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戈说:“不是我活在上世纪。我也知道大家都在这么干。我只是不理解,这么一级哄一级,哄到啥时候去?”李锦竹说:“不是一级哄一级,而是一级一级都需要哄。现在的人,谁是傻瓜?谁都比你、我精明。问题是,小官想升大官,大官还想升更大的官,怎么升?得造点成绩吧?小官儿连吹带造,吹一个大汽球,大官儿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得假装受骗,为什么?他承认了下边的成绩,他也就有了成绩!”
文戈说:“他们这样升了官,老百姓就倒了霉。”李锦竹说:“老百姓倒什么霉?”文戈说:“会战,造田,没收益,不是劳民伤财?”李锦竹点头:“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也有老百姓的好处。比如说,要会战了,救济粮会多分些,老百姓受益了吧?那一百台抽水机,能抽水浇地,当然好,不能抽水浇地,砸了卖废铁也是一笔收入。”
文戈说:“可那是国家的钱呀?国家吃了亏呀?”李锦竹笑起来:“这儿一个一心为国家着想的人,国家怎么没发现?国家任命错了,应该让你当书记,却任命给曹兀龙了。嘿嘿嘿……”听他玩笑,文戈反无话可说了。
李锦竹说:“不开玩笑了,我还有一项任务。冯副指挥让我看一看吕副指挥家搬完了没有,我得看看去?”文戈说:“吕翠儿搬来了。在西北角角那间房里。”李锦竹说:“那我去看看。”说着,一摇一晃去了。
他站吕翠儿屋前喊:“吕指挥。吕主任。吕翠儿主任。起来了吗?冯主任叫我来看你。”屋里暗暗地应一声:“李秘书吗?你等等,我给你开门。”接着一阵石板、杠子响,门开了。
李锦竹进屋去,却一下愣住了。一间冰冷的空房。一个冷炕。炕上没有席,只铺一条尿迹斑斑的破毡。一条棉毯叠成四折给孩子铺着。孩子还未醒,裹在一床烂棉絮里。炕下一个半新的小木箱。箱盖上放一个搪瓷小盆。一个粗瓷碗。两只山上折来的当地叫做“兔儿条”的筷子。炕头上一个罐。一口小铁锅,锅盖缺了一块。——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李锦竹看看冷炕,问:“你昨晚就睡在这里?”吕翠儿眼睛一红,忙低了头,半晌才说:“我抱着锣锣坐了一晚上。”她头低着,两滴泪掉在了地上。她穿得还是那么新,但不再给人干净利落的感觉,却觉得与这里那么不协调。
李锦竹看看炕下没有生火的土炉子,自言自语念叨:“这人还能受得了1他忘了来这里干什么,茫然地出来了。走几步才想起是来传冯彦虎话的,折回去说:“哦,忘了。冯主任叫我告诉你,地区的熊书记要来视查,叫你催一催周支书,无论如何今天工地上要上人。冯主任叫你也去,”他犹豫了一下,“不过,依我说,你还是自己看吧,能去了去,实在不能去,我给冯主任说。”
吕翠儿迟疑半晌,说:“我去。”李锦竹心里想说不要勉强,但只看了看她,没言语。
李锦竹走了,吕翠儿却为难了。她昨天搬得太匆忙,口粮没分出来,虽只一点玉米面,一点洋芋,毕竟能填肚子,不分,今天一天都没法儿过。锅她分了个小的,烧火柴却一根也没有。出来时赌了一口气,没想那么多,现在却没法儿了。地区熊书记要来,冯主任让她上工地,锣锣怎么办?原先有瞎眼婆婆,她似乎一无牵挂,现在却处处是难题。女人,女人咋就这么难呢!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将昨晚压门的石板搬到门后,忍着心痛,将锣锣摇醒。锣锣哭,她将奶头塞孩子嘴里,却没有奶。锣锣放开奶头使劲哭,她没一点办法,只有陪着哭。
瓦罐里有个洋芋大的白面馍馍,是瞎眼婆婆给锣锣放的,她取出来,犹豫一下,又掰下小半拉放回罐里,剩下的用头巾包了塞锣锣怀里,抱到春子奶奶家,千求万求,春子奶奶才答应给她带一天。锣锣认生,死命地哭,她忍着揪心地痛,急急忙忙奔出去找周支书。她脸都没顾上洗,边走边抹去眼屎,顺了顺头发,心里只惦着冯主任交待的任务,别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在周兢家门外喊了半晌,才出来一个娃娃挡狗。周兢老婆叫杨金花,甩着两只大奶子喂猪,正眼儿都不看她。吕翠儿感到了她的冷漠,忍着装看不见,问:“周支书在吗?”好半晌,杨金花才爱搭不理地说:“不在。”吕翠儿问:“到哪里去了?”杨金花懒懒地说:“不知道。”吕翠儿说:“是不是寻孙队长去了?”杨金花没好气:“不知道,不知道,给你说不知道,你没长耳朵1要在平时,吕翠儿早就忍不得了,但今天她负着冯主任的使命,只得强忍,还心平气和地说:“冯主任说,地区的熊书记和县上的曹书记要来,叫人都上工地,周支书知道吧?”
