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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基层

鲁青转业不久,被安排到国兴银行的一个基层分理处。这年腊月十八,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嘶咔”一声怪叫,在石头岭镇街头公路上停下,鲁青提着简单的行李包,随着一群山民挤下车,中巴又“哐”的一声开走,屁股掀起一股尘土,弄得鲁青灰头土脸。北风瑟瑟,尘沙弥漫,下了车的山民们很快纷纷走散,只剩下鲁青提着行李,孤零零地站在路边。这哪里像是一个国兴银行的分理处主任上任,倒像是一个五十年代被发配的落难知识分子。

这一切都怪鲁青自己。到石头岭镇之前,郝行长说派车,让副行长或人事科长送他。一个乡银行的分理处主任是县银行的一方“诸侯”,平常调动都是接风饯行,车接车送,热热闹闹,官场上的礼节一点也不少。这就是平常所说的宁为鸡头不为牛尾的“道理”。当时,鲁青因心情不好,随口说了句:“算了吧,都是熟人熟地,送什么。”

没想到郝行长“就坡下驴”,果然就让他像一般的员工一样自己搭车上任。

鲁青从灰尘里钻出来,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本来石头岭镇他经常来,在县支行时,一年少说也要到石头岭镇来三四次,现在却感到十分陌生,他心里酸酸的,感到孤独,苍凉,很不是滋味。

鲁青转业后先是任国兴银行县支行信贷部副经理,后来又到资产部当副经理,到资产部还不到一个月,又调到石头岭镇分理处来当主任。支行副经理下派当分理处主任,按理说应该是提了半级,且是实权派,应该高兴才是。连他的妻子李翠花,听到这个信息之后,都突然把他抱住亲了一口,高兴地说:“我还以为你从部队回来是虎落平阳,没有戏了哟,没想到你还真有一手。”

鲁青却一点高兴不起来,想起自己最近的频繁调动总感觉有些莫名其妙,搞不清这次提升是福是祸,是提升还是发配。他不由联想起不久前的两件事。

第一件发生在秋天,分管信贷的副行长让他参与考察一项信贷项目。早些年国兴银行实行粗放型信贷管理,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后来上级行改变了信贷政策和信贷管理办法,由原来个人负责制改为贷款委员会管理的办法,每一笔贷款都要经过贷款委员会讨论、审批才能放行,降低了贷款风险。那次鲁青参与考察的是一笔一千五百万元的贷款。贷款申请手续都已经办好,分管行长也已同意,只等他们考察回来进行集体表决,贷款委员会通过放行。鲁青与贷款委员会的委员们去看了之后,发现这笔贷款完全是个骗局,他当时就提出了反对意见。但是同行的贷款委员会成员们都对这笔贷款充分肯定。鲁青孤掌难鸣,忍不住嘀咕一句:“如果可以买票,我宁愿私人拿钱,给每个贷委会成员一千元买票,不让这笔贷款发放。”

鲁青本来是说气话,声音也很小,在场听见的也就是同行考察项目的几个人。他没有想到,还不到五分钟,他的话已被现代通讯工具传到十里以外的县支行机关。分管信贷的蔡副行长打电话给他,要他说话注意,不能以个人的意气否定大多数人的意见,更不能给贷款委员会成员们泼污水。鲁青放下电话,想看看身边的人是谁告密。几个人都若无其事,一副君子模样,从各人的脸上实在看不出哪位是“王连举”。考察回来,第三天,鲁青就调离了信贷部,到资产部当副经理。

第二件事情是在两个月之后,有一天他回到家里,母亲神秘兮兮地叫住他。母亲是县商业局下属一个公司的退休职工。母亲说,她上午到单位领退休工资,听见了一件怪事:商业局局长让他们公司经理到石头岭镇将废弃的林场租借来搞一个养牛项目,到国兴银行搞一笔三千万元的贷款,说贷到的款可拿出三百万作为攻关费,余下的给公司的员工发工资和奖金,还说贷款搞到后,提拔搞到贷款的经理当商业局副局长。母亲部门的经理说,那地方能养什么牛?局长说:“你这么笨,真的养牛么?让国兴银行考察的人看看就行。”

