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文戈愣那儿了。这话分明是怀疑他们串通好了骗他,哪是他怀疑他们的关系不正常了?他心里一阵急一阵冷,忙乎了半天,自讨了一场没趣,还叫人怀疑他品性不端!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变得无比遥远,变得无限陌生。他后悔自己热心过了头,一时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心脏仿佛叫人捏住似的憋闷痛疼,连脸都变形了。
李锦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见文戈一句话不说,脸突然变得煞白,他一下慌了,朝后一脚踢开椅子,跑过来抱住文戈惊问:“文秘书,你咋了?”
文戈不说话。
李锦竹急得恨不能跪下去,从身后抱住文戈,连连道歉说:“哎哟是我不好!哎哟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马宏雄进来了,问:“咋了?”李锦竹心想这事说不清,就撒谎说:“文秘书有点不舒服。”马宏雄说:“哦,要不要紧?赶快送医院吧?”
文戈怕事闹大,摇头说:“不要紧,我到宿舍休息一下。”说着就往外走。李锦竹急忙跟上。马宏雄还在后面说:“要不行了就到医院去。”
到宿舍,文戈想起常菊墨给他的那份材料,想着李锦竹可能怀疑他们鬼鬼祟祟干什么,就拿出来让他看,说:“新华社有个记者,给曹兀龙写了份报道,是小常打的,我想看看写的什么东西,叫小常给我弄了份蜡纸后面的衬纸。鲍日曙他们不让人看,小常怕人看见说她,就悄悄给我了。你看,就这么个东西,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但没想瞒你,不是我们鬼鬼祟祟搞什么鬼。”
李锦竹一听急了,连连说:“我没有怀疑你们!我已经承认我错了,还不行吗?你要这么说,我就无地自容了!”
文戈心里想,要有那心,岂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解除的,再说这也不是用语言能解释清楚的,便说:“你也不用说了,去整你的材料吧,咱两个都在宿舍里,马主任又得找来了。你已经把话说了,我就在宿舍躲会儿,乘便看看这份材料。”
李锦竹能听出他并没有原谅自己,但料着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说清,就心事忡忡地走了。文戈也没心思看材料,只呆坐着。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挺大。他不怕强大的对手,越是厉害的敌手,越能激起他奋不顾身的勇气,但却经受不起朋友的不信任。现在,在朋友眼里,他成了个下流坯,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倒塌了似的。
14、曹兀龙是什么人,水泉县的人都清楚,
千里之外有权封他官的人谁知道?
晚上,文戈心情稍许平静了点。李锦竹虽已有自己的房子,但因手续未办,行李还都在山口公社,所以仍得和文戈一起住。他内心的愧悔可以说已到极点,他本无心伤害文戈,但却干了无法挽回的蠢事。他几乎寸步不离文戈,不时责备自己几句,请求文戈原谅。但文戈怎么听,似乎都不真。他不想折磨自己,也不想折磨别人,只得说:“行了,再别说了。干你的吧,我想看一看这份材料。”
他真的翻开材料来看,不再理李锦竹。纸很软,差不多是半透明状态,但字儿还能看清。这一看,他不禁又心潮起伏起来。
报道总题叫《风雨英雄路》,副题叫“记水泉县代理书记曹兀龙”。
从材料来看,曹兀龙真不愧是一位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英明领导,水泉县也一派莺歌燕舞欣欣向荣的景象。那位温先生所用的,都是先前的旧材料,不过重新作了组织。前任的成绩,便成了现任的;局部的个别的事例,成了整体的行动;部分人的吹捧,成了群众的口碑;纸上的规划或头脑里的想象,仿佛成了事实……。单曹兀龙的抓“点”,就用了这么几个小标题:
高瞻远瞩,上任伊始先选点;
整顿班子,事业成败在用人;
兀龙降旱魔,百井汇流灌良田;
驭虎学愚公,移山造田展宏图;
三下基层,满山开出大寨田;
一心蹲点,一花引来万花开。
文戈看得心口乱跳,要在往常,他早就将材料给李锦竹看,并大肆抨击了,可今天,他却只一个人在内心翻腾着。李锦竹样子虽在看书,却注意着文戈,看出了他的激动,他有心与文戈和解,无话还要找话,便笑着说:“我可以看一看吗?”
