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辈子和他的青铜手杖寸步不离手,走到哪里都带着,据说是他家的祖传之宝。长一米左右,手柄是一个兽首形状,像龙却看不到犄角或许说是蛇更准确些,手杖底部似乎是个动物足型,似掌非掌,似爪非爪。为此,镇人一直争论不休,有的说是龙爪,有的说是马掌;杖体滑溜隐约可见绿豆大小的一些图案,如字如画,无人认得。手杖通体泛着青幽幽的光泽,若不是经常被主人使用摩挲,恐怕早就被岁月锈蚀掉了吧。
渡口北溪镇一侧的高岸上,那株四五个大人合抱粗的老黄角树,虬枝错节,冠如华盖,烈日高照时便投下好大一片阴凉。几个扎红腰带的善男信女用长长的红布条将黄角树的大枝缠来绕去,又在跟前点上香火,摆些馒头果子类的供品,披着大红布的老黄角树在袅袅香烟中便有了些神秘莫测的意味。
水仰望着天空,瓦蓝瓦蓝,一只偷屎鹊“唧”的一声从他的头顶掠过。他轻轻划动着双臂,感觉自己就像那摆渡的木船,又像是一只在水面悠闲散步的水蜘蛛。不知从何时起,镇子都会在每年的五月拜祭水神,这一次也是如此。仪式从老黄角树下开始,众人将祭品摆放在树下的供桌上,点上高香,由最年长的何老辈子领头参拜并诵读祭文。大树的周围一直到河边都跪拜着密密麻麻的善男信女。祭拜完毕,何老辈子高喊一声““发船喽——”
大家把祭品搬上早已停靠在河边的渡船上,在数张竹筏的簇拥下向着江心驶去。到得渡口江心,渡船下锚,竹筏则紧靠渡船用绳索捆扎牢靠。船上,何老辈子带领大家再次行跪拜礼,手拿一页黄纸,唱文道,
“我等小族,世居宝地。
仗水神福,从无大旱。
奈何土贫,出产稀薄。
摆渡过江,望勿惊扰。
孩童戏水,赖神托浮。
世代供奉,不敢懈怠。
跪请水神,佑我族民。
今备疏礼,略表存心。
诚惶诚恐,拜请笑纳。
先人英灵,永生永昌。”
峡谷里,何老辈子的声音苍老却仍显得高亢,竟像京戏唱腔般和着哗啦啦的江水共鸣。唱毕,引火来将黄纸点着,丢入江里。何老辈子喊一声:“纳礼喽——”江上的和岸上的人们都齐声喊道:“纳礼喽——”渡船上的人将捆上石条的两头半大的猪,四个羊子,两坛子酒轮番掀到江里,扑通扑通……几个水花过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望着湍急的江水,老何老辈子捋下胡须,再一挥手,大家起身,解绳,撑船撑筏,四散了去。
中午的天气愈加的燥热,原本赤红色的土壤被烤成紫红,远处的山头在刺目的阳光下反射着白惨惨的光晕,远离河岸的田地里的苞谷秧子跟花生苗也蔫耷耷地不成个样子,一丝风的迹象都看不出来。江水再降了许多,清亮的河面水平似镜,只偶尔见到碧油油的水草随着江底的水流翻动上来。渡口两岸寂静无声,似乎水流的声音也被烈日压到了江底,看不到一个人,渡船在对面的岸边横着,纹丝不动。船夫应该照例是在沉沉地午睡。
江边的沙滩晒的滚烫,几个七八岁的黑小子们从庄稼地里钻出来,沿着水线边走边戏水。水是其中一个。有伙伴儿说,“热的遭不住,到河头洗澡去嘛,敢不敢?!”
