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凉颜眼眸一沉,冷嗓道:“梅姑娘,若本座想要一个女人开口,有千百种方法,你不会想尝试的。”梅牵衣转过身来,背着明月望着他,仍旧带着淡笑道:“但那个女人是我,所以,你只有一种方法。”
“是什么?”
“我死。”梅牵衣飘忽的嗓音淡淡道。睨见展凉颜再次沉下的眼眸,她心中忽起一阵快意,语气略顿,微抬语调,轻快道:“啊,差点忘了,死了就没办法开口了。不好意思,展楼主,这个方法好像也行不通。”
展凉颜沉默半晌,突然冷笑了一声:“没想到一个被虏还能睡得香甜的女人,竟也还有气节。”
梅牵衣撩了一下颊边的散发,甚至从怀里掏出一把小篦子缓缓地梳着发尾,望着窗外幽幽的明月,声音也不由得跟着幽幽起来。“没办法,谁叫我是个姑娘家呢。”半晌不闻身后有言语,回头侧眸瞥见展凉颜似有疑惑的眼神,她笑了笑,又道:“姑娘家都是会记仇的,而且记得比她想的还要深。”
展凉颜眼眸微抬,梅牵衣不再理他,仍旧回头,望着窗外那轮明月,映在水里的倒影顺着微微的涟漪,变成一片破碎的影子。
当初她多希望能跟他说话,他听吗?现在他要她说了,哼,对不起,姑娘不想说了,就不说,偏不说!
“梅姑娘若如实相告,本座即刻派人送姑娘回去。”
他以为她是记他掳她之仇?
梅牵衣笑了笑,不作回应。展凉颜亦不说话,低头在棋盘落子,一白一红,交错而落。清脆的玉石轻撞的声音,极是悦耳。
半晌,他再次开口:“月沉西山,一夜已过。梅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本座劫走,等时日再久,届时梅姑娘纵使开口,本座将姑娘送回,于姑娘清誉也不大好了。”
梅牵衣闻言,竟是“噗嗤”笑了出声,过了一会儿方道:“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无论你如何,他都会要你;另一种是,无论你如何,他都不会要你。清誉这东西,不过是给不想要你的人准备的堂而皇之的理由罢了。”
展凉颜闻言抬头,凝望她半晌,手中捏紧棋子,指节突出,半晌,他手指忽动,捻着棋子,不多会儿,桌上便留下一小堆红色齑粉。梅牵衣知道已经惹恼了他,他身为楼主,极少有人敢违背他的意愿,她这样软硬不吃,很让他恼吧?但是,她很开心,很开心啊,这开心都有些病态了。
“梅姑娘,你最好明白,本座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绝无怜香惜玉之念。你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趁早死心。本座想达成的目的,没什么手段是不可以的。”
“我知道啊。”梅牵衣清淡一笑,道:“展凉颜,你也最好明白,本姑娘不是什么弱质娇女,也绝无侥幸天真之心。你若抱着这样的想法,也趁早死心。本姑娘不想说的事,也没什么手段能让我开口。”
展凉颜的眼神陡然一凝,杀意骤起,他骤然伸掌,梅牵衣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他飞过去。他的手捏着她脖子,冷冷地道:“梅姑娘,本座耐心有限。”
梅牵衣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仍是笑着,道:“没关系,本姑娘耐心很好。”
“找死!”他手中用力,指下的喉骨传来咯咯的响声。梅牵衣呼吸逐渐困难,意识又有些飘忽,仿佛回到那个未来,最后那一刻,她也是这般呼吸困难,浑身疼痛,下腹的热流汩汩流出身体。他从来不留情啊,对她。
恍恍惚惚的,喉咙处的力道忽然松开,她获救一般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听他冰凉的声音在头顶吐出:“梅姑娘,你最好老实说出,不然,下一次,就没这好运了。”
梅牵衣再呼吸两口,摸着脖子从椅子上爬起来,望着他笑道:“展凉颜,你知道吗?你杀人有个弱点,你不想杀的人,你不会杀的。”
展凉颜阴沉着眼眸睨她,冷冷道:“或许应该让你明白,落在本座手里,最幸福的事就是被杀。”
