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仕第想了想说:“文戈上次调过一次,常委们有看法……”曹兀龙立即打断:“有看法就有看法!调!出了问题我负责。”
朱仕第点头,却又说:“文戈是丁义川的亲戚?”曹兀龙很豪气地说:“不管!这是我们县上的事,难道地区还插手一个一般干部的调动不成!调!”
朱仕第不再说话了,点点头,说:“好。”
3、男人和女人干那事儿神也看着吗?
朱仕第领了旨,却没有马上下文,他深知,这步棋不那么简单。调文戈,不是文戈一个人的事,既是向刘钟派下手,还顺便扫扫孙铁的兴。按他的想法,宁愿合两人的力打一个对手,不愿意一个人同时打两个敌人。但曹兀龙似乎并不想征求他的意见,他有点不舒服,心里冷笑,狡兔还没有死,就想烹狗。
他心里想,你不尊重我,就按你的意思办吧,结果的好坏你自己负责,与我没有关系了。当然,既是为你办事,我不能把自己搭进去,不能为你挡箭。再说,他对文戈并无恶感,相反,倒有些惺惺相惜。他有点爱才,办公室有文戈这么个笔杆子,他省了许多劲,倒希望文戈不要调出去。再说,革委会里要全剩了一帮蠢货,呆里面还有什么意思。
他叫来郭玉海,把曹兀龙的话干巴巴地说了一遍。他并不提曹兀龙的名字,但话说得叫人一听就知道是曹兀龙的主意。这样,既可以免去曹兀龙的责难,又巧妙地避开了自己。而且,他心里清楚,郭玉海一离开,第一件事绝不是去起草文件,而是把这个消息告诉能阻止事态发展的人。刘钟不在,惟一可阻止这事的人就是孙铁。尽管孙铁是郭玉海的第二人选,但实际上却是更得力的人物。
他部署好了,悄悄地回家吃饭,想着自己用曹兀龙的手打曹兀龙的嘴巴,还要让曹兀龙感谢自己,不由心里好笑。虞观鹤问他笑什么?他说:“我笑曹兀龙。现在越来越霸道了,什么事儿都不和我商量。”
虞观鹤没听明白:“那有啥好笑的?”朱仕第说:“自古道:‘师臣者帝,友臣者王,霸者仆其臣,奴其臣者失其国。’曹兀龙刚开始的时候,啥事儿都来问我,不能说‘师臣’吧,也还有那么点请教的意思。我给出了几个小主意,几乎使刘钟派土崩瓦解。后来,他地位巩固些了,态度就不大一样了,但有事儿还能和我商量。我也还给出主意,但有所保留了,他不问,我不说。那算‘友臣’阶段吧。现在,大不一样了。有些事都开始瞒我了,完全一副支使仆人的口气。哼!所以,我说他的路将会越走越窄!将来走不下去再来求我,咱老朱就不伺候了1虞观鹤呆了呆,说:“你那时候要逞能,把刘钟的人得罪了。后来又惹得孙铁不高兴。现在连曹兀龙也闹翻了,咱们以后在这县上还咋呆?”朱仕第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这穷乡僻壤,弹丸之地,还四分五裂,你倾我轧,我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虞观鹤说:“不呆你倒是走啊!光嘴上的劲1朱仕第说:“走,怎么不走,现在就走。马上和上海联系。”虞观鹤一听,说:“真联系?那我去。”朱仕第说:“行。”
湘湘吃完饭上学去了,虞观鹤脑子里又转了个弯儿:“你叫我去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朱仕第苦笑:“是你主动要去,怎么又成了我的阴谋?”虞观鹤说:“你一肚子鬼主意,谁敢相信你!”
朱仕第说:“那好,你留家里照顾湘湘,我去1虞观鹤又不愿意:“要我去得有条件。”朱仕第说:“什么条件?”虞观鹤看着他,半晌才说:“我走了不许你让小金到咱家来1朱仕第一扭头不理她了。虞观鹤怕他真生气,连忙赔笑脸:“我这不是为你好嘛!你想,咱们要走的人了,走得干干净净多好,不要临了再惹一身臊,多划不来!”朱仕第口气生硬地说:“我是那种人么!”