不敢,老汉儿晓得了要遭起!水说。
没得事,我们就在边边上洗嘛,怕个球!要不逃课出来做啥子哎?!还不如就在教室里面呆到看小儿书安逸些!何七闺说。
我们到松林沟里去洗嘛,那儿要浅些……不要去河头,里面有鬼,要拖人下去吃。
镇子里面才祭了大礼的,不得拖!何七闺挺挺胸口的肋巴骨肯定地说。
要拖,年年子都要拖。我妈说的。水嘟起个嘴。
拖你妈个锤子,我看你才是鬼哦!还是个旱鬼子,那个沟沟连鸡儿都淹不到。何七闺说。
你妈才是个旱鬼子,老子游水比你凶的多。比嘛,看哪个会游水的样式多,游的远!你个****的只晓得狗刨骚。哪个龟儿子输了去偷工地上的钢筋卖钱打爆米花吃。水扬扬手,赌气道。水长得矮壮矮壮,像个大号的炮弹。
算了算了!水,不要比了。让你老汉晓得了,非打烂你的屁眼,你妈又保不到你的。你那个老汉帮凶哩,硬坨子往死里打,比我老汉都凶。小胖儿劝道。
你的老汉跟我的老汉一样凶,你看你身上的猪肉嘎嘎好多嘛,经得挨!老子挨不起!水辩解。
先说清楚,游了水回去不准哪个当叛徒讲出去出卖大家哦!哪个讲了,大家都要被老汉挨起!何七闺的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
哦!那个当叛徒,大家就一起锤他****的。
对喽、对喽、开始洗喽!汗津津的黑小子们只两下就脱个精光,试试水,江水经太阳晒了半天,温凉温凉的,真像躺在了一碗绿幽幽的凉粉里。
镇子的人们聚在黄角树下歇凉时纷纷议论,
“这么旱的天,莫不是今年子桃溪江要见底喽?!”
“见了底子也对,看一下子下头到底有些啥子东西。”
“听说下头有好多金银宝贝,还是一两千年前的……”
“何老辈子说底下原先应该是埋的有个乌木箱子,是诸葛亮平定西南后撤军时留下,防止戎族再造反用的。”
“妈呦!造反是没再造哦,年年子这条江都要收我们镇子的人下去!镇得到人造反,镇不到鬼造孽!鬼箱子镇得到个锤子!!”
“嗨——呀,你这个人咋个尽说些肶话!这种肶话都是可以随便说的瞞!老子看你这个鸡公脑壳硬是从牛屁眼儿里头伙到屎尿一起屙出来的哦!!再肶话乱划老子先丢你****的下去祭水神!”年长的人听不下去了。
“哎——呀,莫吵了莫吵了!何老辈子讲过,那个乌木箱子里面装的是诸葛亮平乱时杀的各个部落叛军里面巫师的头盖骨跟他使用的法器,还有一把诸葛亮做法祭神用的七星宝剑,一起沉的江,就是担心他走以后这边又不太平。结果呢,这边倒是太平了,北边年年烽烟四起反而总平不了事。最紧急的时候,诸葛亮就派人来取宝剑,想等灭掉北魏再还回来。可惜等取到宝剑,他老人家已经哦豁了。但宝剑却始终没能还回来,蜀国就灭亡了。至于宝剑的下落,有几种说法:有的说让魏晋皇帝取了去打东吴;有的说是姜维把剑藏在真武山里,准备复国后再取出来;还有说是被魏国大将钟会收起来准备三分天下的……总之是下落不明,水底的鬼神也就镇不到啰!”
“哦——那咋个办喃?!跟鬼两个做邻居,这个日子咋过得下去?”
“咋个过?!还不是要挨起过,这么多年都挨过来了……
“听那些老辈子迷信乱讲哦——哪儿有啥子神啊鬼的,这条河水流本来就急,漩涡儿又多球的很,是危险的嘛!有个锤子的鬼,龟儿子要敢爬起来,老子几脚又踹它****的下去。”
“你个死娃儿,老子先踹你****的两脚下去……”
“来嘛来嘛,来踹嘛,看你好凶!”
“算喽算喽,说起耍耍话,当啥子真嘛,当真是红苕稀饭拌胡豆吃胀凶狠啰,上下两头屁话都多!”
……
黑小子们在水里玩儿的不亦乐乎,活像浅水里的一窝子土泥鳅。只是不敢太放出声儿来,怕不小心被对面渡船里的人听见,呵斥几句也就罢了,若是被告状给家里大人,一顿皮肉之苦是自然免不了的。用摸上来的贝壳打仗,摁住对方的脖子灌水,甚至潜入水下揪人家的******,极尽调皮之能。一阵过瘾后,伙伴儿们怂恿水跟何七闺比起划水来。
从水湾的这头到那头也就十来米距离,蛙泳狗刨自由式一番比试下来,二比一,水输一局。该仰泳了。何七闺说,改一下,沿着水边游不对,靠近岸边的水浅速度慢,往江中间回水线的地方游。水说,你娃儿耍赖不要脸,占便宜的时候不开腔,该吃亏了就惊叫唤,龟儿子是个赖皮包子!何七闺说,才第四局的嘛,第五局改回来让你游里边儿的可以了三!?