梅牵衣摇头道:“不是啊,落在你手中,最幸福的事绝不是被杀。”是被你爱着啊,你不知道,被你爱着,是多么幸福的事,是会幸福得想死掉都甘愿。
“那你不妨一试。”展凉颜眸光一沉,伸手握住她手腕,内力催动,只听喀的一声骨头错位,梅牵衣痛得大叫一声,仍咬牙挺住,额上冷汗冒出,惨白地露出一丝笑容,道:“你尽管试,我梅牵衣最不怕的,就是疼。”
展凉颜伸手,按在她无力垂在桌上的手,钻心的疼顿时从手腕处袭来,蚀心裂骨。梅牵衣咬着牙道:“展凉颜,我应该提醒你,武林山庄离此不远,你最好封住我的哑穴。”
展凉颜眼眸明灭,半晌,手指忽动,喀地一声,又将她骨头复原,随即起身,拂袖离开,走到门口,他突然停步,道:“梅姑娘,你知道吗?你打一开始,就确定我的名字,不好奇我的长相。你认识我。”顿了顿,他又道:“认识我的人,多是我要杀的人。”
梅牵衣惨白着脸,握着手腕,趴在桌上喘息,道:“是吗,那为何你不杀我?”
展凉颜幽深的眸看着她,半晌,没有回答,径直出门去了。
梅牵衣松了一口气,顺势一滚,滚落到旁边的床榻上,仰面望着窗外月已没山,苍蓝微明。摸着手腕处隐存的疼痛,长吐两口气。
梅牵衣,你笨啊,你跟他怄什么气,活该讨苦吃。
可是,怨啊!这浓浓的怨气,不发出来她心里不快活。明知最后吃苦的是自个儿,还是忍不住。
天亮的时候,他们离开了西湖,往南穿山,在武林山庄的眼皮底下而过。梅牵衣当他们从未起过冲突似的,毫无芥蒂地问他:“你不怕被人发现?”
展凉颜银月的面具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却很明显能让人察觉到他轻蔑的冷笑。梅牵衣也懒得自讨没趣,想了想,又道:“那你能帮我给我爹娘捎个信,告诉他们我安好么?”
展凉颜瞪着眼看了她一眼,道:“你说出与灵婴楼的关系,我立刻送你回去。”
梅牵衣道:“你说过,认识你的人,多是你要杀的人,我没那么笨,等我说了,就没命了。”
展凉颜微微眯眸:“那你最好相信,本座耐心用完时,不管你说与不说,你都会没命。”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在钱塘江上,梅牵衣望着窗外阴沉的天气,云层压得极厚,像是随时随地都可能倾塌下来。展凉颜似乎很闲,在船舱的另一边窗口,优哉游哉地在下棋,时不时地抬首望着窗外,像在等着什么。
梅牵衣笑道:“你就这么自信,等你耐性用完时,我还会困在这里等死吗?”
“你不妨一试。”展凉颜头也没抬,自顾自地研究着面前的棋盘。就像以前很多个日日夜夜,那样。
他其实对她很好很宽容的。像现在,他想独处时,没人敢打扰他,但她来,她在,他都不介意。他的寝居她常常不经允许就随便闯入,他也从来不骂她。他喜爱他的银月面具,不允许别人碰,可她想看,他也会很大方地取下来给她看——虽然她常常在他取下面具时,就忘了看面具,只看他了……
梅牵衣静静地看着他半晌,突然道:“你知道吗?我有喜欢的人。”
展凉颜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没听见似的。梅牵衣不管他,继续慢慢道:“是在去武林山庄的路上,在太湖上,那天的天气比今天还糟,下着雨,很小、很小的那种毛毛雨,落在身上柔柔的。我坐在船头看风景,然后就看到了他,他坐在一艘画舫里……。”边说着,偷觑了那边的男人一眼,男人的手果然顿了顿。梅牵衣偷偷笑了笑,双手捂上脸颊,道:“我对他一见钟情了。”
心头忽然扑通扑通地快跳起来,比想象中跳得还快,心脏处震动厉害。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却仍旧为这反应感到不知所措,脸颊突然泛出热潮,在指下迅速晕出暖意。
展凉颜回过头来,望着她双眼晶晶,小手捧着两腮,一副害羞无措的模样。他心头忽悸,微眯了眯眸,道:“不必跟我说。”
梅牵衣还惊愕在自个儿的心跳与臊意里,不敢置信地捂上心口,扑通扑通地起伏着,好像一不留神就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抬眼望了望他,他却眼眸忽沉,脸庞微侧,低低道一声:“如何?”
