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知道,他很喜欢筠凉,但他给我的感觉仍然是太过沉重了,好像被“双规”了的那个人是他自己的父亲似的。
难道他本来是打算做苏家的上门女婿?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立刻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真不厚道,真的,难怪顾辞远说我永远没有正经的时候。
我们敲开筠凉家的门时,她刚从律师事务所回来,虽然她强打着精神对我们微笑,可是脸上却写着完全掩饰不了的疲倦。
坐在沙发上的四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我用眼神逼迫顾辞远打破沉默,可是他也用眼神回敬我:“你难道是哑巴?”
最后还是筠凉自己先说话了,即使是在这么难堪的情况下,她依然维持了自己的尊严和风度,而不像有些女生看到男朋友来了扑上去抱着就是一顿狂哭。
她的声音里也充满了倦怠:“让你们费心了,其实……事情总会过去的,我比你们,比所有人,甚至可能比我自己以为的,都要坚强,人一辈子总要遇到些大的小的灾难,我以前过得太好了,现在一次报了……”
我本来还没什么事,听她这么一说,我鼻腔里突然觉得酸酸的。
杜寻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揽住她的肩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筠凉跟她妈妈最后一次谈判是带着我一起去的。
我本来死都不肯,虽然我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可是这说到底还是筠凉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坐在旁边,想想都尴尬。
可是筠凉犟起来真的很可怕,看着她阴沉的脸,我所有的坚持都化为乌有,只好硬着头皮去讨人嫌。
虽然我很不好意思,但筠凉的妈妈态度却十分友好,她脸上暖暖的笑容让我产生了一种她跟筠凉的父亲没有任何关系的错觉,似乎那个面临牢狱之灾的男人根本就不是她的丈夫。
等我们落座之后没多久,我从她们母女二人的对话里才听出来,原来不是我的错觉,那个男人真的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筠凉一直要我一起来,如果没有人陪伴她,如果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暂时卸下伪装依赖一下,她说不定真的会崩溃的。
我和筠凉的手在桌子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的掌心里有微微的潮湿,也只有这点异样,稍稍泄露出了她内心慌张的些许端倪。
筠凉端起茶杯不急不缓地吹了一口气,小心地啜了一口之后才开始说:“妈妈,其实现在发生的这一切我都不感到意外,我只是很难过罢了……以前老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这句话会用到我的父母身上来。”
我怜悯地看着筠凉倔强的侧脸,心里泛起一些难以言叙的伤感。
这么多年来,她在外人眼里总是表现出一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样子,就像站在顶峰上睥睨众生的公主,她不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丑态落入别人眼里。
我也问过她,这样做人累不累?
她反问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怎样做人才不累?
早慧的孩子总不那么快乐,但只要表面上依然是风光鲜亮的就够了。
可是命运不是一块橡皮泥,不会任由我们随心所欲把它捏成我们想要的样子,这次筠凉家变,不仅摧毁了她的生活,更是摧毁了她在外人面前一直拼力维持的骄傲和尊严。
筠凉的母亲面有愧色,语气里也有些刻意的迎合之意:“不要想那么多了,以后你的学习费用、生活费用,妈妈会担负的。”
筠凉笑一笑,有些淡淡的不以为然:“不用了,妈,我一直有个秘密没告诉你,我有存款,而且数目不小。”
这下不要说她妈妈,连我都觉得极度震惊!
怎么可能呢!那么爱买大牌彩妆套盒,那么迷恋限量版发售的香水,坚持从帽子到鞋子都一定要在商场的专柜买,从来不上淘宝的败家女苏筠凉,她居然说她有存款?