“你娃儿真的不要脸,这会儿是我输一局,你要赢了这局还哪儿来的第五局哎?!算的邦精,不来啰不来啰……”水往岸边走去。
“才好大个区别嘛!你不是仰泳凶得很嘛,不敢来就是不敢来,还说老子耍赖惊叫唤!你才是赖包子胆小鬼,明说不敢弄钢筋就是了。”何七闺的眼珠子又要鼓了出来。
比嘛比嘛比嘛,三局都比过了,这会儿撤场子好闪火哦!伙伴们鼓动道。
水,放心!这个时候工地上的民夫些都去挖山洞去了,要晚饭才回来。人都球莫得一个!拖了就跑,怕个锤子!小胖儿点醒水。
“来就来!老子让到龟儿子就是!又来比!”水的俩小胳膊作势摸拉一下并不存在的衣袖,似乎便少了些贴身的牵扯。
“是——看到底哪个才是老子的龟儿子!”何七闺也作势地摸拉一下俩胳膊。
回水线是从河谷中冲出来的江水遇到中坝子受阻,水量没有一下子被分开流下去,一部分水量在中坝子的反作用力和较快的江底水流的合力之下,开始往谷口回流,到得谷口又继续混合着冲出的江水继续循环往复。因回水流较慢且略泛黄,跟较快的深绿色主水流结合处有条较明显的线条,所以称之为回水线。南北两条回水线就自然而然的将江面分成了三段,因此渡船摆渡时就按照之字形路线走,会省好些个人力。
“预备——开始!”胖儿低声发令道。
阳光透过竹林的枝叶间隙细碎的洒在院子里,有微风吹过,斑斑驳驳的光影在地上明明灭灭闪烁起来。院墙角的水磨石金鱼缸上几个土瓦盆里的兰草散发着沁人的幽香,竹根下的一丛野生杜鹃开的正娇艳。鱼缸旁,何老辈子躺在竹躺椅上,眯缝着眼似睡非睡,手里的蒲扇偶尔挥赶下叮到腿上的小咬。阳光的碎影时而抚过何老辈子粗粝的脸庞,透过眼皮儿便像红彤彤的夕阳沉沉地包裹下来。老辈子在少年时给过往的商船拉过纤,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江的上游,一个叫高州府的大县。愈往上游走,山势江水愈险恶,几次都差点儿丢了命去。
很多年前,何老辈子才从父亲那里知道自己原是传说中僰人的后代,祖祖辈辈都居住在高州府地界,几代前才辗转定居在这个镇子,连父亲都说不清楚有几代了。难怪自家人的长相和周围人的总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鹰鼻蚕眉阔嘴,细长的胳膊,粗大的脚踝骨,且有着只有自家人才听得懂的语言。
传说中,“僰人”是先秦时期就在西南居住的一个古老民族,为“西方之戎”。曾建立僰侯国,参加过牧野之战。明王朝时,因不堪中央政府的苛捐杂税,阿姓的僰人举兵起义,后在朝廷的假招安中,前去赴约的270余名寨主被悉数斩杀。大悲大怒的僰人虽英勇善战,前赴后继,不怕牺牲,但在中央政府长期血雨腥风的残酷征剿下,僰人领袖阿三妹惨烈阵亡,余众几乎皆被赶尽杀绝,遗存下来的僰人为使英雄遗骨免受糟践,将36名部落巫师的头骨和法器封在乌木箱子里,沉在桃溪江的某处,而那270余名赴约被杀害的债主的遗骨则安葬在人迹罕至的江边峭壁上。侥幸残存的僰人不敢再承认自己的族属,于是民间传说中便有了“去包耳,添立人,改‘阿’为‘何’姓”的说法。自此,在西南地区便再寻觅不到僰人的踪迹,只有一些陡峭艰险的江边峭壁上那为数不多的悬棺和岩画遗迹,才提醒人们这个在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强大而古老的民族。也有说法是,三国的蜀相诸葛亮南征路过僰地被阻,于是散言说,僰地常年旱灾是由于僰人祖坟风水不好,如将棺材移到悬崖上,来年一定好收成。僰人信以为真,就分兵去迁坟。诸葛亮趁机突破重围并斩杀数十名僰人部落首领,将首级封箱帖金符,沉江祭奠阵亡的将士。次年僰地果然五谷丰登、人畜兴旺。所以虽结下深仇大恨,但悬棺葬却代代相传下来。
无论是怎样的传说!但那装着先祖遗骸的乌木箱一定就在江底的某处。