虞观鹤贴着他说:“好了。我相信你,再不说了。但我走了以后,你还要好好干,不要让曹兀龙觉得咱们和他有另心,再刁难咱们。”
朱仕第坐远一点,说:“你操你的心好不好?我的事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处理!工作,我就不能好好干!我要好好干了才惹麻烦呢!你懂啥!”
虞观鹤说:“为啥?”朱仕第说:“古人云:‘威震其主,必不能久’。曹兀龙是个大草包你不知道?他要是个能人,那我得好好干。他是个草包,我要好好干,他还疑心我要夺他的权!自古以来,‘功臣’多是‘祸首’,为什么?不是‘功臣’都居功惹祸,祸其实在君王的心里!韩信并无反意,他掉脑袋的原因是‘臣带兵多多益善’!彭越的兵权都已经夺了,成了平民,还要杀掉,为什么?因为‘彭王,壮士/明白吗?”
朱仕第肚子里装满了这类故事,因为没有相当的谈手,很少和人谈起。今日忍不住说了几句,发现虞观鹤目光定定的,摇摇头,不往下说了。他心里不免有点憾,自己一肚子学问,在这山沟沟里却没人赏识。他发现文戈、杨红砚还有点见识,但一来年龄上有差距,二来不是一派的人,也无法在一起畅谈,又不免感慨。
虞观鹤见上班时间到了,他却不走,问:“你咋还不上班去?”朱仕第干脆上了床,说:“下午不去了。要有人来找,你就说我不舒服。”虞观鹤知道他没什么不舒服,问:“咋了?”朱仕第说:“单位上的事,你别问。”
朱仕第是想躲麻烦。他知道,文戈和邢小同的调动,下午全革委会的人就都知道了,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儿来。闹去吧,曹兀龙惹的祸,管他呢。他将外衣和长裤全脱了,扯过一本《古文观止》,躺在枕上看。
虞观鹤收拾完碗筷又洗了手,一边擦蜜蝶霜,一边去锁了门,转回来坐床边慢慢搓脸。见朱仕第睡得舒服,想着自己就要离开他到遥远的上海去,心里不觉便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她忍不住伏下身去,压在被子上。朱仕第看不成书,便闭了眼,手放她头上,捏一绺柔发轻轻地捻。他心里也酸酸甜甜的,想着二人从繁华的大上海一起到这偏远的山沟沟里来,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真不容易,手上不由就多了几分情义。虞观鹤感觉到了,蹭蹭他,干脆脱掉鞋钻进被子里。她紧紧地将朱仕第抱祝朱仕第被撩拨得身上发热。他们有许多日子井水不犯河水了,他忽然有股对妻子不起的歉疚,感觉到她动了情,他也有补偿之心,两臂一用力,使劲搂住了虞观鹤。
事毕,虞观鹤还伏在他身上不动。他感觉到呼吸有点困难了,就轻轻放她下来。虞观鹤这才睁开眼,冲他送一笑:“挺好的!”朱仕第回笑,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虞观鹤说话了:“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回答我。”朱仕第闭着眼说:“啥话?”虞观鹤道:“你这辈子摸过几个女人?”朱仕第眉头皱一下,刚才的美好气氛一下烟消云散了,他不睁眼,半晌才说:“你被几个男人摸过,我就摸过几个女人。”虞观鹤一笑,轻打他一下:“你坏透了1她看他一直闭着眼,轻轻问:“想什么呢?”朱仕第不言语,半晌才说:“我在想,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要是冥冥之中,真有一双眼睛不分白天黑夜注视着世上的一切,连夫妻间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他会怎么想?”
虞观鹤一下捂住他的嘴:“快别说这些,真好像有人看着我们似的。”
朱仕第不睁眼,等她把手拿掉,又说:“我现在也算是个官,是常委,走出去,别的人可能会觉得我挺神气,很威严,可我自己怎么想?我想着,常委就这个样?上班时候不上班去,大天白日和老婆在家里干这种事,叫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想?”
虞观鹤不屑地说:“这算什么!我们是合法夫妻,那些乱搞男女关系的人多着哪!他们才应该觉得丢脸1朱仕第说:“就是。我才是个县常委,地委,省委,中央的那些官儿,哪个人不干这种事?大天白日出来,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对老百姓随便发号施令,谁知道他们背后都干的什么?想想他们不可一世的神态,你说滑稽不滑稽?老百姓怎么就都腑首贴耳,见了当官的还就吓得不行?”
