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澄观听到普照要走的消息,赶忙跑来告诉德清。德清一听两道剑眉就竖了起来。
“什么?普照要走?”
澄观小声说:“我听说他要离开师父到明州,在那里自己找船回日本。”
“是师父让他走的吗?”
“不是。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师父听他这样一说,流下了眼泪。”
德清脸色变得铁青,叹口气。
澄观很是担忧:“德清,荣睿去世,普照再一走,师父东渡传法估计不会有结果了。咱们是不是也就在这里各奔东西了?”
“什么各奔东西?”
“你回长安,我回洛阳啊。”
德清生气地看着他:“哼!要回你自己回吧!”
他说罢转身向僧寮大步走去。
澄观愣了一下,追去:“德清!德清!你去哪儿?”
德清不理他,径直走向普照的僧寮。他推开门,只见普照正情绪低落地在收拾东西。
普照抬头看了德清一眼,发现他脸色不对,也没说什么话,只是谦恭地点了一下头,继续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芒刺在背,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来,只见德清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一语不发。
“德清法弟,你……”普照嗫嚅着说。
德清口气冷冷地,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让普照顿时感到寒气入骨。
“你怎么……要逃走吗?”
“不。不完全是这样的。我……”
德清伸手止住,不让他说话:“你听我说。八年前,在长安,你和荣睿要请传戒师去日本。道航、如海、澄观和我,我们六人一起南下扬州。师父发愿东渡以来,我们经历了怎么样的艰难困苦。如海诬陷告官,前功尽弃;买船出海触礁沉船,多少人葬身鱼腹;落在荒岛饥寒交迫,九天九夜险些困死;长途跋涉去福州又被官兵押回扬州几乎累死;这一次出海又被风浪推向天涯海角……荣睿壮志未酬,客死他乡……”
他说着说着声音颤抖起来,说不下去了,使劲压抑着眼泪不要流出来。
普照的头几乎要低到胸前,心情更是难以形容。
德清调整好情绪又说:“我们从长安来的六个人就剩下你、我和澄观了。现在你也要走了。”
“我也是考虑到,像师父这样的高僧大德,接受我们的邀请发愿东渡弘法,这对日本来说固然是一大幸事,但是对师父本人来说,遭受的磨难太大了。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临阵脱逃,扔下师父和大家,自己先寻找出路去了。”德清的声音一下提高了,愤怒地指责道。
普照一怔,吃惊地望着德清。
德清厉声吼道:“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不,德清,你误会了,你听我解释……”
“你能解释什么?东渡东渡,生生死死,师父领着我们大家,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德清激愤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冷笑:“哼……哼哼……想不到轰轰烈烈的东渡到头来却是如此收场。普照,你以为像大和尚这样的高僧,是你们说请就可以随便请,说不请了又可以随便抛下的吗?”
内心的惭愧让普照深深地低下了头:“对不起!”
“对不起?这句话你说得未免太轻松了吧!”德清厌弃地望着普照:“你让我太失望了,赶快收拾东西走吧。我一天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德清发泄完转身往外走,迎面正好撞上站在门口的鉴真,他看到师父生气地面对着他。
“师父。”
“德清,你是来送别的吗?”鉴真的口气十分威严。
“我……”
“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我……”
“请你为自己刚才的言行向普照道歉。”
看到师父指责德清,普照急忙上前辩护。
“师父……德清说得有道理,都是我考虑不周。”
鉴真不理普照,仍然盯着德清说:“德清,你如果不道歉的话,就此离开吧,不要再跟着我了。”
德清立即跪下:“师父……”
这时候,僧人们听到动静也都围了过来。
“凡成就大事者,必然要经历大的磨难。我们遭遇的挫折和灾难怎么能怪罪到普照身上呢?”鉴真向弟子们说:“大家想一想,从荣睿和普照来扬州的那一刻起,他们所承受的苦难要比我们多得多。两次被追捕关押,死里逃生,仍然矢志不渝,坚忍不拔。他们与玄奘大师西去求法有着一样的功德啊!如今普照离去,为师理解他的苦衷。但是,即使不能同船东渡,老衲要将佛法传至日本的宏愿和承诺是决不会改变的。相信终有一天待机缘成熟,一定能成行的。我们怎么能被一时的困境难住呢?”
