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经过了几千里路的跋涉,鉴真一行终于又回到了他们启程的地方。到达扬州的那一天,灵佑及众多的僧人,早已在扬州江边等候迎接大师归来。
鉴真一行乘坐的船只在官兵的护送下从江上缓缓而来。
灵佑第一个看见,激动地指着他们的船说:“船来了!师父终于回来了!”
其他人也受到他情绪的感染,伸着脖子观望。
船在码头边靠岸,鉴真下得船来,灵佑上前赶紧将他搀扶上岸,他热泪盈眶,跪下施礼:“阿弥陀佛!弟子拜迎师父!自从师父走后,弟子日夜思念!”
鉴真拉住他的手,感慨万千:“我也很挂念你们哪!”
灵佑看着消瘦疲劳的师父,心里一阵酸楚,说:“两年没有音讯,原以为师父已到了日本,没想到……”
没等他说完,鉴真摆摆手,打住了他的话头,转向他人。
其他僧人一齐上前拜迎,纷纷说着问候和思念的话。
鉴真双手合十和蔼地与众人打招呼,脸上却荡不出笑容来。
祥彦、法进、明烈等僧人也都各自见到自己寺里的僧人,久别重逢,一片悲欣的气氛。
最后下船的荣睿和普照站在后面,他们似乎被人遗忘了。
普照看着眼前的这一情景,感叹道:“两年前从这里出发,经历了那么多的挫折,想不到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荣睿双眉紧锁,一语不发。
鉴真一行都暂时安顿下后,采访使随即在扬州淮南道府召见灵佑及龙兴寺住持等人。
灵佑双手合十:“多谢大人鼎力相助,大和尚终于安然回到了扬州。”
“江东道差官已经向我通报了。现在大和尚住在哪个寺庙?”
寺住持忙说:“大和尚以及诸僧,现都住在龙兴寺。”
采访使思考了一下,作出安排:“跟随的那些僧人就让他们各自回到原来的寺院去吧。我只要求你们今后对大和尚要严加防护,不能让他再冒险东渡。”
“那两位日本僧人怎么办?”龙兴寺住持随即想到。
采访使皱了皱眉,觉得这两个人还真是麻烦,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排。
灵佑提议道:“东渡已经失败了。如何安置这两位日本僧人,是否征求一下大和尚的意见。”
采访使想了想说:“也行。我估计遭遇这么大的失败,再有雄心的人也提不起劲了。更何况大和尚已是年近花甲的人了,再图东渡,谈何容易?”
大家点头表示赞同。
住持来到鉴真禅房与他商议荣睿和普照的去留问题。
鉴真说:“各寺诸僧回原来的寺院我没有意见,但是荣睿和普照最好留在我的身边,东渡既然不成,我想帮助他们多学点戒律,多抄点经书。”
住持看鉴真不坚持东渡,松了一口气,说:“大和尚要留他们在身边,我去求采访使大人应允。”
“多谢。给你添麻烦了。”
“大和尚能住在本寺,是给本寺增辉添光啊。有什么要求尽管给我说,方方面面我都会关照好的。”
鉴真沉思了一下,说:“我有一个心事一直想不明白。”
“哦?大和尚请讲。”
“这一次江东道采访使为何要千里追踪,将我押回扬州?”
“噢,大和尚有所不知,这是你的弟子灵佑苦心策划的啊!”住持说完,笑了,觉得自己也有份参与,颇有点邀功请赏的意思。
鉴真却一怔,没想到是自己的弟子阻碍了这次东渡计划,追问道:“灵佑?他怎么策划?”
在一旁添茶的思托也惊得瞪起了大眼。
住持没有注意到鉴真的表情,继续得意地说着:“灵佑从一位明州来的僧人那里听说大和尚东渡沉船,困在荒岛,被明州太守相救,他悲痛万分;又见你滞留浙东一带迟迟不返回扬州,断定大和尚还是要在那里寻找方便再图东渡。所以,便呼吁扬州各寺三纲出面救他师父,于是我们大家联合上书请愿,一致要求官府将你拦住。这样,扬州府便将申告文转到江东道采访使,这才有了官兵千里追寻,护送大和尚返回扬州的壮举啊……”
他说着说着,发现鉴真已双目微阖,手里数起了念珠,便及时地打住了。
住持轻声:“大和尚?”