虞观鹤没想过这些,说:“你成天琢磨这,琢磨那,累不累啊?”朱仕第继续说:“再说老百姓吧。我有时候下乡去,看见那些土哩叭叽的社员,就想,这一群一群的人到世界上来到底是干什么的?吃不上,穿不好,说句啥话呢,连女人都不会玩,和老婆干那号事儿都是最原始的动作,你说他们的快乐到底是什么?我觉着,他们是一群前世犯了罪的灵魂,被罚到这个世上来受苦的,干的永远是毫无意义的工作,直到把罪赎完,才算完成使命,死去。然后再让另一批灵魂生下来,接着去赎。循环往复,永无尽期……”
4、半路杀出个孙铁
郭玉海不知道都在朱仕第算中,还自以为做得很聪明。他听到文戈要调到山口去的消息,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这倒不全是因为文戈是他朋友,还因为他感觉到,曹兀龙又要动手,而且是有备而来的动大手。要在以前,他会立即去告诉刘钟,但现在,只能找孙铁。他有点为难,不好直接把情况告诉孙铁,那样,追查起来,他就有泄密之责。只有“意外”才能脱身。
他很快起草好了文件,坐到窗口去,样子像是在琢磨文件,注意力却在窗外。当孙铁在院子里出现时,他飞走出去,“碰巧”和孙书记碰上了。他主动问候,还向孙书记打听:“孙书记见朱常委来吗?我找朱常委批个文件。”
孙铁随口说:“什么文件?”郭玉海说:“人事调动的。文戈调山口公社了。”
孙铁一愣,站住说:“谁?”郭玉海又说了一遍。孙铁眉毛立起来了:“拿来我看。”于是,文件草稿就到了孙铁手里。
“无可奈何”的郭玉海哭丧着脸去找朱仕第汇报,朱仕第却病了,直到第二天才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朱仕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中却在暗笑。他取下眼镜来慢慢地擦,眼睛迷瞪着,好像思维也和眼睛一样模糊、近视,和眼睛一样迟钝。
这形象在郭玉海身上起了作用,他初来时的担心减轻了,而且隐约地觉得,这事是曹兀龙一手策划的,朱仕第只是个不得已的执行者。他甚至还生出一丝同情,觉得眼睛如此近视的常委是个可怜人。
朱仕第擦了好半天眼镜,才慢慢问:“你说文件孙书记拿走了?”郭玉海正在观察朱常委凸起的眼球,忙点头:“嗯。”“你说孙书记不同意调文戈?”“孙书记没有说不同意。他只说县委秘书的调动要经过常委会。他拿走底稿的意思是等常委会研究。”
郭玉海说的并不完全真实。事实上,孙铁说了许多激烈的话,有些话是不宜在下级面前说的。但他觉得,孙铁在保护文戈,他就有责任保护孙铁,便主动替孙铁转圆。
朱仕第不多问,只说:“你去给孙书记说说,就说曹书记催得很急,最好让孙书记和曹书记联系一下,不要把事儿耽误了。”
郭玉海答应着,忐忑不安地去找孙铁:“朱常委说,这件事是曹书记让办的。曹书记催得很急,他怕耽误了曹书记回来不好交待。”孙铁正在气头上,一听就火了:“你去给他朱仕第说,有啥事儿我孙铁负责!叫他少拿大牌子压人,我姓孙的不吃那一套1郭玉海一听,这话越靠得实了,心里高兴,答应一声,转身走人。
孙铁和靳向东继续商议。靳向东也很恼火,他倒并不是替文戈抱不平,而是觉得这是曹兀龙向他们挑战。杨红砚让他们吃了个哑巴亏,居然又搞文戈和邢小同了。如果说动文戈还只伤及他们一半利益的话,动邢小同则完全与刘钟派无关。孙铁担心地说:“老家伙是不是闻到啥味味子了?不然怎么会想到邢小同?”
靳向东点头:“我也这么想。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就毫无动小上海的理由?”孙铁疑疑惑惑地说:“他真想和咱们摊牌?”