德清惭愧地转身向普照鞠躬:“普照上座,请原谅我一时激动,口无遮拦,相处八年,多有得罪,请包涵。”
普照慌忙向德清,也向众人跪地叩首:“普照无能,没有力量独自完成聘请师父东渡弘法的重任,在此告罪。师父,弟子对不起了……”
他哽咽难语,泪水流出眼眶……
这天夜里,整个寺庙里,只有鉴真和普照长夜打坐不能安眠,八年努力,五次东渡,生生死死,辛酸苦辣,均历历在目。
第二天早晨,天刚刚亮,僧人们做完早课,就见普照身负板笈,一副行脚僧的装束前来告辞。
鉴真强打精神,不顾双目昏昧,在弟子们的簇拥下,将普照送出寺院。大家依依不舍,来到寺庙外的山坡上。
普照拦住了鉴真:“师父,请回吧,弟子就在这里告辞了。”
“好。你走吧。”鉴真微笑着点点头,他发现今天早上起来,视力更加糟糕,稍远一些的人影根本就看不见了。
望着鉴真憔悴的面容,普照不忍掉头就走,他对祥彦和思托说:“师弟,快扶师父回去吧。”
祥彦、思托便劝师父返回。
鉴真却摇头,向普照摆摆手:“我看着你走。”
普照扑通跪倒在他的脚下,五体投地叩了三个头,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向其他师兄弟挥挥手,转身走下山坡。
鉴真挺挺地站立着,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朝着普照远去的方向望着。
坡下的普照大步地向前走着,他的脸因为哭泣而扭歪了,他知道师父还站在那里目送着他,可是他不能回头,他担心自己一回头,就会返身回到师父的身边去。可是,回去又能怎么样呢?
但是,就在他要进入一片树林时,他还是忍不住地回头了,只见远远的山坡上,师父和师兄弟仍然站在那里,他向他们挥手,然后快步消失在树林里了。
送走普照后,鉴真的双眼就看不清东西了,眼前只有亮光和模糊的人影。弟子们发现后大为震惊,尤其对一直侍奉师父的祥彦和思托指责有加。而祥彦得知思托事先知道师父的眼疾不说更是气愤异常。
“思托,你还算是师父的弟子吗?师父眼睛都到了这种地步,你为何不告诉我?”
“师兄,你不要生我的气,是师父嘱咐不让告诉任何人的,你身体本来就弱,我也是怕你一着急又犯病。“思托也很懊悔。
祥彦难过地用拳打自己的头:“我真是痛恨自己无用!”
“这和你没关系啊!”
“怎么能没有关系?”祥彦不能原谅自己:“八年前,师父问谁愿意东渡去日本,我如果站出来答应,师父也就不会自己发愿东渡了,也就不会受这么多年的流离之苦,更不会因劳顿焦虑而得眼疾……可是我贪生怕死,不但自己没有响应,还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哎呀……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呀!”
“师兄,你就不要怨悔和自责了。怪就怪我没有照顾好师父,现在只有抓紧时间给师父治疗,哪怕保住一点视力也好。”
“不行,明天还得四处打听找好郎中来。”
2
寺庙里的三纲来看望鉴真,住持劝道:“大和尚眼疾恶化与劳累有关,借治病之机,就在韶州多住些日子吧。”
鉴真说:“吃了不少药,并不见效。与其等待,不如早早动身回扬州的好。”
上座提议道:“我倒是听说一位专治眼疾的胡人医师,最近正在韶州巡诊。”
住持怀疑地问:“那些个胡人医师治大和尚的病能行吗?”
