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的风突然停了下来,那旋转的圆柱终于回归成一个人影,不嫌头晕的关索精准地定位视线锁住了展凉颜,道:“‘飞梁锁燕’不是这个时空的人,所以他们的儿子也不是,只是被留下了这里,因此,他有身份可以去到另外一个时空。你的儿子因为身体里流着两个时空的血,所以也可以来去穿梭?”
展凉颜低头看着梅牵衣因他那一吻而惊愕的表情,伸出一根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听到关索的问题后,他眉头轻皱,有些微懊恼,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即抬头纠正他最后一条结论,道:“不是连接两个时空,而是本来就不是这个时空,所以不受它的限制。与孩子无关,只是因为,我的血肉均不是这时空之物。”略微停顿一下,道:“牵衣能到这里只是证明了,我的血以及血脉延伸才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路。”
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完,让当场的两个听众都惊讶不已。梅牵衣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但是,关索会那么容易上当吗?能那么好说话吗?武林山庄既然敢把她抓到这里来,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不然她若出去了,武林山庄的行为被昭告天下,必难在江湖上立足。
果然,关索虽然觉得有道理,但细思索一会,又不由得怀疑道:“为何这么肯定?”时空穿梭之术的一大难点就是证真,可以随意由人假想,但是都无法去验证,因为另一个时空的事情,永远无法给这个时空知道。
展凉颜道:“我父母乃飞梁锁燕,时空穿梭之说我比你更好奇,更关注研究。灵婴楼‘武毒阵术’四大护法其职是协助楼主镇守灵婴楼,我曾为灵婴楼楼主,所能接触到了解到的记录比你更多。更何况,我亲身经历过时空穿梭,无论如何,都比你得出的结论要有价值多了。你若还不信,我这个身体,可以提供给你做实验,你想去怎么验证,就怎么验证。”
关索原本的疑问因他这一说顿时抛在了脑后,他两眼放光,当即就要开始研究。却不料展凉颜又接口道:“但你得帮我送牵衣离开!”
关索眨眨眼,笑了,道:“不,展楼主,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情。到了这里,不是你、给我研究,而是我、要研究你,没有你选择的余地,她也一样。既然你说是你的孩子让她时空穿梭,不若你们再造一个孩子出来……。”
“关护法——”展凉颜沉声拉长音调,声音不怒而威,“我允你对我实验,交换条件就是送牵衣离开!”
“你以为……。”
“你以为从我七岁进灵婴岛,能怎么成为灵婴使者?你以为灵婴楼百年来只有灵婴使者没有楼主,为何我能当上楼主?”
连续两个“你以为”毫不犹豫地截断了关索的话后,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只这两句却比说了任何话语都要具有威胁力。关索被他冷颜迫人的气势所慑,稍稍一动念,只思及那灵婴使者之路,就不由自主地跟着打了个寒噤,更别说还敢自封楼主取而代之。看着这个尽管跪坐在地上,身形矮了他一大截的年轻男子,面色冷凝,眸色深沉,他怀里护着的少女气息微弱,他丝毫不怀疑,尽管已经服下“化功散”,但若不按他的意愿行事,他绝对还有能力撑个鱼死网破。就算只是阶下之徒,他仍然有办法教人有求于他。
展凉颜见他已有迟疑,反而退让了一步,诱道:“就算‘谈笑二生’对牵衣再不仁,她到底是谭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儿。即使不敢放她离开武林山庄,但至少,先治好她身上的毒伤让她离开这个地牢。这一点,相信他们也不会反对。”
关索再一思忖,想着只要这小姑娘没离开武林山庄,关在哪里都一样。等他把展凉颜这里研究得差不多,到时若研究成功,这姑娘放了也没关系,若不成功,那再让他们丢下来也不迟。思索停当,他瞥了他们一眼,踱步出了那灯火幢幢、药汁漫漫的“实验室”。
“为什么不试着闯出去?”待关索离开,梅牵衣伸手拉开展凉颜始终按在她唇上的手指,出声问道。展凉颜武功高强,关护法绝不可能是对手,他既然敢来,外面肯定已经有所布置,只要能出这个山洞,与灵婴楼取得联络,后面的一切都好办了。
展凉颜摇头道:“我义父当年的武功绝不在我之下,但最后也不得不抛下我。机会只有这一次,绝对不可以冒险。”
与其有风险地两个人一起出去,不如绝对保险地送牵衣出去。低头望进她的深眸,水光映着火焰,燃烧着他的倒影。他想,他的心意是传达给牵衣知道了的。
关索很快就返回了,同意让梅牵衣先出去。展凉颜最后看了一眼梅牵衣,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抱着她起身,一步一步到了地牢出口。她在他怀里,一直望着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的,很努力地想着说点什么,可是,一直看着,却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们之间,纵有千言万语,但若真要说什么,到此时也已经无话可说了。
就算记起了过去的一切,就算明白了两人之间的牵绊,就算心中再有不舍,她……都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她终于垂下眼帘,扶着他的胳膊慢慢地努力站稳,牢口已经有两个人在等着她了。她回头时,那看起来并不结实的牢门“轰”地一声关上,展凉颜毫无挽留地转身跟着关索往回走去,浑然不觉等在他面前的,是怎样的残酷血腥。
是他自己以血肉去引诱的啊。
鼻子一酸,她转身又扑了上去,抓着牢柱,喊道:“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一语既出,泪如雨下。
所以,请你一定要撑下去!