靳向东想了想,说:“不敢说百分之百,但至少有百分之七十五1那如何才能让曹兀龙把手缩回去?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要搅黄曹兀龙的公社书记大调整计划。这件事儿,他们风风雨雨地听到得早了,虽然觉得公社班子应该保持相对稳定,太大的调整不利于工作,但由于基本上是向刘钟派开刀,于他们没有太大的利害冲突,所以没有很往心里去。但现在不同了,曹兀龙已连续向他们刺了几枪,该着他们还手了。何况大调整计划如果实施,那将是曹兀龙在全县各公社各单位扎下了根,今后要想撼动他就难了。还有一条就是,刘钟派现在几乎没了声音,常委班子里的力量已经微乎其微。如果这时候他孙铁出来维护这一批人的利益,失了靠山的公社书记们一定会聚拢在他的旗下。他造反起家,虽然在县上争得了地位,但各公社却没有腿儿,总觉空落落的不够实在,现在是往下扎根的时候了!
“好,一举三得!干1孙铁兴奋起来,拍腿说。靳向东嘴上使着劲:“我们是后法治人。是自卫反击,不要怕闹大,越闹得大,他曹兀龙越吃亏1孙铁点头:“文戈的事,我们现在还要出力呢!小杨这一出事,我看我们得下决心把文戈拉过来。这批年轻人里头,文戈是个尖儿。比小杨都强。以前我们有小杨,没有下决心,现在不下决心不行了。常委班子里光咱两个还是太单薄,一定要把文戈拉过来!”
靳向东皱眉道:“道理是对的。问题是他总和咱们不一心,你拿他有什么办法?我们不是没有拉过,拉过呀!我就是不明白,刘钟眼看就要完蛋了,他死守着他们有什么出息?”
孙铁叹道:“哎,人嘛,咱们也不要过于求全责备。小文是铁首仁培养起来的,对他们有感情也在情理之中。这以后,我还真的喜欢这小伙子了,倒不是因为丁常委的原因。”
靳向东忽发一问:“哎,我觉得奇怪,曹这次这么赤裸裸地收拾文戈,他就不考虑丁常委的面子?你说他是得到了啥消息,还是他真的不顾一切了?丁常委总不会有啥情况吧?”
孙铁心里一动,但立即摇头:“不会!丁常委会有啥情况?”靳向东说:“哪为什么曹就敢动文戈?”孙铁说不清:“走着看吧。搞不清他心里咋想的。”
从靳向东那里出来,孙铁又到办公室里坐了会。肖宗泉提起文戈的事,孙铁说:“我知道。小文回来了你给说,只要我孙铁在,谁也别想动他一根毫毛1肖宗泉说:“谢谢。”孙铁问:“文戈现在到哪个公社了?有机会你给打个电话,叫他回来。人家都抄他的后路了,他还跑啥着呢。”
肖宗泉刚要说话,鲍日曙和何玮婉两个说着话进来了。孙铁问杨红砚的情况。何玮婉见鲍日曙在,只说:“还可以,情绪还比较稳定。”孙铁会意,不再多问。
5、杨子厚沉寂了,文戈才回来
鲍日曙是到医院看杨子厚的。一方面他是办公室主任,这些杂务该他管,另一方面,杨子厚这次还真的引起了他的同情,所以常去医院看望。见孙铁在,觉得有义务向他汇报,就说:“我刚去看了杨常委。情况不是很好。嘴眼整个儿歪了。嘴始终半张着,合不住了。”
孙铁便“哦”:“那就是情况严重了?”鲍日曙说:“严重的是,从住进医院到现在,没有吃一口东西,没有说一句话!现在就靠吊葡萄糖维持生命。”孙铁注意了:“大夫咋说的?神志清楚着吗?”鲍日曙说:“神志……好像清醒吧?我听说左手手指头好像还能动。”
刚住进医院时孙铁去看过,那时口鼻还歪得不太厉害,医生说是中风,他以为扎扎针就过来了,也没太当回事。后来听说右手右腿不能动,他才感到有点严重,心里想着去看看,这个事那个事的就搅忘了。现在听鲍日曙说,他隐隐地感到,情况可能要糟,心里不觉便有些沉重。虽然他这次的事儿干得让人憎恨,但毕竟是个老实人。想到这里,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我去看看老杨。”
孙铁走得很慢,他边走边想,去了说什么?这老头子真让人没法儿说他,他要不是杨红砚的父亲,干出这种事来,他绝不会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