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口有几个老汉老婆子探看,冯彦虎知道是来开会的,出来招呼,正碰上前任支书周万贵,冯彦虎见左右无人,悄说:“我给你说一句话。你们支部这几天要讨论吕翠儿的入党问题,周兢可能捣鬼,你要在下面做做工作,保证不出一点问题!明白吗?——你的事我正在考虑。田养民那么对待你是不公正的,干部嘛,谁不犯错误,不能犯一点错误就一棍子打死。公社班子快批了,公社班子一定,就要整顿各大队班子,你心里有点数着1说完,目光严厉地往他脸上看。周万贵是过来人,心有灵犀,一点就通,见有人来,只点一下头,啥话都没说就走了。冯彦虎喊周兢开了会议室门,让来的人进里面坐,他才回来。
曹兀龙还在训斥张培河:“……她现在是干部,你知道不知道?好,还是不好,有领导管她,你没有权力打她!骂她也不行!打人骂人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人,我可以交给你,但是,你必须保证,要绝对保证她的人身安全!共产党的王法是说到做到!我把人交给你,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要叫你负完全的责任!完全的责任1冯彦虎立即助喝一声:“曹书记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1张培河吓得一哆嗦,瞅瞅两位大神,舔舔干咧的嘴唇,点了点头。冯彦虎又喝一声:“你听清了没有,咋不说话!”张培河这才清一下嗓子,干涩地说:“听清了。”冯彦虎又顺着曹兀龙的意思,打墙夯院,结结实实训斥了一顿,方让张培河回去。
曹兀龙见他走远,说:“这个瘸子倒是个老实人?头咋了,包的纱布?”冯彦虎说:“没出息。前几天和吕翠儿吵嘴,叫小吕搡倒把头绊烂了。”曹兀龙笑起来:“小吕还比瘸子厉害?”冯彦虎笑道:“打架瘸子老吃亏。”曹兀龙笑:“那还算啥男人1周兢过来说:“人到的差不多了。有几个动不了的叫不叫?”冯彦虎瞅着曹兀龙说:“动不了的就算了吧?”曹兀龙说:“算了。”
三人过去,老头子们有的在板凳上坐,有的在地下蹲着,曹兀龙想说都坐板凳上,见地下没有多余的板凳,就没说话。靠门的几个站起来表示对书记的敬意,曹兀龙也叫他们坐下了。
冯彦虎先开讲。讲完曹兀龙讲。正讲着,听院里有棍子拄地的“登登”声。冯彦虎吃过亏,比较敏感,猜着可能是瞎眼婆婆来了,怕她闹事,却一时想不出制止的办法。正犹豫,却听她在门外一声嚎叫:“曹书记,青天大老爷!”接着,扑通一声,在门外跪下了,流着泪哭诉,“县上的曹书记,好人啊!好人!我碰到青天了!麻眼儿碰到青天了!共产党好啊!共产党的书记好啊!青天大老爷!”
屋里顿时乱了营,周兢赶紧出去拉劝,不让她胡闹。瞎眼婆婆哭道:“我不是胡闹,我说的是心里话。曹书记,是县上的曹书记把我的媳妇子给我送回来了!我这个瞎老婆子还有谁管呢,谁都不管,曹书记把我救了!曹书记把我们一家子的命都救了!青天大老爷啊,曹书记1众人这才知道是咋回事。曹兀龙也听明白了,分开众人出去,也不嫌瞎眼婆婆身上的土、眼泪、清涕,抓着她的胳膊拉起来,在她耳边大声说:“老人家,快起来,不敢这么说!我是共产党的干部,是人民的勤务员。是贫下中农的勤务员。是专门为你们服务的,不是青天大老爷。再不敢这么叫,你叫着叫人听见了不好,懂吗?老人家。”
瞎眼婆婆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鼻涕一把泪一把,只用袖子乱抹。曹兀龙立即掏出自己的手绢,塞到她手里,大声说:“老人家,不要用衣裳擦眼睛,你眼睛不好,袖子不干净,有细菌呢,我给你一个干净手绢你擦眼睛去。送给你了,听清了吗?”