鉴真无言。
住持知道鉴真生气了,怯怯地望着,不知所措。
鉴真数念珠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着……
2
众多善男信女们前来龙兴寺烧香拜佛,络绎不绝。
灵佑惊讶地看着身边往来不断的人群,问上座:“今天什么日子,香火这么旺?”
上座解释道:“鉴真大师回到扬州的消息一传开,每天到龙兴寺来庆贺、送供养的香客不断。”
“师父呢?”
“正在接待客人。”
“哪里的?”
“台州的几位大施主,非要来见大和尚一面。”
“噢。”灵佑答应着离去。看到扬州城的百姓这么爱戴鉴真大和尚,他庆幸自己及时阻止了师父的东渡计划,觉得这实在是自己的一大功德。
灵佑越想越高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鉴真的僧舍前。
鉴真正好送几位施主出来。
鉴真双手合十对他们说:“贫僧多谢施主们关心。”
“大和尚两年音讯全无,江淮众生如旱田禾苗,天天盼望着法雨的降临!如今大和尚得以重返扬州,是我们的大福报啊!”
鉴真谦逊地摇摇头。
另一个人说:“大和尚回来了,我们又能聆听教诲了。”
正说着,灵佑走上前,热情地:“师父!”
鉴真表情淡淡,没有理他。
灵佑的心像被谁揪了一下,师父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刚才一颗飘在空中得意的心也沉了下来。
一个施主看到灵佑,不禁称赞道:“啊,是灵佑法师,功德!功德!你不愧为大和尚的得意门生,为江淮众生做了功德啊!”
其他人也随声附和:“留住师父,也是为大唐做了一件大好事!”
灵佑见师父面无表情,内心已是惴惴不安,解释说:“哪里,我只是……”
鉴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跟其他人告辞说:“各位施主,贫僧要去殿里看看,不再远送。”
“大和尚请便。”
鉴真双手合十转身而去,走近大殿,看到殿内外善男信女云集。
思托在远处看到师父,急急忙忙跑过来阻止道:“师父,不敢过去。”
“怎么?”
思托拿眼睛示意来来往往的人说:“这些天城里城外的香客都要挤破山门了,就好像你是一位归来的圣人,都在给你烧香呢!”
“哦……”鉴真有点感动。
他刚往回走了几步,信徒中就已有人认出了他,呼啦一下,全都跑了过来。
僧人、居士及香客们一下子拜倒在他面前,齐声:“拜见大和尚!”
“请起!”
大家起身,用仰慕的表情望着鉴真,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大和尚一路风尘,受尽磨难,比两年前见到您的时候,可是憔悴多了!
“师父身体还好吧?”
鉴真看着大家,亲切地说:“还好。贫僧感谢施主们的关怀。”
跟上来的灵佑见师父对别人的态度是这么的和蔼,心有不甘,想再试探试探师父的态度,于是又走到鉴真身边叫了一声师父。
鉴真仍然看都不看他一眼,与身边的人向前方走去。
灵佑是真的绝望了。他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一眼看到思托,上前拉住他,悄悄地说:“思托,你过来。”
思托被他拽出人群,来到另一边。
灵佑困惑地问:“师父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师父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思托沉默片刻,没好气地说:“你要是不告官,我们也不会被押解回来。现在,也许已经在日本了。”
灵佑一听觉得大家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苦心,也有点急了,说:“你这都是一厢情愿!你们就算是上了船,万一遇到风浪怎么办?万一船又沉到海底怎么办?从大唐到那个小岛国的海路并非如履平地!即使是日本遣唐使的船队,每次兴师动众,也不一定全部都能靠岸。十有三四都葬身海底!你作为弟子,难道就不想想,师父已是六十花甲的老人,怎么能拿生命去冒这个险呢?”
思托想了想觉得灵佑的想法也对,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师父的想法更对。
“我看,师父东渡不光是荣睿和普照从中鼓动,你们这些跟随在师父身边的人也没起什么好作用。”灵佑对鉴真的弟子们也都不放过。
思托一撇嘴,嘟哝道:“师兄说得好,可也没让师父少受罪啊!”
灵佑不解地问:“我怎么让师父受罪了?”
“让重兵给押回来,那不是受罪?”
