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牵衣,你无处可逃了!”
梅花山上,冷风骤起。秋色几分入寒,凛然剑气更寒三分。风吹着山顶一红一黑,两条人影,红衣的男子手执长剑,剑尖前指,指着前面不远处的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双手横执一截银鞭,站得笔直,完全无视前面凛冽寒气的剑锋。山风将她的衣衫扬起,兜着风鼓鼓涨涨。她扯了扯手里的银鞭,嘴角弯出弧度,勾一个妖娆万分的笑,溢出银铃一般的声音:“我从未要逃。”
话音落下,她身形陡然拔起,顺着那山风凌空虚踏两步,飘飘而起,如凌云之仙,手中银鞭同时挥出,霎那间银光耀耀,笼着黑色身影,冷卓卓地不由让人打个寒颤。
红衣男子丝毫不怯,从容抬肘,举剑撩天。只听“嗤”的一声,剑尖划破了黑衣女子手臂的衣衫,滴下两滴殷红的液体,落在红衣男子大红的衣衫上,瞬间没入其中。黑衣女子浑然不觉,也不予抵挡,反借着他这一剑之势,再次提身踏空而去。
红衣男子回身已不及她的速度,但想到山下全是自己人,她往山下去不过是自投罗网,因此也并不着急追去。但当耳边传来娇柔的一声:“哥,救我”时,他凉凉的脸瞬间变了颜色,提起赶步紧追过去。
躺满尸体的山路上,一名独臂的青衣男子正收起手中长剑向刚才那名黑衣女子靠近,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名红衣女子。女子的红衣与红衣男子身上的红色完全一致,垂着明黄流苏,那是新嫁娘的喜服。
“朵朵!”红衣男子大吼一声,被黑衣女子唤“哥哥”的独臂青衣男子听见他这一吼,瞬间醒悟过来,急忙回撤。
但已经迟了。黑衣女子装作受伤诱他靠近,只待他离开红衣女子,当即瞅准机会,右手挥鞭锁向他的喉咙,意图阻他一阻,真正的杀招却在她左手之上。只见她左掌画圈,积蓄内力,随即出掌,直直击向他身后的红衣女子。红衣女子防备不及,被她一掌震到,蹬蹬蹬几步倒退,好不容易站定,弯腰掩嘴,吐出满手腥红的液体。
黑衣女子一击得逞,冷笑一声,抖落锁着青衣男子长剑的银鞭,再一鞭回扫红衣女子,银光凛凛,旨在这一鞭取她性命。
“朵朵!”这刻不容缓之际,身后又是一声大吼,冷冽的寒气扑来,掀起的寒光与银光相撞,“叮”的一声极为悦耳。黑衣女子眼前红影闪过,地上紧接着落下几滴殷红,再回首时,那红衣女子已落入红衣男子的怀里。
“朵朵,你怎么样?”红衣男子肩上衣衫被银鞭刮破,露出一道狰狞的血痕,但他全然不顾,一心只担忧着怀中的女子。
红衣女子抬头正要说话,脸色蓦然一变,推了他一把,提醒道:“展大哥,小心!”话音未落,黑衣女子的银鞭已至面前,姓展的红衣男子被她推到一边,那一鞭则结实地打在了她身上,她虽挥臂挡开,但银鞭变幻莫测神出鬼没,她挡无可挡,被拐弯的鞭尾击中,忍不住又吐出一口鲜血。
红衣男子见状惊瞠了眸,回头咬牙道:“梅牵衣,我本没想杀你!”
在黑衣女子挥鞭的同时,青衣男子已重新执剑上前,加入战圈。黑衣女子翻身躲开他的剑,再一个空中筋斗避开距离,听到此话,蓦地转头,美眸圆瞠,眼眶红红,恨恨地道:“你和别人成亲,还敢说没想杀我?”
红衣男子冷哼一声,动作小心地把红衣女子送往青衣男子,喊道:“梅兄,照顾朵朵!”语毕,探身出剑,左边一个圈,右边一个圈,挽出一朵朵剑花,剑光闪闪,罩住黑衣女子全身要害。
黑衣女子侧身避过剑锋,但红衣男子因心爱女子伤势未卜,对她更是恨怒交加,一招快过一招,招招欲置她于死地。那剑势极快,变招迅速,她避得了第一招、第二招,却避不过第十招第二十招,只见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得只看得见寒光闪烁,只看得见红英飘飞,仿佛青天白日里,突然罩上了漫天的红雪。黑衣女子自始就处于被动,鞭不及出,此刻近身相博,失了先机,情势极为危险。她索性不再躲闪,拼着一伤,陡然握鞭借双臂直接探入那红英剑影之中,只听得“嗤嗤”几声剑刃入肉的声音,那白花花的剑影果然慢了下来。
剑光收拢,只见黑衣女子臂上黑袖尽失,雪白的玉臂上纵横交错的剑伤,一道一道,血潺潺而流。红衣男子未起丝毫怜惜,再次挺剑而至,她不躲不闪,幽幽地道:“展凉颜,你真要杀我?”