展凉颜回过头来,望着她,弯起唇线,慢慢拉开了笑容。那一瞬间,昏暗的地牢里开遍了洁白的凌霄花,朵朵莹然,似有暗香流转。
虚弱的身体加上身上蚀肤的毒汁早就让梅牵衣不堪忍受,经这折腾再加上展凉颜那总叫她无法招架的风华笑容,她顿时觉得头重脚轻,身子像要飘起来一般,脚下一软,顿时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她最先检查的是舌头,确认舌底的东西仍然存在后,她才注意到身下绵软的床褥,温暖舒适,被褥间是熟悉的清淡墨香。脸庞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拂过,轻若鸿毛,从她额角向两鬓抚去。
这是……
睁开双眼,果然就对上了那一张清朗的俊脸,只是满布血丝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憔悴不已,比最后分别时瘦了些,又苍白了些。
心口微所,她轻轻蹙眉,伸手抚上去,想要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谭中柳的手一顿,这才注意到她睁开的水眸。那满是血丝饱含浓浓疼惜的眼里涌起无限惊喜,他低呼一声:“牵衣!”一把就抱起了她,扣在怀中。
梅牵衣被他突然来的这一下吓得差点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去,连忙低头借他的肩膀堵住,闷咳了两声,回应道:“谭二哥。”
谭中柳的脸贴着她的头顶,不断地摩挲着,像是怎么都抱不够似的,胳膊越收越紧,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唤出无以言表的歉疚与心疼。直到怀里的人因喘不过气而开始抗议,他才渐渐松开了手臂,将她扶着躺下。四目相对,他迅速撇开了去,转过身,不敢再回头看她。
梅牵衣知他是为了她被抓走的事,但这事对她而言并非当务之急,所以,她先没有理他,环顾了四周,发现只是个摆设极其简单的房子,只有一桌一椅一床,门窗紧闭,密不透风。心口微疼,明白他是被软禁的,而她如今送回来作为他的妻子和阶下囚,与他一同软禁。
悄悄咬破舌下的药丸蜡层,吞下药去,她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唤了他一声,然后安慰道:“谭二哥,你不必觉得歉疚,我知道那跟你没关系的。武林山庄是武林山庄,谭二哥是谭二哥,你说过,我们成亲后,不住这里,你会带我离开的。”
谭中柳闻言一怔,转身望着她,只看到了她眼里的信任与认真。回想到昨天刚见到她时的模样,心中的痛苦顿时汹涌而出,再次紧紧地抱住了她,哽咽一声:“牵衣……。”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梅牵衣岂会不懂他心中的歉疚与为难,武林山庄想探索时空穿梭,想以她来作为实验对象,若非他对她有意,若非他要娶她为妻,她绝不至于落入今天这般田地,一身伤痕还要遭受软禁,时刻提心吊胆着再被抓回去受罪。
不能去计较,却又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当日洞房里,一出事他就知晓了情况,绝不可能一无所知。她只想知道……
“谭二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谭中柳垂下头,不敢再看她,低低地道:“很久很久以前……就有察觉了……当初新安江上遭遇伏击后见到大哥,就觉得有些不对。爹和伯父提到这事时尽管极力克制着,但他们眼里的狂热却泄露了秘密。明明已经看出来他们几乎快走火入魔,却总是自我安慰,以为他们就算再想找到那时空穿梭之术,总也还会顾念我是他们的儿子,牵衣是我想娶的妻子,我以为……牵衣,对不起……。”