文戈很想和人说话,但不愿和李锦竹说,只将材料给他,没言语。李锦竹看了,也心潮澎湃,说些很激烈的话,文戈却只听着,偶尔“嗯”一声算是回应。李锦竹觉得无趣,不再说话,将材料给他,一个人先睡了。
文戈不睡,他觉得这份材料非同小可。曹兀龙是什么人,水泉县的人都清楚,但千里之外有权任命他当官的领导并不清楚,他们若是看了这份材料,取掉了“代理”,水泉县会出现什么情况?水泉县的几十万人民将会被一个蠢货折腾得穷上加穷,苦上加苦!
他坐不住,在地上走来走去,最后下了决心:一定要把真实情况反映上去。
他把反映大滩口会战的半拉子材料取出来看了看,觉得太偏狭了,不足以和这份材料对抗。他又列了提纲,将需要补充的东西全列出来,记在一个小本本上,准备再作些调查。事实,惟一重要的是事实。他看着温记者的材料狠狠地想:我要用事实扇这种无耻文人一个大耳光!
第二天,他一方面给农办整材料,一方面打电话或骑自行车到各单位去调查。马宏雄看见了,还以为是为农办的材料在跑,高兴得在李锦竹面前夸奖:“小文真不错,布置的干了,没布置的还主动去搞,小伙子真不错1李锦竹只扁着嘴笑。
吃过午饭,杨红砚突然来找文戈,掏出一份打印好的材料给他看。文戈吃惊,说:“这个材料保密,你从哪里搞到的?”杨红砚说:“我们解部长跟记者跑了好些天,人家赏赐给他的。部长拿来让我学习,批评我整材料老是整不到点子上。”文戈点头:“真是个好宣传部长!——你学好了?”
杨红砚一摆头:“我恶心死了1李锦竹在旁,笑说:“人家是新华社记者,非同小可,你敢藐视?”杨红砚说:“我不是藐视,是恶心!说真话是记者的起码要求,你说他贱不贱,跑这山沟沟里来给曹兀龙吹喇叭!他要不是拿了人家的东西,他能干这种下三烂的活1李锦竹只笑,不说话了。文戈说:“这不是简单吹捧哪个人的问题,这是向水泉县挑衅,是拿水泉县几十万人民的生计开玩笑!你想想,他这个材料要在《人民日报》上一发,那曹兀龙还不是个先进典型!他先进了,地、省两级的领导还不给他封官!他要取掉‘代’字,你们说,是水泉县的福,还是祸?要再封一个更大的官,为害就更大!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他的官越大,为害也就越大!你们说,这个材料起什么作用?”
李锦竹点头:“记者的笔头子重啊1文戈说:“重,要看给谁重?他重了一人,却轻了几十万1杨红砚说:“就是。我们应该揭露它1文戈听她如此说,看她一眼:“那我问一句话,你准备只是口头这么义愤一下就完了呢,还是准备有所行动?”
杨红砚一愣:“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搞批驳材料?你要写了我也签名!”文戈沉吟,说:“你先别忙签名,如果你有这个心,我倒真的想写个东西,但现在材料还不够,你帮我收集点材料,行不行?”
杨红砚刚要说话,鲍日曙一推门进来了,见杨红砚在屋里,略愣一愣,笑着点头:“杨部长也在这里?”
杨红砚初被人称“部长”,很不习惯,只得点头“嗯”一声。鲍日曙对文戈说:“文戈你到医院去给刘书记通知一声,就说地区的王三丰副书记要来,叫他准备一下。”
文戈说:“准备什么?”鲍日曙一结:“不准备什么,你就说王书记来了,要去医院看他,让他知道就行了。——你这是什么材料?”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材料来看,诧异道:“这个材料你从哪里拿来的?”