被唤作“展凉颜”的红衣男子眼眸眯了眯,恐她又出什么花招,剑势不缓,左右两圈虚招,中间一圈剑尖指向她胸口“膻中穴”。黑衣女子依然不动,继续道:“就算我有了你的孩子,你还是要杀我?”
“牵牵!”后面的青衣男子与红衣女子几乎同时出声,剑势陡然停住,在她胸前不过寸许。
黑衣女子看也不看,仍旧望着面前拿剑指着她的红衣男子。红衣男子一双细眸冷然地瞪着她,但只一瞬,他眼光一凝,杀机陡起,道:“是!你生的孩子,留不得!”
剑尖入肉,黑衣女子的身子跟着晃了晃,气血攻心,血腥味从喉咙往上,喷了满口的鲜血,她抿嘴硬生生地又将它们压了回去。“你不喜欢我,就连我们的孩子也要杀?”幽幽的,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半点没有方才杀人时的狠厉。
红衣男子唰地抽剑,她的身子再晃了两下,慢慢抬手捧着小腹处。“你不喜欢我,不喜欢我的孩子,所以和金雨朵成亲引我出来,还让哥哥也来杀我。展凉颜,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坏?”
红衣男子冷笑一声,森然道:“你弑父杀母,残害亲生哥哥,如此蛇蝎心肠,我展凉颜该如何对你?生孩子?你不配!我只恨没有早点杀了你,让你伤了朵朵!”
他说到“朵朵”时,眉眼温柔,看着她时,却一脸憎恶。又一阵血气涌上,这一次,再怎么努力也咽不下去了。她慢慢抬臂,将嘴角的血渍抹去。
“是吗?那真是遗憾了,没让你早点杀死。”她一边说着,眼里闪过决绝。左手掌心向上,右手掌心向下,反向各自画着圈。缓缓地,极缓地,随着她双掌画圈,周围的风慢慢转了方向,朝她双臂间涌来,山顶的沙尘也跟着簌簌扬起。一身的黑衣黑发,也随着那风沙升起,风沙涌动处,两道洁白的臂影,缠着无数殷红的血痕,看起来颇为诡异。
沙尘浮动,风起云涌,从她双臂里滴出的血滴渐渐地,不再低落,反而向上浮起。黄沙滚滚,点缀着点点血光,将她一身黑影裹在其中,在那黑影中,一句一句,传来低缓的声音,优柔、深情。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又总不愿这一天的到来。展凉颜,你看我这么喜欢你,总想着也许有一天你终于也能喜欢我,我总是这样抱着希望,害人也好,害爹娘也好,我总想着,把不让我们在一起的人除掉,你有一天就能和我在一起了。但是,你看,还是到了这一天了,我这么喜欢你,你却非要杀我,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放过,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喜欢你?你说我是不是生病了?娘以前就说我是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很严重。展凉颜,我不想生病了,我想和你在一起,活着不成,死了总成的。我在灵婴楼的藏书楼里看到这招‘日月同寿’时,就想着,我一定要学会,也许哪天就能用上。你看,果然用上了。”
随着她的话语慢慢流出,红衣男子的红色身影也逐渐被那浮动的黄沙血滴罩住,他意识到不好,挥臂要震开周围的风沙血滴。
“没用的,展凉颜。日月同寿一发招,就不会只死一个人,我想要你跟我一起死,你就一定会跟我一起死的。”
“展兄!”
“展大哥!”