何老辈子的父亲告诉他,先祖遗言是要告诫后代,记住这些血海深仇,灭族之恨。不管经过多少年月,也要寻找到江里先祖的遗骸和法器,让其重现天日,以图再现僰族的繁盛。或许是这前世不共戴天的的灭族深仇使先祖的魂灵无法安息,每年都要招些汉人的孩子去献祭还魂,以示报仇光复之心不死。可是斗转星移,沧海早换作桑田,僰人的后裔却已逐渐同其他民族相互融合,再难寻觅到了。
何七闺的身体比水要高些,但灵活性还是不足,仰泳时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与其说是仰泳,还不如说是踩泳恰当些。吃水深自然阻力大,速度快不起来。但仰泳是水的强项,水虽然矮壮但灵活,还懂得把握吃水的深度和四肢的配合,自然能把速度调节到最快的状态。将近回水线时,何七闺已落后水有三四个身子了。已经快游到线旁的水停下回头对何七闺喊一句,“七闺,认输了嘛!?”看着败局已定,何七闺却不回答,直游到水的身旁才喊道,“讲好了的游过回水线才算得赢的嘛!”岸边的伙伴儿们都嗤笑,“这个龟儿子好赖哦,死不认输!”
水无奈,只得猛蹬追赶何七闺,却哪里还赶得上哦!何七闺已经超过他大半个身子,在回水线外了。冲过了那条界限分明的回水线。冲过的那一刻,水却不再感觉到江水的冲击,而似乎像是在一个安静的小湖里,可以躺在水面上静止不动。水这样躺着,看着高高的蓝天,摊开四肢,匀着呼吸。身下的江水缓缓抚过,多像妈妈温暖的手在爱抚着他。一朵灰色的云彩不知何时飘来,在澄净的天空多像一只紧闭着的大眼睛。水好奇的看着它。
得意洋洋的何七闺向岸上的伙伴儿们举起双手宣告胜利,突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的脚,向下拽了他一下。来不及叫喊,他整个的脑袋都下到了水里,在水里睁开了眼睛,下面的世界一片深绿色的死寂,只见濛濛的混绿中下面有个隐约的白影一闪而过。脑子里响起了大人叮嘱过的关于水鬼吃人的话。何七闺浑身一个激灵,向上一使劲,挣出水面,冲旁边的水喊,水——救我——拉我一把……
水一怔,回头看看岸上,再看看眼前的七闺,似乎真有水草类的东西在缠他的脚。水鼓起勇气,向前划了一下就够到了七闺的手,慌乱的七闺的手一抓住水的手,就双手抱住水的一只胳膊猛一使劲。这样,七闺借助水的力量脱离出来,但水却被反推到了七闺刚才的位置。水刚想奋力往回划,却发现脚已无法动弹,像被什么力量牢牢的吸住,无法踩水。他一边使劲向下按水,一边想要抓住身旁的七闺——七闺快救我,我被抓住了……七闺看着眼前的景况,面无血色,惊恐的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他猛往后一靠,闪过水的手,手足无措的向后划去。
缠住水的那股力量猛地向下一拖……
到了近几代,祖训的使命感已被生存的艰辛磨砺殆尽,古老的理想慢慢让位于现实。何老辈子的父亲说,现在还有几个晓得自己是僰人哦!僰人汉人都是人,只要天下太平就是对的!所以前头不是很远的几代比较开明的先人就已经不再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了,每年都牵头搞祭祀安抚祖宗变得的水神,希望水神莫再取那汉人性命。老祖宗的子孙虽然越来越少,但他们的功绩无论如何总是会铭记到最后一个子孙的,先人们应当早些安息认命才是!
从父亲那里,何老辈子接过了遗训,每年都牵头主持祭祀,因他从父亲那里学得祖传的占卜术,和家族固有的奇特长相,且曾有过几次祭祀的年头水神未收人的成功例子。人们就同样认为他也是位通灵之人,镇子上的乡邻如有异事都会求教于他,望能指点趋福避祸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