即使没有参与,即使父辈将这一切都隐瞒了他,但是,他已经猜到了,已经发觉了,就无法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请求牵衣的原谅。
梅牵衣捧着他的脸,不由得想起了上辈子,他踏过那血海,把家人和武林正道全部抛在身后,只为靠近她。她不知道他当时是进行了多大的挣扎,但却知道,这次他的父辈对她出手,也必定是同样让他为难痛苦的。当初,他最后选择了她。她想,这一次,她总归是能帮他减少一些痛苦的。
“谭二哥不必道歉。时空穿梭是无稽之谈,我们去杀了那个邪门的关护法,救出展凉颜,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时空穿梭,你爹和伯父会死心。只要谭二哥对我好,我……不怪他们的。”反正以后他们也绝不可能再有害她的机会。
谭中柳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从我们新婚那晚,醒来牵衣就不见了。我内功被废,一直关在这里,无法与外界接触,还有个假牵衣来混人耳目,后来她也被遣走了。我想了各种办法都没能逃出去,不能去救牵衣,无论我说什么,没有任何人听,没有任何人上当……。”
看着谭中柳难得的真正苦恼无助,梅牵衣不由得反而笑了起来,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五指相扣,道:“谭二哥,你以为我的内功也被废了么?”
“咦?”感觉到手腕疼痛,有内力流入,谭中柳惊讶地瞠大了双眼。从见到牵衣时,他就已经确认过了,爹和伯父要害她,自然不可能让她留有武功。
梅牵衣抿嘴一笑,随即暗了暗,敛眉低声道:“在地牢里,展凉颜已经给了我解药。他们带我出来后,我身上毒伤未解,怕过程中被人察觉,所以一直没敢吃。现在知道这里只有谭二哥,所以已经吃了,我们不用怕他们了。”
见谭中柳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她悄悄拽低他,又道:“而且,地牢在哪里,我也知道了。”
谭中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自从听说过那个关护法,他就曾起疑关护法是不是被自家人给关了起来,但任他找遍了武林山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出那关押之地在哪里。怎么他这个只来过武林山两次的新婚妻子就已经知道了关押之地?
梅牵衣看着他呆愣的表情,不觉得意地笑了笑,道:“回头再告诉谭二哥,我饿了。”
桌上有现成的食物,只是有些凉了,梅牵衣肚腹空空也不在意,捡起筷子就要吃。谭中柳拦住了她,唤人重新上菜。梅牵衣撇撇嘴,他才道:“牵衣病体初愈,不能吃太凉的食物。”
梅牵衣只好忍耐地随手要翻看他桌案上的画,原以为又会是一堆无趣的没有五官的“美己图”,却不料,端起的一幅竟然完全出乎了意料。
看着眼前这张完完整整的美人画像,她的大脑像被突然掏空了。她看不到画面上的新娘身上穿着华丽精致的凤冠霞帔,看不到那细致的笔工极耐心地勾勒着每一处风褶,更看不到那衣饰上的流苏几乎要晃动了起来,她只盯着那盖头下露出的一张秀美白皙的小脸,靓妆细抹,峨眉弯弯,目光澄澄,巧鼻秀挺,樱唇融融,没有马虎任何一处细节。粉面含春,眉眼略怯,正是新嫁娘含羞待嫁时。
紧紧地盯着那一双因怯笑而眼角微扬的杏核眼儿,淡色丹青勾出眼睑下投下的长睫阴影,那双玉珠儿似的眼睛,晶灿灿,水灵灵,映着洞房的烛火。欲抬未抬的眼皮,心急地想看到面前的揭开她盖头的人,却又含羞着犹豫。
满满张张都是一个新嫁的小女儿,一心一意等着那个执手偕老的良人,掀开那盖头,开启这一世的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