杨金花仿佛没听见,喊娃娃给她端水,水端来,她悠悠地给猪拌食,拌完,在石槽上“当当”地磕两下拌食板儿,提着盆子往回走,才懒懒地甩了一句:“知不知道你问他去,问我,我哪儿知道。”
吕翠儿气了个没得喘,只得去找孙廷明。孙廷明正在院里装锹把,听问周支书,半晌才说:“到一二队去了。”吕翠儿说:“哪咱们队啥时候上工地?”孙廷明懒懒地说:“一阵儿。”
吕翠儿真急了,说:“地区熊书记和县上曹书记都要来,冯主任说了,叫人都上工地,我可把话给你说了,到时候人上不去,冯主任要问,我可不管。”
孙廷明仿佛没听见,仍装他的锹把,半晌才说:“你不管就不管,谁请你管来?”吕翠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嘴唇颤了半晌,怕眼泪流出来,转身就走。孙廷明却在后面说:“冯主任如果查人数,你给说一下,队里劳力抽出来给你盖房呢,不是我们上的人少,你就给说清楚。”
吕翠儿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仍走。一回到她的临时住房,关上门,爬被子上嚎啕大哭起来,还怕人听见,将脸埋被子里,打着被子哭诉:“我这是何苦来哟,我这是何苦来!我不知道亏了啥人,把人活成这样了-…”
此时的吕翠儿,只觉可怜、渺小得没有。刚离开家,灵魂就似少了半拉,不料还被不堪的人踩踏,她心里明白,这些人其实都是恨她和冯主任好,可我和冯主任好,碍你们什么了,这么踩踏我!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可无力还击不说,肚子里还空空如也。四壁冰冷如铁,没一个人跟她说一句同情的话。幸而想到冯主任,才渐渐地有了点希望。又想到冯主任特地嘱咐她要到工地上去,只得强忍住哭,挣扎起来。猛想到冯主任、曹书记散工后说不定要来看她的房子,这个样子如何见人。她着急起来,忙把破被子叠了,塞箱子里,展开那条棉毯铺了,从箱子里取出那床没舍得盖的新被子来放好,用一方新头巾苫上。箱子里包糖的半张报纸拿出来,展展平,铺窗台上,将搪瓷盆和碗、筷扣报纸上。一个椭圆塑料边小镜是冯主任送的,也从箱子里取出,在靠门边的墙上挂好。转脸看了看,粉红的棉毯,大花的被子,翠绿的头巾,虽仍遮不住屋里的穷寒,但比方才整洁多了,冯主任来,至少有个地方坐了。
她想洗脸,却没水。大队院里有水窖,却是上了锁的。她也没有打水的绳子和桶。灶房里可能有水,但她知道大嘴女人见不得她,要也不一定给。看看院里,太阳已到屋角,她才有些慌,拿起头巾,舔湿一个角儿,擦了擦眼睛,在脸上抹了几圈,就算是洗了脸。取出珍藏的雪花膏,挖一指头,对着镜子往脸上抹。她对着镜子仔细审视,虽然看不出没洗脸,但总觉不是味儿,却已没奈何了。
她从瓦罐里取出那半块馍,食物的香味立刻钻进鼻子,她闻了闻,舍不得吃,只掐了指甲盖大的一小片放嘴里含着,一口一口地咽惹出的口水,剩下的仍放回罐里给锣锣留着。罐里还有两个煮熟的洋芋,她拿出来,想想晚饭还没着落,又放回去了一个,那一个皮也舍不得剥,只掐了伤疤就吃了。匆匆再照一遍镜子,将一绺散发拢进头巾里,才找锹。
她愣了一愣,这才想起,锹没带出来,还得到老家里去龋刚跨出门,大嘴女人到了跟前,问道:“灶房里的洋火是不是你拿了?我给文秘书做饭呢,咋寻不着洋火了?”