屋里的老头子老婆子感动得唏嘘赞叹,有心软的,还不住擦眼抹泪。瞎眼婆婆摸着那条手绢,仿佛捧住了一片青天,心底里充满了阳光,世界仿佛都变亮了。她坚持摸了摸曹书记的手,捧着曹兀龙的手嘟囔了好一阵,才带着一片虔诚感激的走了。
会议重新开始,曹兀龙脸上挂着一片发自内心的慈祥和善的笑容,连那对凸眼也变得柔和光明。屋里原来不敢抬头的老头子老婆子,现在都活跃起来,盯着县上的大书记一个劲儿地看,想把“青天”的形象尽量印在脑子里。
18、他们明明是我最亲的人,也是为了我好,可为什么却像刀子扎心工地上,铁姑娘突击队在和男人比赛。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一个狭长的路带上看热闹。原定要等曹书记把照相的人找来再正式比,今天只是演习。等曹兀龙和冯彦虎来时,突击队的大部分姑娘已经败下阵来。她们有的是真不行,有的是装不行,只有吕翠儿一个还坚持着。曹兀龙和冯彦虎要给吕翠儿助阵,也站进了人夹道中。
吕翠儿上身只穿一件粉红衬衫,已被汗粘在脊背上。头发像蒸锅似的冒着汽。男子汉一边是三队的“愣半山”,人称“二百五”,有力气,不服人,只要有人挑唆几句,他就会像上足发条的机器,非等发条转松不罢休。他也脱了外衣,只穿一件白粗布的手工汗衫,也见湿了,但人还很冲,一边推着车子跑,一边还不时瞄一眼吕翠儿。上土时,他还要冲吕翠儿挑衅:“上满!上满!不上满装半车的是鬼子松!我今儿倒要看看你是肉的还是铁的!不把你屁放了你不知道狼是麻的!”
吕翠儿已完全没有回嘴的力气,但她白着脸,咬着牙,一声不吭,像有深仇大恨似的抓着架子车,没命地推。她倒完土,腿一软,车子歪到一边,陷在软土中,旁边一位社员想帮她,她也不理,硬是一个人拽了出来。
你道吕翠儿为何要这样?她真把那非正式的比赛看得那么重?其实,她心里并没有当这是比赛,而是在发泄心中无名的悲愤。要她回那个家,回到瘸子跟前的要求几乎使她绝望,如果不是因为提这要求的是她敬爱着的曹书记和冯主任,她会一口回绝,甚至用死来抗争。可提要求的偏偏是他们,而且是为了她好。她不明白的是,自己明明知道这个理儿,可为什么却像刀子扎心?她觉得胸口闷得慌,很想大哭一场,但却不能哭,只能憋着,只能用拼命地奔跑、推车、拉车,用拼命地挣扎来折磨自己。要在平时,她早就瘫倒了,但现在,她几次都仿佛要倒了,却都出人意外地挺住,又起来了,并且似乎重新获得了力量。看热闹的人当然不知道她心里的苦,还兴奋地有些人还有点兴灾乐祸地给她鼓掌“加油!”
曹兀龙今天很兴奋,他脑子里还盘旋着“青天大老爷”的声音,吕翠儿的拼命挣扎和奔跑,被汗湿的衬衫呈现出的凸凸凹凹的线条,在他看来,仿佛天女献给“青天大老爷”的舞蹈。反倒更刺激了他,让他变得更加兴奋,也笑着,鼓掌,还冲吕翠儿热烈地喊:“加油1一个社员不小心挤了一下,他也没生气,还宽容地朝他一笑,使那社员惶恐感动了好一阵。
愣半山不小心摔了一跤,看热闹的人起一阵哄,鼓掌让吕翠儿超过他。然而,愣半山爬起来了,这一跤非但没有摔败他,斗志反而更旺了。只见他“吐吐”两声,朝掌心吐两口唾沫,冲吕翠儿骂了句脏话,拽上车子又疯跑起来。于是,人群中又起了欢呼和吼叫。
有两个人没有欢呼吼叫,一个冯彦虎,一个文戈。文戈早看出吕翠儿在挣扎,这样下去会出事的,但他不好出面制止。他慢慢凑到冯彦虎跟前,乘人声落下的间歇,悄悄念叨了一句:“吕翠儿会挣下病的。”
冯彦虎一惊,这正是他心里想的,不由回头看了文戈一眼。但他犹豫着,这里最有权威的人是曹兀龙,曹书记不发话,他不敢乱喊。他不安地看了曹书记一眼,见曹书记还笑着,还在喊“加油”,他就不敢说话了。