“据说治好很多人,不妨请他来,看一看有什么神药或者绝招。”
住持问鉴真:“大和尚的意思呢?”
鉴真摇摇头说:“谢谢诸位费心,我知道我的眼病已经很难治愈了。”
坐在一边的祥彦听到胡人曾治好过人的眼疾,像是看到了一点希望,劝道:“师父,请他来试一试吧,也许会有转机。”
思托、法进也纷纷相劝:“师父,就试试吧!”
鉴真想了想,叹一口气说:“你们觉得有必要,那就试试吧。”
胡医来自印度,从小在西域长大,汉语说得还好。他肩上搭着一条褡裢,褡裢前后的口袋里装着鼓鼓囊囊的东西,样子看着是个很快活的人,只是有点饶舌。
上座为谨慎起见,对胡医说:“大和尚的眼疾很厉害,先生先好好给诊断一下,看看是怎么回事,不忙下药。”
胡医对此十分不解:“既然来看病,为什么不忙下药?”
上座解释说:“大和尚是大唐有名的高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定要弄准确了再下药。”
胡医笑了:“不用担心。我来大唐后,治好的眼睛多多的,数不清。在广州有八百个;在泉州有六百个;这次来韶州也治好了五十双眼睛。”他拍拍肩上的褡裢:“药好得很,没有问题。”
祥彦听他这样说,与思托对视,他们对胡医自信的作派略有担心。
胡医来到鉴真僧寮,寒暄过后,他坐在鉴真对面,观察着他的眼睛,又伸手去翻眼皮,看了半天。
胡医说:“和尚的眼睛看东西白白的,模模糊糊。”
“对。”
“和尚的岁数大了,眼睛的岁数也大了,天天晒太阳,天天晒太阳,里头嘛就长了一个东西,慢慢地,慢慢地就把眼仁儿挡住了,看不见了。”
祥彦听得着急:“请问医师,长的是什么东西?”
胡医想了想:“那个……那个……是一种病膜。”
上座在一边解释:“他的意思是大和尚这些年在暑热地区跋山涉水,修寺建庙,眼睛受了伤。”
鉴真点点头:“唔。”
上座又问胡医:“先生,你说的这种病膜,好治吗?”
胡医自信地一挥手:“问题没有。”
他打开自己的褡裢,瓶瓶罐罐,包包袋袋地摊了一茶几。他翻出一个小瓶说:“这个药嘛?是我二十种药配的,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点到眼睛里一点点儿。五十天就好了。
他把药瓶给鉴真。
“谢谢!”
胡医又对祥彦说:“拿一个碗来。”
祥彦拿来钵,胡医开始往钵里配药,这个小包包里取一点,那个袋子里取一点,加了足有七八种药面面。
“来一点热水!”
思托忙提来茶壶,将热水冲进碗里。
胡医开始搅拌,只见一大碗黑红黑红的药汁配制好了。他将药端给鉴真:“请喝下去。”
鉴真端过碗,用鼻子闻了一下,感到药味刺鼻。
胡医说:“这个药喝下去嘛,火焰燃烧一样能把病膜烧化开。”
大家静静地望着。鉴真迟疑了一下捧起钵喝了下去。”
祥彦和法进送胡医离去,走到寺门口。法进掏出一锭银子给胡医:“谢谢先生。”
胡医一看这么多钱,两眼一亮,高兴地接下放进褡裢:“药用完了嘛,再来找我,我这里的好药多多的。”
他快活地告辞,离去了。
夜里,鉴真睡在铺上,渐渐地他忍不住了,轻轻地呻吟起来,守在身旁的祥彦、思托紧张地爬起来:“师父!师父!”
鉴真痛苦地说:“这胡医的药,反应很厉害,身上好像烈火在烧啊!”