吕翠儿生气,忍着说:“我没见。灶房里我去都没去。”大嘴女人拉下脸,说:“还怪了,大队里再没来外人,我不信它还自己飞了。”
这不明欺负人嘛!吕翠儿实在忍不过,眉毛一扬说:“你哪达没有了哪达寻去,在我跟前说这话啥意思1大嘴女人也火了:“啥意思你不明白?屎屙到裤裆里装好人着呢1三言两语两个人吵起来了。大嘴女人说出好听的来了:“你个婊子把你不要美!把你美啥着呢!你一天雪花膏擦的香喷喷儿的招谁着呢不要以为人都不知道!你还离婚呢,你离臊脸着呢!不要脸的事干下了,你还觉着光荣!”
文戈早上出去送李锦竹,两人聊到村口才分手,进来听两人骂得难听,过去将两人分开了。
远处锣鼓已经响起来,村子里也有人敲着响应。吕翠儿着急,虽气得脸上变了色,却顾不得再吵,匆匆出门找锹去了。
大嘴女人也气得够呛,指着大门外追骂:“你个婊子你不要走了!把人家的洋火偷了,嘴还硬得很!没B脸着把B卖了,还把你美啥着呢!”
文戈听她骂得不堪,制止道:“算了,算了,人家已经走了,再不要说了。”大嘴女人气未消:“你不知道,那是个臊婊子。你知道她为啥要离婚?和公社里的冯主任不清楚!那还想着离了婚嫁个当官的呢,你当啥着呢1文戈不愿听这些,说:“火柴不见了?我不抽烟,也没有火柴。”大嘴女人说她回去拿。要走,想起一事,又凑到文戈跟前悄悄说:“文秘书,灶上油不多了,支书来了你给说说,叫哪个队里送些油我给你炒菜。没油的个饭我一点不会做。”
文戈是个不太讲究的人,更不愿搞特殊,现在大家都那么困难,他哪会张那个口,就说:“油不多没关系,饭菜简单些。我这个人不讲究。”
大嘴女人是想借他的口多要些油,她也占点便宜,又进一步动员:“来的干部都要着呢,你怕啥?反正是公共的油。”文戈嘴里支吾:“以后再说吧。”大嘴女人便有些不悦,嘟着嘴走了。
文戈从灶房里取了桶去窖上打水,见水窖锁着,只得等大嘴女人来问:“听说队里井打出水了,窖咋还锁着?”
大嘴女人说:“一眼泪水,早上先去的人还能刮一点,后去的都没有了,能指望上呢。”文戈听了想,百井汇流,要打不出水,怎么个汇法?
周兢要上工地,来招呼文戈。大嘴女人出来说:“我说你看气人不气人,灶房里一匣匣洋火不见了,我问了吕翠儿一声,那个婊子就和我骂开仗了!一匣匣洋火才二分钱,我穷得很,还没看在眼里,那个婊子硬不承认,硬要和人骂仗呢1周兢一愣怔,摸摸口袋,掏出一盒火柴来,说:“我拿的这匣子多半是灶房里的。我点了烟忘了,顺手就装上了。”
女人接过火柴去,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当是吕翠儿拿去了。”又嘱咐周兢,“你不要言喘说是你拿的话了。我已经和那个婊子骂了一仗,我栽都要给她个婊子栽上呢1周兢不以为然,说:“哎,那又何必呢!”
5、消息树,抗日战争时对付日本人就用过
大嘴女人叫文戈吃饭,没像往日探进头来笑,只在门口一晃就不见了。文戈过去一看,白汤寡水的,碗里连个油花儿都没有。一小盒辣子也干梆梆的。文戈心里便觉好笑,知道是女人嫌他不向支书要油,给他来了个“立竿见影”。他装作浑然不觉,边吃边和她聊:“你看吕翠儿两口子,要没有冯主任,能不能过到一起?”