经理又说:“国兴银行现在管得紧,原来塞足一个人就可以了,现在贷款要贷款委员会批。”

局长说:“百分之十还不足吗?关键是国兴银行内部要有人。”

经理说:“内部的人倒有一个。”

鲁青的母亲吃了一惊:这怎么得了!商业局都这样合伙骗国家银行的贷款,我儿子他们的工资将来哪里去得?母亲便匆匆跑回家告诉了鲁青,鲁青对这件事并没有放到心里去。他当时想,这怎么可能呢?过了不久,鲁青果然听说母亲所在商业局下属一个公司申请在石头岭镇办养牛场项目,要求贷款三千万元,听说县支行经过考察,认为牛奶行业是“三农”(农村、农业、农民)项目,是我们国家可持续发展的行业,是提高整个国民素质的一项系统工程。县支行已经快批了。鲁青这才急了,马上找到分管信贷的蔡副行长,将母亲的话说了一遍。蔡副行长说:“好,我让贷款委员会去考察。”

上次就是蔡行长给他打电话,让他说话注意。鲁青感到不放心,又去找一把手郝行长,又把母亲的话说了一遍。郝行长听后吃了一惊,说:“有这样的事?乱弹琴!你放心,我们会弄清楚的。”

几天后,鲁青听说石头岭镇养牛项目贷款顺利过关。也就在鲁青惊诧之时,他接到了下派的调令。

鲁青实在不愿意将他调动的事和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也许是正常的调动,是工作的需要,鲁青总喜欢把人把事往好处想。但事情太凑巧,这两件事总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鲁青提着行李包来到国兴银行石头岭镇分理处,两个副主任早接到县支行的电话,在营业厅迎接他。迎接他的还有一个声音如笛、满嘴文明语、长得漂亮正在吵闹的“母老虎”。因为鲁青当时的心情特不好,见到这样的女人就称其“母老虎”,没有认真观察母老虎的相貌。母老虎十分凶,吵吵嚷嚷要找国兴银行的领导。分理处副主任老吴老廖和主办会计肖洋一个劲赔礼道歉怎么也劝不住,两个当班的储蓄员在柜台里哭哭泣泣。老吴被人称为吴大炮,今天却乖得像放了哑炮似的。吴大炮一乖,事情肯定不小。果然情况比较严重,原来母老虎来取五千元钱,刚填好取款单递进去,门外一个熟人喊她说了两句话,眨眼之间,柜台上只剩八百元。四千二百元钱不翼而飞。母老虎知道鲁青是新上任的主任后,马上甩开别人,直奔鲁青,怒气冲冲地质问:“什么时候给我钱?”

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鲁青踏进门,行李还未放下,对情况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将钱给她。但是,当时的情况不容他多想,鲁青连连赔笑说:“马上马上,请您稍候。”

鲁青转脸对吴大炮使了个眼色,又严肃地对一位储蓄员说:“带这位同志到楼上主任办公室休息。”

鲁青好不容易把母老虎弄到了楼上,他知道国兴银行石头岭镇分理处的业务量不大,临柜的储蓄员们对来往的客户基本上都能有印象。他问当班储蓄员小翠:“当时还有没有人取款?”

储蓄员小翠泪眼婆娑地查了一下账说:“有个叫黄迎春的人取过款。”

鲁青问:“多少?”

小翠说:“八百。”

鲁青忽然明白过来,可能是母老虎填了取款单去和熟人说话的时候,由于储蓄员疏忽,客户黄迎春拿错了钱。鲁青问:“哪里人?”

小翠想了半天,苦着脸说:“不认识,只来取存过一次钱,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母老虎刚到楼上,吴大炮声音又响了起来,吴大炮吼着:“开会,开会!查查原因!”