看着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样子,筠凉只好解释说:“其实很早以前,爸爸那些事我就有所耳闻了,所以今时今日这个结果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在做那些、享受那些、接受那些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妈,那天在律师那里你不是说了嘛,你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你自己不为自己打算,没有人会为你打算……很庆幸,我遗传了你的基因,并且早早就付诸行动,我虽然爱漂亮,经常乱花钱,但是从小到大的压岁钱我全部存着,一分都没有动过。”
筠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妈妈的眼睛里渐渐蒙起了一层雾气,几次张嘴想要说什么却都没有说出口,最后筠凉伸过手握住了她颤抖的手,坚定地说:“妈,我知道,以后的生活跟以前的档次是不能比了,但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吧,有一点是不会变的,我永远都是你的女儿。”
这场谈话的后半段几乎是筠凉的独白,而她母亲的沉默是这场谈话结束的那个符号,不是句点,是省略号。
我们起身离开的时候,筠凉的声音里忽然有些抑制不住的动情:“妈妈,祝你幸福。”
出了咖啡厅之后我看到筠凉眼睛里那些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泪终于碎裂成行,我没有安慰她,我实在也不知道要怎样安慰她,只能做些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拿出纸巾递给她。
她看了我一眼,感激地笑笑,千言万语都用这个淡淡的笑概括了。
就如同多年前那个残阳似血的黄昏,我在昏暗的教室里,从逼仄的座位上站起来对她展露的那个微笑一样。
从H城回来之后我虽然是长了个子,但并没怎么长脑子,所以很多细小的变化我都没察觉到。而日益恶化的母女关系又让我拉不下脸来去询问一些懵懂的我隐约察觉却不明就里的东西。
初潮是在这种情况下到来的。
整整一个下午我坐在位置上不敢动弹,连老师上课喊起立我都乔装成不舒服的样子趴在课桌上。
曾经在H城时如影相随的恐惧和孤单再次像潮水一样将我包围,我死死地咬着嘴唇,恨不得就地死了才好。
下午放学之后所有的人都走了,我还趴在桌子上,十几岁的年纪,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作绝望。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穿着邋遢的裤子,在路人们耻笑的目光里走回去?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筠凉出现的时候我已经哭得满脸都是泪了,她轻轻地叩响我的桌子,我抬起脸来看着她,不明白这个平日里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的同学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站在我的面前。
她把卫生棉塞到我的手里,话语很短促:“贴上。”
在那时的我看来,她简直就是一个天使。
一切弄好之后,我看着她,心里那些关于感谢的句子一句也说不出口,所有的话语都包含在我那个笑容里。
筠凉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是个矫情的人,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让我系在腰间。
分开的时候她终于带着一点嫌弃似的跟我说:“洗干净再还我哦。”
那件事就像一个分水岭,从此之后我跟筠凉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们甚至不介意别人怎么编派或者扭曲我们,那个时候,我们都是活得那么自我而又放肆的孩子。
从我自孩童蜕变为少女的那一天开始,到我们各自的十六岁,再到一起上大学,还有以后漫长的人生,我们会一直驻扎在对方内心最深处,做永不过期的居民。
想起年少的往事,我们都有些伤感,我连忙转移话题:“筠凉啊,真没想到你那么有远见,竟然晓得要自己攒钱,我一直觉得你就是个败家女呢!”
她耸耸肩:“师太有句话怎么说的,当大人不像大人的时候,孩子唯有快快长大。”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读过一个关于所罗门的故事。
所罗门是神的宠儿,地上的君王,无人能比。
有一日,他在梦里听见一句话,突然惊醒,胆战不已。然而他在惊恐中却忘了是什么,于是召集天下智者,令他们想出这句话…
筠凉转过脸来对我笑:“初微,你知道那句话吗?”
我默然地点点头,当然,我知道。
故事里说,三个月后,智者们献上一枚戒指,上面刻着:一切都会失去。
真的,一切都会失去,筠凉轻声叹息:“从我察觉到我爸爸那些事情之后,我就预计到了今天,过去那些年里,有时候我真的希望是我杞人忧天了,我真希望我那笔存款永远也不会派上用场。”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接到了梁铮的电话,他在手机那头义愤填膺地吼我:“宋初微,你彻底over了!你居然翘三天课,你再不回来我就上报班导了!”
尽管我被他气得快要吐血了,但看在他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份儿上,我也只能俯首帖耳对着空气猛点头:“好好好,我明天就回去!我明天要不回去我是你女儿!”
真没想到啊,这个平时满口“之乎者也”的榆木脑壳竟然回了我一句:“我才不想有你这么不求上进的女儿!”
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我的咆哮几乎响彻云霄!
回到宿舍的时候唐元元那个八婆正好在化妆,看到憔悴的筠凉,她竟然口不择言地问:“靠,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跟才打完胎一样。”
也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让筠凉已经疲于反击了,她仅仅只是瞪了唐元元一眼就再也没别的表示了。我直接操起一本书飞过去:“唐元元,你去找梁铮约会吧,别在这儿缺口德了。”
化完妆的唐元元对我媚笑一下:“约我的人可不是只有梁铮一个哦。”
看着她瘦骨嶙峋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很荒唐,这个世上的女的死光了吗?为什么连唐元元这种女生都可以游走在多个男生之间?
洗完脸的筠凉恢复了一点精神,面对我的疑问,她又展示了昔日的毒舌风采:“初微,你文章写得好,不如别人床上功夫好。”
我超级鄙视地看着她:“你说话怎么越来越粗鲁了,你是林暮色啊!”
同一时间,回到A大的杜寻打开关闭了三天的手机,陈芷晴的短信和未接来电的提示像雪花一样飞来。
杜寻沉思了一会儿,给她打了过去,陈芷晴的惊呼还没落音,他就抢先说:“芷晴,方便见个面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初冬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