“是不是药力起作用了?师父,兴许明天就会有效果。”思托惊喜地说。
懂医的祥彦有些担忧,如此炽热,对眼疾并非好事儿。“师父,喝点水吗?”他问。
“好的。”
思托过去把灯拨亮,祥彦给师父端来一碗水。鉴真起来,捧住一口喝完。
祥彦观察着鉴真的眼睛:“师父,很难受吗?”
“眼睛很疼。”鉴真说:“没关系,我能忍住。你们睡吧。”
这一晚,祥彦和思托两人面对着师父的疼痛,束手无策。
天刚蒙蒙亮,远在别处的一座小寺庙里,一身行者打扮的普照出了山门,继续赶路。他抬头看天,只见乌云遮住了太阳,狂风吹得身边树叶瑟瑟作响。
走着走着,他恍然听到有人在耳边呼唤:“普照啊——”
这分明是鉴真的声音,普照一惊,他驻步环顾左右,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呼呼”作响。他木然地站在山路上,自言自语道:“师父,你是在喊我回到你身旁吗……”
没有回音。
普照茫然地望着远山,心想这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与师父心灵感应?他步履沉重地又上路了。
普照的幻听并非空穴来风,确实是与师父的心灵感应。在韶州寺院里侧身而卧的鉴真慢慢睁开眼睛,他的眼珠一动不动,然后将脸转向窗户。
天亮了,太阳从窗纸上射进柔柔的光。祥彦和思托、法进等几个弟子静静地坐在地榻上,见师父睁开了眼睛。
祥彦躬身上前:“师父,你醒了?”
“哦,什么时辰了,天亮了吗?”鉴真问。
众弟子大惊失色。
祥彦惊慌地将手放在师父面前晃,鉴真毫无反应。
“师父,你一点亮光也不见了吗?”祥彦着急地问。
鉴真怔了一下,慢慢支起身,坐好,口气平静地说:“这么说,天已经亮了?”
弟子们明白,师父的眼睛失明了,他们忍不住悲伤,泪流满面。
3
鉴真一行又出发了,祥彦主动承担起师父的引路人。他挽住鉴真的胳膊说:“师父,你放心走,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你的拐杖。”
大家也都向鉴真表示,要成为师父的拐杖。
鉴真宽慰他们道:“谢谢,谢谢你们。如今师父在黑暗中,才体会到光明对人来说有多么的可贵啊!”
返回家园的路太长了,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这支僧人的队伍以步代车,攀山过河。鉴真更是不顾眼盲,一路上有求必应,在经过的寺庙里宣律授戒。
这一天,大雨如注。僧人们身披蓑衣冒雨行走在村路上。思托背着鉴真,祥彦在一边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走在前面探路的法进回转过来对鉴真说:“师父,前面好像有个村庄,我们去躲躲雨。”
“好啊。”
僧人们来到村前,见路边有茶坊酒肆的竹棚,便跑过来躲雨。可是这茶坊酒肆关闭着门窗,冷冷清清。
“奇怪,这里怎么没人啊?”法进转过来转过去地观察着。
德清猜测:“下雨天都躲到家里去了吧?”
“啊,这时候要是有一碗热热的茶喝该多好啊!”大家都渴望着。
休息了一会儿,突然,一群男女村民,背着抱着孩子从远处跑了进来,抖着身上的水。
法进问:“施主,这里叫什么村?”
“李庄。”村民回答。
“你们是这庄里人啊?”
“不是的。这庄里的人早都跑没了。”
鉴真坐在木凳上静静地听着。
法进又问:“怎么跑没了?”
村民夸张地讲述着:“前面的朱村发生了疫病,不管大人小孩,只要染上,七天必死。”
鉴真眉头一紧,急忙问:“阿弥陀佛,疫病是什么症状?”
“说是伤寒,老和尚,官府已经派兵把朱村封死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法进问:“这里离朱村多远?”
村民:“也就几里地。”他看看雨小了,便催促身边的男女老少:“雨下得小了。走吧走吧!赶路要紧!”
逃难的人匆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