鲁青想职工将钱甩出窗口不负责任,领导出了事不去追钱却在屋里“整会”,这是什么事儿!母老虎还在我的办公室里等着“吃人”。鲁青来不及多想,便说:“你们开吧,我有点事。”

说罢,不和副主任讲什么事也不向大家解释什么,而是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鲁青出门后想,黄迎春既是外地人,一定是在镇上开店的个体工商户。鲁青便在街上买了两包将军烟,找到工商所,工商所刘所长让办事员查过,没有这个人。鲁青又继续找税务所及派出所个体协会。好在镇很小,就是两条小街,一个小时,就将税务所派出所个体协会找遍了,最后还是个协柳秘书长说,听说中学门口来了一个女老板,还没有挂牌,不知是不是。鲁青忙跑到中学,到门卫一问,果然有个开早餐店的个体户叫黄迎春,刚来五天。鲁青问清楚了门牌,径直闯了进去。屋里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正和一个男人数钱……

鲁青回到分理处,吴大炮仍在开会,吼声震耳,两个临柜储蓄员小翠小吕哭哭啼啼,他们足足开了一个多小时会,仍为责任问题纠缠不清。鲁青苦笑,将钱交给小翠,让她送给那位母老虎。吴大炮惊讶地望着他,半天才回过神来,尴尬地说:“鲁主任……你从哪里找回的?”

鲁青目光四顾,在座的都是熟脸,以前鲁青经常下乡,和大家都混得很熟了,见面有说有笑,但今天却显得特别冷清,一个个都蔫头耷脑的,不是哭哭泣泣,就是漠不关心。鲁青心里十分恼火,正想说什么,小翠进来,说:“鲁主任,她要你去。”

鲁青不知母老虎又找他做什么,钱给了,还要吃人不成?便来到楼上。进门一看,母老虎在椅子上稳坐不动,脸上仍然怒不可遏的样子,见鲁青进门,说:“你们是怎么开展工作的?你们就这样让我走?”

母老虎一副教训人的样子。鲁青心里有些发毛,他想,这不是一般的农村妇女,这是位喝墨水长大的厉害女子,这样的人最难对付。鲁青不敢麻痹大意,他强装笑脸说:“我正准备来向您道歉。”

母老虎说:“你们要赔偿我的时间和精神损失费。”

鲁青说:“应该应该,今后我们一定要改进分理处的工作作风,欢迎光临‘寒舍’,请您多多批评。”

母老虎在鲁青文明的微笑攻势下,怒气逐渐消失。

分理处为鲁青办了接风酒,还炖了一锅狗肉。两个副主任老吴老廖想把气氛搞活跃一点,但鲁青吃得无滋无味,大家只得草草收场。

吃罢晚饭,鲁青感到很疲惫,他走进宿舍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鲁青是部队连长转业,他想起了许许多多战友,最后想起了黄海明。黄海明是他们连的指导员,鲁青和他一起参加过1979年的那场战争,后来又在一个连队任职,两人把一个三类连队盘弄成全团的一张王牌,出尽了风头,那时是何等风光!转业后他被安排到国兴银行县级支行,和他一道转业的黄海明写信来祝贺他,说他一回来就捞到一个金饭碗,很羡慕他。黄海明回浙江后在一家私营丝绸厂打工。没想到两年工夫,黄海明成了大老板,而他却仍窝囊在科员的位置上,每日就是打打开水拖拖地,写写材料当当差,看看报纸聊聊天,昔日的威风扫地。两年后混个副经理,也就是副股级,比原来连长还差半级,现在又发配到这个鬼地方。黄海明是鸟往高处飞,他成了水往低处流。如今鲁青已经到了最基层,后悔是没有用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一往无前”。鲁青想着想着便泰然了。

石头岭镇是个野鸡不生蛋的穷乡,经济基础薄弱,分理处更是难得生存,存款不足四千万,还抵不上城里一个三人小储蓄所,贷款接近五千万,远远大于存款,且呆账不少,死了三千多万,近百分之八十的不良贷款。鲁青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快把分理处的局面改变过来。要想改变局面,得把这帮“鸟人”盘活。要盘活这帮“鸟人”,得让他们能拿到工资奖金,空口白话是挣不回工资奖金的,首先得自己作出表率,做成一件大家认为不可能做成的事情让他们看看。

第二天一早,鲁青找老廖说:“这个月农业贷款收回多少?”

老廖说:“哎,铁板一块。”

鲁青说:“今天我想跑一个村,去看看。”

老廖伸着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你不了解农村的情况,许多人年都难得过,去也是白去。”

见鲁青没有反应,老廖又说:“刚来,日子多似狗毛,不歇一天?”