灵佑觉得思托小题大做,说:“那是护送师父,你懂不懂?”
“有那样护送的吗?”思托瞪了他一眼。
灵佑为自己辩解道:“不那样的话,师父能回到扬州来吗?”
思托摇了摇头,说:“师兄,我觉得你太自以为是了。”
灵佑也生气了:“我自以为是?”
“对!”思托坚定地说,“你和那些人一样,千方百计阻止师父东渡,都是站在自己私欲的立场上。”
“你说什么?”灵佑简直要给气炸了。
夜深了,祥彦点燃鉴真房内的蜡烛,房内顿时一片亮光。
鉴真对祥彦说:“你也早点歇息吧。”
“好。”祥彦答应了一声,正准备出去,此时,灵佑走了进来,恭敬地说:“师父,我有话要和你说。”
鉴真疲惫地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灵佑已感到师父的痛心,他失神地上前一步说:“师父,灵佑真心诚意为你的健康着想!作为弟子,我是不忍心看着师父受苦啊!”
鉴真冷漠地反问他:“是吗?”
站在旁边的祥彦从未见过师父的口气如此冷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灵佑被师父的口气震住了,他咬住嘴唇才使自己能控制住情绪。
“你回去吧。”鉴真说完就闭上双眼,默不作声了。
门外,荣睿和普照走来,看到灵佑在房里便停下了步子,而灵佑的话却全落进了他们的耳朵。
灵佑的声音都颤抖了:“师父,灵佑自作主张,阻碍师父东渡弘法,罪过非轻,恳请师父宽恕!但是,师父也要理解弟子的心情……去日本弘扬佛法固然重要,可您年岁大了,怎奈得爬山涉水,远渡沧海?师父乃江淮宗教领袖,倘有闪失,弟子们也无颜在世上苟存了!师父,你可知道,自你离开扬州两年,弟子是如何思念,如何担忧的啊……”
他说到这里热泪盈眶,祥彦也被深深感动了。
鉴真闭着眼,仍然一言不发。
灵佑一双泪眼望着鉴真,继续解释说:“师父,无论你如何生弟子的气,但是弟子跟随师父多年,深知师父悲悯情怀,让那两个日本僧人一鼓动,便不顾个人安危而身赴沧海,为那区区岛国的众生遭受磨难。不值啊,师父!”
鉴真睁眼,目光直视着他,轻声叫了一句:“灵佑!”
灵佑见有转机,忙上前一步答应道:“弟子在。”
“乾坤一体,大道无私;疆域虽殊,佛性不异。这个道理你懂吗?”
灵佑怔住了。
鉴真打了一个手势:“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说完又阖上了眼。
灵佑被师父的这句话深深打动,他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祥彦,将目光又移到鉴真的脸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3
自鉴真在龙兴寺住下后,龙兴寺的香火前所未有地兴旺起来。善男信女们纷纷前来拜望大难不死的大和尚,为他烧香祝福。
香火鼎盛对寺庙来说都是件好事情,龙兴寺的僧人们开始也是异常高兴。可是随着大江南北许多寺院也派出僧人前来慰问,并且邀请鉴真去讲学和授戒的请帖就有润州、常州、苏州、瓜州、宣州、台州以及江宁等数十个寺院。他们发起愁来了。
到底让不让鉴真去呢?龙兴寺的三纲议论起来也是面面相觑,谁也没有主意。最后,只得去见淮南采访使。
“大人,自从大和尚被安置到龙兴寺后,龙兴寺从早到晚前来敬拜的香客不断,大江南北许多寺院的僧人都远道而来,邀请大和尚去讲学和授戒,盛况空前。我们看管大和尚是越来越困难了,这香客人杂,万一日本僧人再与鉴真大师沟通,私自渡海,官府问罪,我们可是承担不起啊。”
采访使问道:“你们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上座提出最好能把大和尚秘密转移到一个清静的寺院去,这样就可以避开热情高涨的信徒们。
采访使考虑了一下,说:“秘密转移是可以的,但是除了不能远行以外,衣食住宿都不要让大和尚太受委屈了。”
“是的。”三纲同声答应。
采访使随即问道:“你们看哪一个寺院比较合适呢?”