女人先有些不自在,脸也不转,装收拾锅上,听文戈问,说:“现在就难说了,妇人的心已经野了。早先人家过得好着呢。妇人家又没个主意,男人家说啥就是啥,谁还能想起离婚。”
文戈说:“她今天在哪里吃的饭?刚搬出来,可能连锅灶都没有?”女人倒称愿,只淡淡地说:“不知道。”文戈见她冷冷的,便也不再提起,心里却觉吕翠儿也有些可怜。
正吃着,一个小社员跑来问:“文秘书,你有药吗?吕翠儿把她男人搡着绊倒把头绊烂了。”文戈一愣:“咋回事?”那小社员说:“听说是吕翠儿回家去拿铁锨去了,她男人不给,两个打起来了,她男人腿不行,叫吕翠儿搡倒了。”
文戈说:“你们队里没有赤脚医生吗?”大嘴女人抢着说:“大队里有一个,一早就上工地了。”
文戈没有伤药,只得取了几片四环素和去痛片凑合,跟那小社员到张培河家。吕翠儿早不见了,几个人围着张培河给头上按棉花灰。文戈看血还往外渗,让人把四环素片碾细撒在伤口上,留了去痛片说痛时再吃。准备走,看了看,见家里实在寒碜,心里着实不忍。
回到大队,灶房门已上锁。到住的屋里一看,见暖瓶已灌满了水,未吃完的饭扣在炉子上。他一揭碗,见一撮葱花儿油汪汪地在面条上,香味直钻鼻子。辣子盒儿里也浇了油,红艳艳的能照人影儿。他心里颇有些暖意,这女人表面上恶,心却也软。
吃过饭,他随了上工地的人,一起到了大滩口。老远的就听到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新新旧旧的红旗迎风招展。人尚未动,羊群似的扎着堆儿。冯彦虎带着几个年轻干部,指手划脚地喊。吕翠儿不远不近地跟着。
文戈和冯彦虎打招呼,问怎么个干法。冯彦虎只说坝址还未选定,要等曹书记,现在就先造田。文戈见他忙得团团转,便不多问,一个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走了走,估量三千亩足有,只是他走过的地方,除了石头就是胶泥,根本无法种庄稼。他借把锹,试挖了几处,也全是胶泥和沙子。他本想再挖几处,手上却打了个血泡,锹把也抓不住了。他看着偌大的荒滩,心想要铺土,起码得七寸以上,还得把石头挖掉,那得花多少劳力啊!
山上有几个人影晃动,像是在铲标语,他看着像李锦竹,问人说是的,他便还了锹,也向山上爬去。
黎虹也在山上,手里拿着皮尺,帮李锦竹画字,两条辫子从一边肩上搭过来,一长一短,显得很别致,很女性。看见文戈,笑道:“文秘书刚才在滩上挖什么来?”
文戈冲她笑一笑,想起她屋里那根结实的顶门杠,觉得她的笑都是凄憷的,无话找话地说:“这么远,你能认出是谁?”李锦竹嘴一扁笑说:“咱们黎主任的眼睛特别,想认得的人,再远都能认得;不想认得的人,在她跟前都认不得。”
黎虹回头嗔道:“你好着点昂1李锦竹笑着拍一下自己的头说:“好,好。错了,错了,声明作废。”
文戈见山顶上坐着一个人,很悠闲地拿着面小锣轻轻敲着玩儿,身边还栽着个胳膊粗的死树,觉得诧异,问他是干什么的?李锦竹笑道:“‘消息树’你都不懂?电影上学来的,抗日战争时对付日本人就用过。鬼子一进村,就把消息树放倒,接着响锣,广播里放‘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语录歌,八路军战士立即进入战斗岗位,单等鬼子进入伏击圈内。”
黎虹下意识地看看左右,说:“你别没深浅,叫人听见1文戈明白是为了观察熊、曹两位书记的,摇头叹息:“脑筋都用到这些地方了1山风很有些凉意,文戈上山时出了点汗,贴身的衣服觉得冰凉。手上的血泡也有点痛,他问谁有针?黎虹是女人,觉得有责任带这种工具,问:“干什么?”文戈说:“我手上打了个泡,想挑破。”
黎虹坐过来一些,说:“我看。”文戈伸手,她看了一眼,说:“锦竹,打火机。”说着,从钱包儿里取出一个小别针,在李锦竹打着的火上烧了烧,握住文戈的手要挑。李锦竹笑说:“小心,咱们文秘书的手可是握笔杆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