鲁青说:“不了。”

老廖叫一声:“小柳,今天和鲁主任一道下乡去。”

小柳是分理处的信贷员,石头岭镇养牛项目贷款就是他做的项目报告。鲁青冷冷地扫了小柳一眼。小柳说:“到哪儿去呀?”

鲁青说:“哪个村最难收?”

小柳说:“都难,最难的是秦垸,已经五年没有收一分钱。”

鲁青说:“那就到秦垸吧。”

为了节省费用,鲁青就和小柳骑着自行车往秦垸去。一路上尽是荒山秃岭,天阴沉沉,西北风吹得遍地衰草呼呼作响,直刺到人的骨子里去。

鲁青说:“怎么山上没有一棵树呢?这么个穷地方。”

小柳说:“这一带原来是蚕桑基地,满山桑林,是镇里最美最富的地方,后来蚕茧大跌价,许多农民就将桑林改成了麦地,再后来镇里的丝绸厂垮了,蚕茧卖不出去,农民便将桑树全砍完了,成了现在这样的瘌痢头。”

鲁青突然让小柳多绕一段路,说去看看石头岭镇养牛场。小柳愣了一下,只好将鲁青带到一片荒山。这哪里是什么养牛场!这原是镇里的桑蚕场,如今已人去屋空,几间破屋,没有门,空空的院内一片荒芜,没有一条牛的影子。鲁青在门前停下来,看着空屋,心痛地叹一声:“几千万哪!如果国兴银行的基层单位都这样放款,早晚有一天会出大事的!”

小柳的脸飞红,低下头不吭声。鲁青也不多说,停了一会儿,推车往前走。两人无言地走着,许久,小柳说:“鲁主任!”

鲁青看着小柳,小柳刚想说什么,一阵山风吹来,小柳想想又不说了。鲁青也不追问。两人骑车继续上路,迎着北风跋涉了二十五里崎岖山路,到秦垸村时,手脚冻得发麻。鲁青问:“这个村老大难户是哪一家?”

小柳说:“村西头的老秦家。老秦家就剩下老秦和两个八九岁的小孙子,老秦已七十多岁了,儿子两年前病死,儿媳改嫁走了,留下两个小孙子给老秦,因无钱上学,小孙子在家帮老秦干农活。老秦家还是前些年借的一百八十块钱的贷款种桑树,开始还了几年息,后来一直本息无还。”

小柳已来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是空手而归。两人来到老秦家,刚到门前,一只大黄狗朝他们扑了上来,鲁青吃了一惊,急忙做好了“迎战”准备。小柳说:“不要紧的,这一带,我把人跑生了,把狗却跑熟了。”

果然,大黄狗扑到小柳身上和他亲热起来。鲁青的脚刚踏进老秦家门,他就有些后悔,准备退出去,但已经来不及了。这真是一个一贫如洗的穷家,屋里零乱不堪,全是破破烂烂的东西,没有一样像样的家具,廊下堆着一堆干桑枝,一点过年的迹象也没有。老秦和两个孙子穿着连身体都遮不住的破棉袄,正端着碗喝粥。小柳说:“秦伯,这是我们新来的鲁主任。”

老秦横了鲁青一眼,没有搭理。果然是小柳说的把狗跑熟了,把人却跑生了。小柳连喊三声,老秦才没好气地指着屋角的桑树枝说:“当时贷款是政府让我贷的,要钱,在那里堆着,你们拿去。再不然,把我捉去。”

小柳说:“贷款……”

鲁青忙拦住了小柳。鲁青摸着一个小孩子的头,说:“上学没有?”

老秦说:“穷人没那个命。”

鲁青的鼻孔突然有些酸楚,说:“秦大伯,你这两个小孙子长得实在可爱,再难,书还是要读的。”

老秦说:“吃饭都难,还想上学!”

鲁青心一软,说:“这样吧,我这里有三百块钱给你,开春先送小孩去上学,今后每年上学时,你都到我那儿去一下,我每年给三百块钱,你一定要给两个小孩交学费。”

鲁青说罢,掏出三百块钱递给老秦。老秦不相信地看着鲁青,不敢接。鲁青说:“老人家,真的,只要我没调走,你每年开学时都到我那里去一下。听说政府要免除一切学杂费,到那个时候我就不给你钱了!”

