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吴红叶从母亲住的白兰小屋回到自己家里。陈子谦在隔壁房间做作业,红叶在卧室里看书。
现在大众阅读方式和红叶少女时代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电子文本分去纸质书的部分江山并不断扩大领地,网络和手机微信上充斥着图片和视频。红叶虽然也欣赏美丽的图片和有趣的段子,但她还是更喜欢读书,读真正的书。她觉得,阅读最重要的不是给人视觉方面的刺激,而是带来思想的运动和启迪。如果说图片和视频是云彩,那么传统书籍就是江河;云彩是一片一片的,稍纵即逝,流水却奔流不息,充满生机和活力,绵绵不绝,不断更新。
红叶正沉浸在书中,手机在书桌上振动起来。一条短信,来自徐海波:
“吴红叶,我听说你现在仍然写散文,让我想起中学时你的作文常常当作范文在课堂上被老师朗读。你现在的散文一定也很美,能不能让我分享呢?”
红叶想起前几天高中文科班同学聚会的情形。这是她们班同学毕业后第一次聚会。红叶接到小朱通知的时候并不十分起劲,无可无不可。但是聚会前三天,她决定要参加。是因为聚会在周六吗?周六是陈志文回家的日子(他每两周回家一次,住一晚或两晚,周日下午回南京),她是想回避丈夫吗?或者仅仅因为儿子有人陪伴,她可以放心离家?她没有深想,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想参加。
聚会时来了一大半同学。大家情绪高昂,气氛热烈。青春年少时在一起的一群人,现在都已人到中年,有了各自的生活,在社会上有了自己相对固定的角色和位置,但重新坐在一起的时候,仿佛时空发生扭转,又回到从前单纯的岁月和心境之中。
聚餐快到尾声的时候,红叶到军工同学聚会的包厢里想看看李总在不在,发现李总醉了。她随即打电话给他儿子李江川,让李江川过来照顾父亲。
聚餐后,小朱招呼大家去歌厅唱歌。红叶跟着去了歌厅。大家唱了一会儿,纷纷劝说红叶也唱一首歌。小朱说:“吴红叶,你唱什么?”
红叶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不假思索地说:“我唱《心恋》吧。”
小朱帮她点了歌。红叶唱道:“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好像欣赏、欣赏一瓶花……怎奈他的身旁有个她。”
众人喝彩、起哄,问她:“吴红叶,你偷偷望的人是谁呀?你成绩好,望的人一定是学霸……”
红叶回到座位上,小朱过来坐到她身边,说:“我们班成绩最好的人今天没有来。”
红叶说:“你是说徐海波吗?”
小朱笑着点点头。红叶此时有点头晕,似乎觉得小朱眼里有深意,但没有多想,直率地问道:
“徐海波现在在哪里?”
小朱说:“润城。”
“你有他的电话吗?”
小朱拿出手机,报出一串电话号码。红叶将号码输入手机,随即拨通。没有人接。
小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红叶发了一条短信:
“徐海波你好。同学聚会不见你,很想念。我一直在熹城。有空聚。吴红叶。”
十分钟后,徐海波回信:“我也是。想去又怕去。你知道我家在熹城农村,但五年前我父母去世后我就基本不回去了。以后我有机会去熹城的话一定通知你。”
几个女生过来,在红叶旁边坐下,纷纷夸红叶的旗袍式连衣裙好看,然后开始谈她们班的地理老师。地理老师又聪明又帅又有性格,让女生们难以忘怀是正常的。红叶加入她们的谈话,没再和徐海波联系。
现在,吴红叶见徐海波发短信来提到自己写散文,心想很可能是小朱告诉他的,因为那天聚会时,小朱说在《扬子晚报》上读过吴红叶的几篇散文。她至今仍然觉得奇怪,为什么小朱会主动对她提起徐海波。而她当时向小朱要徐海波的电话,这自动自发的、不加掩饰的态度,现在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她想自己一定是被聚会时的热闹冲昏了头脑。
吴红叶回复徐海波的短信:“我的散文是写给自己看的,一些生活中的小事和小感受而已,很少拿出去发表。”
徐海波又发来短信:“你那天说‘有空聚’,我在想,我们真能见面吗?”