住持提议说:“崇福寺比较僻静,鉴真和尚以前又在那里长住。只要保密,拒绝外人来访,就会万无一失。”
“可以。但还要增加看护人员,不准任何外人去会见他,尤其是那两个日本和尚,以防不测。”
当天夜里,运河水面上,桨板“哗哗”地划着,一只小船在河里行进。
鉴真、祥彦和思托站在船头,身后有四个衙役,手持长枪,警觉地护持着。
龙兴寺住持和崇福寺住持也在船上,一个是护送,一个来迎接,船驶向崇福寺方向。
鉴真面色沉静,一语不发。深夜转移住处,分明就是要将他软禁起来,失去自由了。
龙兴寺住持言不逮意地上前搭话:“大和尚,好久没有欣赏扬州的水上夜色了吧?”
鉴真点点头。
看着鉴真平静的脸,龙兴寺住持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老人虽然慈祥但充满了威慑力,再不敢看鉴真,客套地说:“自从大和尚归来后,住在寒寺,贫僧照顾不周,多有委屈了。”
鉴真淡淡一笑:“哪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龙兴寺住持尴尬地双手合十,想为自己最后解释一下,说:“官府也是怕大和尚再次东渡,再三下令要严加看管,尤其拒绝与外人来往。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大和尚德高望重,道俗归心,前来祝贺的僧众挡都挡不住啊!面对如此的压力,贫僧也是无能为力。不过,这一切都是暂时的,请大和尚谅解!”
“无须多言,贫僧能理解你的处境。”
此后船上的人再无多言,只听见哗哗的水声。
翌日,荣睿、普照照常来到鉴真的住处问安。门开着,两人走进,见一小沙弥在打扫房间,里面东西乱七八糟的,鉴真常用的东西都不见了。
荣睿心一沉,赶忙问道:“请问鉴真师父呢?”
“大和尚走了,不在这里住了。”
“上哪里去了?”普照也急了。
“我不晓得。”
“师父他什么时候走的?”
小沙弥不确定地说:“好像是昨天晚上。”
荣睿和普照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的慌张,没想到师父就这样不告而别了,两个人顿时失去了方向。
荣睿和普照知道住持和灵佑是不会告诉他们鉴真师父的去向的,但他们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来到了住持的禅房门口,刚到门旁,就听到灵佑激愤地和寺庙三纲大声争论着。
灵佑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不行,你们这样做,岂不是把师父软禁起来了吗?”
荣睿、普照一惊,继续侧耳听了下去。
只听住持说:“怎么是软禁?只是让他避开众人静养几日。”
“那为何要在崇福寺派兵把守呢?”
荣睿和普照听到这里,同时皱了皱眉。
住持为自己辩护说:“那是官府的意思,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灵佑嗤之以鼻,“哼!”了一句,然后说:“什么官府的意思,分明是你们胆小怕事,不敢承担!”
住持心里一虚,脸一红,但嘴上仍不示弱地说:“灵佑上座,话可不能这么说,让官府把大和尚追回来严加看护是你的主意啊,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你不能赖到我们的头上啊!”
灵佑急了:“可是我并没有让你们勾结官府把师父软禁起来呀!”
禅房外,荣睿和普照知道大事不好,趁还没有人发现他们,急急离开。
禅房内,住持见灵佑急得脸都红了,语气也缓和了下来,说:“大和尚回来后,龙兴寺成天人满为患,像赶庙会一样,我们也是保护大和尚啊!”
灵佑想到师父现在的处境,鼻子一酸,懊悔地说:“本来我是出于好心,怕师父年高渡海,生死难测,求官府出面劝他回来,颐养天年。可现在你们这样做,不是在保护他,而是在迫害他!在给师父的身心造成巨大的伤害!”
“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采访使再三告诫我,如若大和尚再悄悄出走,东渡日本,就要拿我们是问!你说,万一有个差错,这责任谁承担得起?”
灵佑听够了住持的解释,终于忍不住了,吼道:“够了!别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的胆小怕事打掩护了!”
说完,他痛悔地咬住自己的嘴唇,顿足而去。
荣睿和普照知道了鉴真的去向,一心只想去见师父,两人马上动身向崇福寺走去。远远望见崇福寺的山门,就看见两个衙役在门外巡逻着,吓得赶紧躲在路边的树林里。
普照怕被人发现,悄悄地问:“怎么会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