老秦明白过来,眼睛一下湿了,颤颤巍巍接过钱。老秦家的黄狗也好像被眼前的情景感动,在小柳身边擦来擦去。那是一条大黄狗,足有四十多斤。鲁青看了一眼黄狗,心里动了一下,想了想,说:“老人家,不过,贷款是国家的钱,我们还是要收的。我看这样吧,把您家这条狗卖给我们,作价三百二十元,将你家的贷款本息还清。”

小柳说:“秦伯,鲁主任不是别的意思,你们村里许多人都欠我们贷款,都看着你呢。你一交,大家便都没话说了。鲁主任是想请您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

老秦在狗头上摸了又摸,没作声,拿了条绳将狗套了,在狗身上拂了又拂,良久,才依依不舍地将绳交给小柳。看他那难舍难分的样子,鲁青心里有些不忍,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鲁青不想在小柳面前丢失尊严,他还是让小柳牵了。狗是土种狗,却长着一双狼眼。两只狼眼警惕地盯了鲁青一眼,虽然很不愿意,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们走。鲁青小柳两人一路牵着狗到村里转了一圈,果然奏效,那些拿得出钱的人家见老秦家还了,便没了话语,乖乖地还钱。也有一些一时拿不出钱的农户,见用物品可以抵债,也拿些芝麻绿豆花生油等让鲁青折价抵债,说是拧了鼻涕脑袋轻。半天下来,除收了二万多块钱的现金,鲁青和小柳自行车上还绑了满满的作价物品。下午,鲁青和小柳在路旁小食品店里买了几个饼,两人吃了,满载而归。

一路上鲁青心情很好,小柳也很高兴,说:“分理处三个月来,总共还没收一千元钱,今天一天就超过了二十倍。”

两人一路盘算着怎么处理狗,小柳说:“留着看门吧。一条好狗。”

鲁青说:“那三百多块钱怎么处理?”

小柳有些舍不得地说:“卖?”

鲁青说:“卖。”

狗对新主人关于它的盘算好像无动于衷,一路上摇头摆尾地跟着他们小跑。

又一日吃罢早饭,鲁青想到镇里见见“坐地虎”杨书记。镇里各单位的一把手上任,都要到镇委、镇政府报到。鲁青想,迟去不如早去,争取主动,把关系搞融洽了,什么事也好办,乡镇有乡镇的特点。

鲁青来到镇政府院里。年关,有镇里干部工资兑现教师工资兑现村干部补助兑现农民打架斗殴找干部麻烦还有乡企业下岗工人的安定团结问题,正是一年矛盾集中的焦点时刻,镇里干部要全体出动。鲁青好不容易找到了杨书记。杨书记腋下夹着包,手里拿一个保温茶杯,像“屁股上长了草”,正往停在院内的一辆破吉普里钻。鲁青说:“杨书记。”

杨书记仰脸看了鲁青一眼,问:“有什么事?”

杨书记板着脸,透着威严,果然像只老虎。鲁青忙笑着自我介绍,说:“我是咱们镇刚上任的国兴银行的分理处主任,我们郝行长让我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到杨书记这里报到,说杨书记是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德高望重的老领导。这不,我刚放下行李,就来向您报到,请示工作。”

鲁青即兴做了一顶高帽子给杨书记戴上。要拉上关系,鲁青不得不逼着自己逢场作戏,一边说,一边抽出烟来敬给杨书记。杨书记冷着脸,接过烟,在公文包上敲着,一边敲一边打量着鲁青,冷冷地说:“大老板来了,欢迎欢迎。就是我们这个地方太穷了,要你吃苦。”

杨书记并没有停步的意思。一顶高帽没有将杨书记扣住,鲁青说:“杨书记?”

杨书记已钻进了车内。鲁青只好自找台阶说:“那改日我再来向您请示工作。”

杨书记说:“不必了不必了,你们国兴银行现在是垂直领导。”

杨书记说罢钻进了车内,吉普车屁股冒着一股黑烟将鲁青笼罩住。

腊月二十八,鲁青去县里一趟。郝行长正忙着往各分理处打电话。郝行长见了鲁青微微一惊,笑说:“嗨,已初见成效。”

鲁青没听出话音来,谦虚地说:“没有,没有。”

郝行长说:“还好,工作和人都初见成效。”

鲁青这才明白过来,忽觉身上衣服宽大了许多。郝行长说:“回家啦?”