红叶回复:“我们相距不远。”
此时她真的想见徐海波,想问问他为什么高考前向她示爱,高考后却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她刚进大学后也有疑惑,但她当时的疑惑被其他事情遮蔽了。红叶淡忘这件事的主要原因,是她认为徐海波说爱她的时候并不了解她。红叶上初二时,父亲病重,母亲为了照顾他从南京调到合肥。不久,父亲去世。父亲去世后红叶突然长大,结束了叛逆期,从父母那里继承的“文学基因”开始发挥作用,作文进步很快。她初三第一学期时有一篇作文在全国竞赛中获奖,华东地区有三个城市、四所重点高中愿意招收她入学,并给她奖学金。她比较了一下各学校的条件,选择了美丽的苏南城市熹城,进入熹城一中念高中。她那时已经相当独立,选择城市和学校时没有和母亲商量,只是将结果告诉母亲。母亲相信女儿独立生活的能力,表现得很淡然。
在熹城一中,吴红叶被语文老师重点培养,忙着看文学名著、写作文参加各级比赛和投稿,对所有同学都不太留意,只是因为徐海波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她才对他有印象。不可否认,“我爱你”三个字有特殊的魔力,让她激动了一段时间。她将激动转化成智力上的能量,用在学习上。为此,她感谢徐海波,对他另眼相看。至于高考之后徐海波没有再提感情的事,似乎那张写着“我爱你”的纸条不存在似的,红叶只是有点奇怪,并不觉得特别遗憾。那时他们即将进入大学,多彩的生活在他们面前展开,各种可能性蜂拥而至,他和她都是自由的,彼此前没有承诺和义务。
吴红叶高中毕业,被保送到熹城大学中文系。作为系里重点培养的学生,红叶和一般同学在待遇上有点区别,比如她能进入仅供教师使用的内部资料室,每年有几百元书报费,等等。这些待遇也是她放弃报考其他名校、接受保送的原因。她要把自己在经济上对母亲的依赖减到最少。在内部资料室里,她读了很多外国文学名著,包括她在合肥时母亲的朋友戴伯伯对她提起过的《桤木王》。她觉得那种写法自由奔放、大气磅磗,很有感染力。但她毕竟年轻,不太理解其中的文化意蕴。她喜欢通过细微现象反映人性温暖和光明的作品,不太喜欢过于夸张、怪异、以至于扭曲的文字。老师们对红叶的期望并非文学创作,而是文学现象和文学理论的研究。大学四年下来,红叶发现理论研究与她的本性并不符合。所以,她没有实现自己上大学前的期望,即写出有分量的文学作品,精神方面的动荡却日甚一日,让她疲惫不堪,身体和情绪都受到影响。她没有把自己内心的动荡向任何人表露过,因为她当时很难用语言准确地表达出来,也不认为有人能够理解她。所以,红叶毕业后进入银行,而且并非在办公室做文字宣传工作,而是做了一名储蓄员,这让老师和同学们都感到惊讶。其实红叶这样选择并非一时冲动,更不是自暴自弃,而是出于一种自己也没有完全意识到的自救本能,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智慧。
就这样,吴红叶从浩如烟海、纷繁复杂、矛盾丛生的文学典籍和现象中抽身而出,投入到现代经济的核心和杠杆——金融业之中。她要从最基层做起,从最具体的事务做起,这样才能真正体验生活、融入当下,才能真实地活着。
徐海波说:“我本周五可能到熹城出差。”
“你到的时候告诉我吧,我们见一见。”
“好的。”
此时,吴红叶想的是:那么多同学她都见过了,以前所谓的矛盾全都被时光冲走了,所有人都大方得体、真诚热情,和徐海波相见也一定会让她感到轻松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