文戈猜到了他的心思,心里叹一声,正想如何制止,却听人群中发出一声:“哎哟1看时,吕翠儿的车子从车道上翻下去了。人群“哗”的向前围去。这一栽,把曹兀龙栽醒了,急忙往前去看。冯彦虎心跳着,也急跟过去。
吕翠儿张着嘴斜躺在沟边,一只胳膊压在身下,已然昏了过去。有几个社员要拉,曹兀龙大喊不要动,找几个年轻人,用双手轻轻托着,送到吉普车上,让李映急送公社卫生院抢救。
吕翠儿闭着眼,觉得自己仿佛掉到了深深的井里,耳边能听到人声,却听不大明白,她眼睛有条缝,看见曹书记亲切的面孔像井盖一样在遥远的上面冲她微笑,那面孔上充满了阳光,但由于太远,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她想问,却出不来声,想抬起身去听,身子却像被泥吸住了似的不能动。曹兀龙看见了她的挣扎,忙伸手作按住状,意思是让她不要动。这动作在她眼里,觉得那手似乎是从高高的井口伸下来的,虽然又长又大,却还是够不到井底。她心里在喊:“曹书记,我很好,把我吊上去就行了。”然而却没人听到。
她觉得井下很软,睡着很舒服,便又闭上了眼。她隐约记起让她回家的事了,记起那破烂的小屋,记起瘸子那死尸似的身子,眼中便不由流出泪来。她能感觉到热热的泪水从小眼角流下,细细的一行,有点痒,有点凉。有一汪泪水聚在大眼角处,慢慢地变凉,要流回到眼内,她偏一下头,让那窝泪水流掉。随后,她又想到井底的安全,瘸子是无法够到这里的,她可以暂时不回家了,心里便有了点模糊的幸福。于是,她睡着了。
冯彦虎和周兢说吕翠儿是挣着了,休息休息就好了,曹兀龙却坚持要送医院,他坚定地说:“不行,一定要送卫生院。这不敢马虎!要是出点危险就不得了了!万万不敢马虎1正争着,王银江骑辆自行车来说:“曹书记,县上电话,说啥高家湾大队有个高支书来咱们县上了,想要两车油渣。问怎么办?”他觉得一个大队支书要两车油渣,简直是屁事,还值得打电话请示,他来送信都觉得不好意思。却不料曹兀龙脸色一下凝重了,问:“谁打的电话?”王银江想了想,说:“好像是计委的,姓汪。”曹兀龙知道是汪天鹏,立即命令李映:“赶快送吕翠儿同志去卫生院。完了咱们上县。”
你道曹兀龙为啥如此慌张?原来省委的洪书记在高家湾大队蹲点,高支书不可怕,但庙里有了菩萨,庙前的石头也就有了神气,谁还敢得罪。李映听书记一张嘴布置了两任务,犹豫一下,说:“那怎么走法?曹书记在这里等着,我把吕翠儿送卫生院再回来,还是你坐着一块儿走?你要一起走,这半截路你就得坐去再坐回来?”他看看太阳,“时间,还来得及吗?”
曹兀龙为难了,犹豫片刻,说:“人命关天,先送吕翠儿同志。我等着。”能听出来,他口气没方才那么坚定了。
李映答应着要走,吕翠儿却睁开了眼,挣扎着要起来,曹兀龙不让她动。她不听,硬挣着说:“曹书记,你走县上。我不要紧,缓一阵就好了,不要耽误了你的大事。”说着,不顾众人劝阻,硬是下车来。腿还软,就势坐在地上了。
曹兀龙见她没什么要紧,心也放下了,但还好意劝她到卫生院检查检查。吕翠儿硬不去。两下里坚持着,冯彦虎出来打圆场:“这样吧,李师傅把吕翠儿送到大队里,然后和曹书记上县。这样就两不耽误。”曹兀龙还坚持了一阵,见大家都这么说,也就点了头,还不放心,找大队的赤脚医生和吕翠儿一起回大队。
准备出发,曹兀龙看见了周兢,便一脚车里一脚车外地说:“周支书,你现在说说,吕翠儿同志今天的表现咋样?你这个支书能不能像她一样一直跑到晕倒?和你比一比,你说够不够一个党员?够不够?”
周兢想笑,脸上却一幅哭相,说:“比我好。我是不如。”曹兀龙将脚收进车里,点着头说:“我看确实。你怕真格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