因为鲍日曙没敲门就进来了,文戈没来得及将材料收起,只翻过来放桌上了。鲍日曙对这个材料敏感,反放着他也能认出来。杨红砚见他已看见,只得说:“这是解部长叫我们学习的。”鲍日曙“哦”一声,略翻翻,半信半疑地放下走了。
李锦竹笑起来:“多亏咱们杨部长足智多谋,要不,‘双追’又多了项内容。”
文戈还在琢磨那声“杨部长”,微微一笑,念叨道:“杨部长!”杨红砚瞪他一眼,:“你有病啊!”说着,一把拿过材料去,拧身走了。李锦竹看着她的背影笑:“杨部长!嘿嘿,杨部长!”
文戈没说话,他心里一直觉得她是“小杨”,这一声“杨部长”把她和自己的距离叫远了,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他起身去给刘书记送信,人还有点呆。
走几步,听肖宗泉喊,一回身,肖宗泉招手,他转回来问:“有事吗?”肖宗泉让他进屋,说:“你是不是在生李锦竹的气?咋回事?你怎么会生他的气?太莫名其妙了!都是朋友,你不应该。”
文戈说:“李锦竹告诉你的?”肖宗泉说:“锦竹挺痛苦的,想和你和解,说你不理他?”文戈努一阵,说:“如果是别人,我还正当不生气,可他……!我把他当朋友,实心实意给他介绍小常,他反倒怀疑我1肖宗泉无话,只说:“误会。误会。你不要太认真。”文戈说:“算了,不说了。我还要到医院给刘书记送信。”肖宗泉说:“那你去吧。——我就说一句,原谅他吧,锦竹已经认错了,还给你道了歉,别再计较了!”
文戈不说话,站起就走。肖宗泉在后面问:“哎,你手头有没有《风雨英雄路》?孙书记想看,叫我给找一份。”
文戈说:“孙书记要看,咋不向鲍日曙要?”肖宗泉说:“我要过,他说没有了。”
文戈冷笑:“这么见不得人!咋会没有,明明是不想给。”肖宗泉说:“我知道。”
文戈想他手头那份不能拿出来,看的人多了会暴露常菊墨,就说:“我知道有个地方能搞到。杨红砚那儿有一份,但是你不能直接找杨红砚,你先去找解部长,就说孙书记要看,他不能不给。让他指到杨红砚那儿,你再去,免得给她惹麻烦。”
肖宗泉脸上便怪怪的,笑道:“好,多谢指点。我一定尽力保护好嫂子。”文戈看他一眼:“不要胡说,人家现在……”
肖宗泉聪明,一听就知道他没说出的是什么话,笑道:“没关系,她就是当常委也是你的。”文戈一摆手:“不说这些。”走了。
到医院,郭玉海也在。刘钟见文戈来,问:“小文有没有听说公社班子要大调整的话?”
文戈茫然:“我不知道。——刘书记也不知道?”郭玉海接过去说:“是我从外面听来的,有几个公社书记打电话问组织部,我什么都不知道,来问刘书记,刘书记也不知道。”
文戈要说话,刘钟以手示意不让说,咳嗽一阵才道:“你没听见就再不要说了。这个话就到这里。你们再不要给人传了,也不要再打听。——小文有事吗?”
文戈说:“鲍日曙说地区王书记来了,要来看刘书记。”郭玉海诧异,说:“王书记?不是说丁常委要来,咋又成王书记了?”文戈摇头:“不知道,我是听鲍日曙说的。”刘钟也问:“王书记和谁来?没说干什么?”
文戈仍摇头:“不知道,我只听鲍日曙说了一句。”郭玉海说:“前一段时间传着,说丁常委要来考查新报的常委,丁常委没来,王书记来,是不是有什么变动?”说着,两人都往刘钟脸上看。
刘钟说:“没根据的话不要乱猜。你们两个,我要再跟你们说几句,你们都在要害部门,你们自己可能不注意,觉得自己是一般干部,有啥话,不考虑就说出来了,别人可都看你们着呢!在别人眼里,虽然你们是一般干部,却在领导身边,你们的话,别人会以为是领导说的,所以,你们说话,一定要慎重再慎重。一定要学会守口如瓶。”
护士进来换药。鲍日曙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刘书记,曹书记和地区王副书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