身后的人齐声喊着,青衣男子与红衣女子齐齐奔来,两人三掌,共同朝那黄沙阵中挥去。但是,没有任何作用。
“展大哥!”红衣女子大声叫着。红衣男子回头看到她莹然欲滴的珠泪,心中一痛,道:“朵朵,我不会有事的。”
他也不能有事,他要护着朵朵一生一世,就算朵朵最后选择梅疏凝,他也仍然会护着她。有这一次婚礼,尽管是假的,他也心满意足,在他心里,她已经是他的妻子。
“梅兄,朵朵,助我一臂之力,璇玑穴。”
“没用的!”黑衣女子脸色一厉,陡然挥掌,风沙之势更甚,如同大漠狂风呼啸一般,排山倒海的砂尘,将二人全部笼罩,看不清人影。
青衣男子与红衣女子犹豫了一下,交换一个眼神,虽有心痛,但仍是心有灵犀一般地共同出掌,挥向他后背与“璇玑穴”对应的“身柱穴”。与此同时,展凉颜则借他们这一掌,提起全部内力,一指伸出,内力灌注,顺着手少阳经,冲出体外,直击黑衣女子胸口的“玉堂穴”。
“嗖”的一声驭气破空,风声骤息,簌簌而下,散了满地的黄沙与血滴,昏黄的天色渐渐清明。黑衣女子“玉堂穴”被击,内力尽散,胸口血气逆流,眼神茫然地看着这陡生的变故,未回神间,红衣男子紧随一掌补上,她毫无抵抗之力,身形便如翩飞的黑蝶一般,向后飘落两丈,狼狈地跌落在地。喉间那一口血,再也坚持不住,“噗噗”两声,染红了身下的黄土。
“牵牵!”青衣男子与红衣女子共同上前去,扶起她,同时回头望着红衣男子,面露不忍,轻轻摇头,请求他停手。
红衣男子收了掌,缓吐一口气,立在原地。
“为什么?”梅牵衣挣扎着起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连连摇头,万千不甘:“为什么会这样?”
红衣男子冷笑一声:“日月同寿一招既出,不死一命。梅牵衣,你一人,就是两命。”
肚痛如绞,汩汩的热流顺着腿窝流下,****了身下的黑色衣裙。黑衣女子的脸色陡然呈出一片青灰,再无生气,喃喃地道:“所以,连死也不能和你一起死了?”
“牵牵,事到如今,你为何还不醒悟?”青衣男子痛心疾首,剩下的一只单臂,撑着黑衣女子的背,扶她坐稳。
“牵牵,对不起,对不起!”红衣女子也抱着她,伤心的泪忍不住簌簌而下。
眼见红衣女子哭得如此伤心,红衣男子眼里终于闪过一丝愧疚,却是愧疚最后还是不得不杀了梅牵衣,让她伤心了。
“没关系,展凉颜,不能和你一起死,死在你手里,也是好的,至少你能多记住我一刻,我……我很欢喜。还好,没有立刻死掉,还可以跟你多说几句话,现在跟你说话,你总还是会听的。”
红衣男子不为所动,却经不住红衣女子眼神的期盼,终于走近了两步。仅这两步,就让黑衣女子很高兴地笑了笑,煞白的脸也似多了一丝暖色。红衣女子扶着她紧绷着颤抖着的身体,抬袖替她擦掉额头的汗珠,抹掉她脸上的沙尘。“牵牵……。”她想劝她省下些力气,也好稍微好过一点。
“住嘴!”黑衣女子无力地喝一声,不想别人再来打扰她和他说话。她全身都在痛,力气一点一点地在消失,却仍旧努力睁眼看着他冷冷的容颜,目光眷恋。“人人都说……我是……女魔头,我……不在乎的。可是,展凉颜,你说我……心肠狠毒,我……很不欢喜,我不想害人,我以前……也是好人,和金鱼姐姐一样,我是……好人,在喜欢你之前,我一直都是好人。”
眼泪无意识地落下来了,她没力气去擦,黑衣女子捏着袖子,慢慢帮她擦着。
“你看,我好久……都没流眼泪了。以前,我老喜欢流泪,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怎样都流不出来了,没想到,现在又流泪了,我……我很喜欢,很喜欢。展凉颜,你杀了我,这很好的……很好的,我终于,不用再喜欢你了。”
山顶的风依然,秋色依然,隐约从山脚下传来欢呼声,一波盖过一波,喊声震天。梅花山一役,正邪大对决,一场血战,邪不胜正,武林从此太平。
专门记录江湖历史的百书阁将此役记入《江湖大事记》,不过寥寥数语。
“壬戌九月,梅花山顶,灵婴楼大举进犯,金陵金家携武林同道共同除魔,灵婴楼全军覆没,从此匿声江湖,武林稍歇。”
又有记《江湖魔女志》其三:
梅牵衣者,灵婴楼十八代楼主也。其容也,艳若春桃,丽色无双;其才也,七节银鞭,日月争光;其生平也,自浩然正气而出,终邪魔黑淖而止。年十八,背正投邪,血债无数;年二十,弑父杀母断兄臂,天理难容。梅花山上,魔女殒首,天下称快。
三行行书,终了梅牵衣二十生平,然二十年后,有百书阁后代弟子百步亭读至此处,沉吟半晌后,提笔注批:天下不若君,为君欺天下,谁言过欤?哀之,叹之,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