花朵儿,让我想疼着、护着,可性子却像刚劲苍烈的雪梅枝……可,还是让我想疼着、护着。这样的牵衣,我很喜欢啊。就算从此只画她一人,我也只想画出最完美的她来。”
完美?她完美?
就算现在这么说,她没干什么坏事,他喜欢,就当是完美吧。那当初呢?当初她无一是处啊。为什么他还是会喜欢?她有些懊恼,为什么当初没去弄明白。现在无法去那个“未来”问他答案了,却止不住地开始好奇这个问题。
“如果……我不是完美……如果……如果我一无是处,是所有人都厌恶的坏人……。”
谭中柳看着她低头自喃,虽然对她能问出这种问题来觉得奇怪,但却脸色不变,照样柔情若水,甚至连半点想象她变成坏人的念头都没有,很快就给了她答案:“我喜欢这样的牵衣就是喜欢,不管是好人的,还是坏人的,我都喜欢。”
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啊!展凉颜就不喜欢她是坏人,他说她心肠狠毒……心口微绞,却再也不复当初的疼痛。这世上啊,总是有人能在不经意间,三言两语将你心口的痛渐渐抚平。
谭中柳严肃认真的调调说完,话锋一转,又笑道:“且说,牵衣潭中柳。牵衣名为牵衣,我名为柳,好好的缘分,当然要死拽着不放了。”
是缘分啊。梅牵衣想,不管是为什么,至少这一次,谭中柳死拽的人没有死拽着别人不放,他们俩都是幸运的。
幸运的人,就该遇到幸运的事。
第二天,有搜寻灵婴楼下落的江湖探子捎来消息,灵婴楼正沿着钱塘江往西南方向去,已经过了富春江河段,要往桐江去了。得到这个消息,群豪精神大震,当即由武林山庄带领,兵分四路追去。
梅牵衣细一想,便记起他们的目的地是地处桐江上游的淳安湖庄。湖庄余家余冉晴受淳安千岛湖旖旎的风景熏陶得风流多情,庄内有一妻三妾,其妻贤德,妻妾和乐,他也常以此为傲,自以为天下之幸莫如他。如今他新娶的小妾即将临盆,展凉颜便是冲着那将生未生的婴孩去的。可惜,此时的展凉颜只抢了武林山庄的小公子,行动未成规律,少数猜测他是利用婴儿来探索时空穿梭之术的不敢妄加断言,多数真以为他是为了培养小公子成为下一代楼主的江湖群豪就更不曾想到他这个意图。
梅牵衣在那个未来已亲历了这即将到来的婴儿争夺战,灵婴楼毫无疑问地抢走了余家这将要出生的小千金。只是,这个结果她当时并没太多在乎。她当时在乎的是,在这一战中,她身受重伤,最后展凉颜救了她;她在乎的是,她伤好后,他告诉她,光有义气却没能力的人,往往死得最早,然后他开始教她练武。但现在,她在乎的是,当初在这一战中,爹娘有多痛心她不分是非助纣为虐,有多痛心她竟然执鞭对着爹娘说:“你们想对付他,除非先杀了我”。
忍不住闭了闭眼,虽说那已经不是现实,但想起仍然愧疚不安,当初对展凉颜那所谓的“爱”,真是害人不浅。正这么想着时,身边突然飘来一句:“牵牵,你看什么看得眼睛都闭上了?”
语音带笑,柔嗓中带着点活泼,是金雨朵。
梅牵衣睁开眼来,看着面前这个她向来找不到任何缺点的完美表姐,就连对她恨之入骨时,也找不出她半点不是,唯一能恨的,只能是为什么她不爱展凉颜,却偏要占着他的心不放。
展凉颜爱的,也是她的完美么?那他的这爱,也害人不浅啊。
暗暗叹了一口气,压下心里那隐藏的担忧与躁意,梅牵衣探手在额前搭个凉棚,眺望着远处江面上不知是哪里的船只,又转到两旁的岸边,道:“余庄主和另外几个门派的人先一步赶回淳安湖庄,若在路上先碰到了灵婴楼的人,会不会有危险?”
他们兵分四路,一路先行到往湖庄,由湖庄余冉晴带领,欲在千岛湖设下埋伏前堵。两翼人少,派了擅追踪术的地堂门,沿江岸包抄跟踪。最后一路是主力,则由武林山庄带头,各大门派沿水路跟着围追堵截,势必要救出小公子,一举消灭灵婴楼。
当初他们也是这样的安排么?却不知,当日展凉颜未到千岛湖便停止不走了,分散隐在江上、湖上、江岸、岛上,优哉游哉地游览风景,一晃就是一个多月,仿佛真要当自己是游山玩水的了。斗志昂扬的江湖群豪意气风发地追着他们而来,豪气冲天,最后遍寻不获,士气逐渐衰落,十天后开始怀疑灵婴楼是害怕逃走了,二十天后怀疑是否追错方向,待得一个月后,那小千金满月,所有人的戒心都消得一干二净,受湖庄之邀,群豪大饮,他却趁机动手,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梅牵衣话虽这么问着,却也只是应付而已,灵婴楼要抢余家的小千金,小千金不出世,他自是不会动手的。金雨朵不知情,当她真是担忧湖庄,宽慰她先去的都是江湖上的好手,纵使遇到危险,也自能全身而退。
忽闻两声笑,两个少女回头看去,一身春绿长衫的谭中柳正站在桌案前画着画,只见他笔势已收,正站直身子望着桌上的画。金雨朵先走了过去,看了一眼,眼睛顿时便亮了,赞道:“二公子,画得妙啊!”她说完又欣赏一会,抬起头来,望着仍在原地未动的梅牵衣,满含笑意。
梅牵衣心念微动,走过去一瞧,那画纸上果然是个女子,且那女子也果然是她。只见画上的她裙裾扶风,那翩联的荷叶褶皱微漾,窈窕生姿。只可惜,画中的她抬手在额上搭着凉棚,因侧身而立,衣袖掩住了脸颊。但头上发型珠花点点精细,发髻下露出秀俏的小耳朵,饱满的耳垂下缀着五五梅型的耳坠子,下面还有一粒泪状的珍珠晃荡。没画容貌,胜似美貌,任谁见了这画,都绝不会怀疑这画中女子定是绝色。
“牵衣喜欢吗?”谭中柳停下手中画笔,抬眸望着她。梅牵衣看着那画,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好像有什么念头在心里闪过,但那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未及抓住便已无影无踪。
谭中柳等了许久不见梅牵衣说话,也不着急,静静地看着她,等着。梅牵衣则一心一意地盯着那画面上,隐在衣袖后面的脸,想再一次抓住那一瞬间的想法,却怎么也抓不回来了。
谭中柳避开画她的脸,她其实并不惊讶。那个“未来”里,他也喜欢画她,开始也总是这样“无颜见人”,后来才渐渐加上脸部五官。画中的她,各种各样的姿势,但都有一个特点,要么掩了面,要么掩了眼睛……总之,各式各样的掩饰,让她在他的画里五官不全。不过,越往后,她能“露”的五官也越来越多,最后掩的时间最长的,算是眼睛了。最开始以为他是嫌弃她五官不美,结果他竟以“点睛”传说为由,哄她道画不得眼睛。只不过,总算叫她死之前,见到了一张完整画像,虽可惜那时她已无心欣赏,但至少还知道那画里的人不至于从画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