船舱中幽幽宁静,没有半息声响。半晌后,展凉颜又道一声:“很好,带进来。”尔后回头意味深长地睇了一眼仍在发怔的梅牵衣。
过了一会,舱外传来蹬蹬的脚步声,随即门被拉开,珠帘撞击,一个声音大喇喇传来,打破了一室的安静。
“楼主,我这次可是拼了老命了,要不是那个臭丫头……。”
有外人闯入,梅牵衣方才回过神来,眨眨眼,对上一双瞠圆的眼。片刻,那双眼随即笑得眯起,舔着舌头不怀好意道:“臭丫头,戚爷可逮到你了!楼主,谭家的小公子给你,这臭丫头归我了!”
红布团的影子往旁边飞去,梅牵衣惊回过神来,眼见着那浅杏色的身影朝她扑过来,她就地翻身,举起小凳砸过去。小凳被戚寻乐挥臂扫开,梅牵衣情急之下习惯性地朝展凉颜跳过去,躲在他身后。
展凉颜一手接着小公子,冷眼瞪向戚寻乐。不需要说什么,只一个眼神,戚寻乐立时止住脚步。
梅牵衣心下稍安,不由得笑了。初始跟着展凉颜时,灵婴楼里有人见她软弱好欺,常常欺负她,但他总是先护着她,不管是非对错。
戚寻乐瞪了她一眼,随即掀起袖子,露出一道刀伤,道:“楼主,你说过这任务完成,可以邀赏。”抬手指了指梅牵衣,“戚爷我就要她!”
展凉颜眼眸微沉,道:“理由?”
戚寻乐呲牙咧笑道:“若不是她,戚爷我这胳膊怎会多这道伤?这小公子我早已得手,若不是她,戚爷我断不会受这血光之灾……。”
展凉颜听着戚寻乐讲述前日梅牵衣夺回小公子之事,心底更加纳闷,侧目看了她一眼,却见她之前的自信与镇定全然不见,面色苍白无一丝血色,身子微微颤抖,显是害怕至极。压下心里莫名的情绪,他冷笑一声,眸里闪着嗜血的光芒,道:“梅姑娘不怕疼,不怕死……原来竟怕你。既然如此,你就有怨报怨,有恨血恨吧。”
语毕,拂袖甩开梅牵衣捏着他衣袖的手,像甩蚊子一般,也不管她软倒在地,抱着小公子往舱外走去,很有君子成人之美的气度。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一句:“她交给你。不过,如果她突然有什么想说的了……。”望了跌坐在地上的小人儿一眼,他语音略顿,道:“就带她来见我。”
珠帘玉石互击的声音,清脆悦耳,身后忽然传来幽幽的一声:“展凉颜,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恨一个人。”
展凉颜眼眸微暗,头也没回,冷冷地道:“恨一个人,那还不容易。杀父之仇,弑母之恨,夺爱之怨,背弃之怒,自然便恨了。”
“杀父之仇,弑母之恨,夺爱之怨,背弃之怒,自然便恨了。”梅牵衣喃喃地一字一句地重复,死灰一般的眼里像是终于有了一丝波纹,道:“展凉颜,我想到,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你,你听好了。”抬眼死盯着他,“我所做的一切,我从不曾后悔,但是,我却想看到有一天,你因对我所做的一切,悔恨莫及。”
珠帘后的脚步微顿,随即远去,淡漠没有起伏的话语随着玉石轻击悠然传来。
“梅姑娘恐怕是看不到那一天的,本座亦从不后悔所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