鲁青说:“还敢回家呢,一年之季在于春,春节各地打工的人都回镇里过年,正是抓存款的大好时节。”

郝行长说:“第一年,回家去过个春节吧。”

鲁青说:“您不也和我一样坚守岗位吗?”

鲁青从郝行长那里出来还是回了一趟家。

鲁青回到家里,母亲到街坊家和几个老人打牌没有回来,父亲也带着孙子出去了,只有妻子李翠花一个人在家看电视。鲁青进门,李翠花吓了一跳,又气又急地说:“我以为你升官发财享福去了,不要我们母子俩了,你没享福呀!”

李翠花一边嚷嚷一边在鲁青身上乱摸,心疼地说:“都成了一把骨头!”

摸着摸着就情不自禁起来,扭捏地往鲁青身上擦,把鲁青往卧室里扯。鲁青自从到分理处工作,一直忙得昏头昏脑,差点把那事忘了,这时,也不由一股热流往上涌,便半推半就地由妻子扯着往房里去。一到了房里,李翠花情急起来,将房门一闩,一边解鲁青的衣扣,一边撒娇地说,你只顾自己,也不想想别人,把人都渴死了。鲁青憨笑着往床上一躺,任妻子“盘弄”,刚脱去上衣,妻子正准备往鲁青身上骑,鲁青忽然感到下身有些不自在,这才想起,妻子需要的东西被狗突然咬了。分理处要把狗卖给饭店时,大家慑于狗的野性,谁也不敢靠近捆狗。鲁青想自己在战场上从来就不怕敌人,难道还怕一只狗?鲁青大大方方地向狗走过去,他想搞一个突然袭击把狗撂倒,然而,狗比他的行动还快。鲁青还没来得及动手,狗已经扑了过来,而且迅猛狠毒,直奔他的“下边”而去。当时幸亏鲁青反应快,加上在部队学过几招,才没有成为“太监”,可是那个“宝贝”已经被狗弄伤。年关分理处的事情特多,鲁青因经常走路,那地方一直没完全好,还有些红肿。鲁青知道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千万不能做,再发炎就更不好办了。但又不好对妻子直说,况且这样的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鲁青只好说:“对不起,我今天实在太累,一点劲也没有。”

妻子瞪着眼睛不相信,用手在他裆里摸了一下,果然没有“情况”,只得懒懒地从他身上下来,说:“你好好洗个澡休息一下,我去给你弄好吃的。”

鲁青说:“不吃了,我要赶着回单位。”

妻子愣了一下,说:“你说什么?你不在家里歇一晚,你要回单位?”

鲁青说:“单位有急事等着我回去办。”

妻子脸色有些变,说:“你再说一遍!”

鲁青自知理亏,对不起妻子,但他心里的确放不下单位,加上晚上又不能与妻子亲热,若妻子晚上再逼,他就不好说了,即使说清了,也让她担心,不如现在回单位。鲁青主意一定,翻身爬起,搂住妻子,在妻子脸上亲了一口,说:“下次回来,我加倍地补偿。”

妻子说:“明天就过年了。”

鲁青说:“我今年不能在家过年了,那么多人都等着。”

妻子说:“叫化子也有三天年,难道吃一餐团圆年饭的时间也没有?”

鲁青说:“人在单位,身不由己呀。”

妻子软了下来,说:“妈还没回,儿子也没回,你等他们回来看一眼吧。”

鲁青觉得眼睛有些热,忍住了,说:“你代我说说吧。那个鬼地方,就只两趟车,再不走,就没有车了。”

妻子呆呆地望着他,眼泪一个劲地往外漫。

石头岭镇分理处的春节是在紧张中度过的。过了春节,春天才真正开始了。初五,鲁青回县城和父母吃了一餐团圆饭,又带着妻子孩子到岳父家大姨家去拜了个年,忙得一身臭汗匆匆赶回,已是晚上,鲁青召集分理处八个人开了团拜会。春节大家都忙得团团转,各自东西,大家在会上拜个年也算个“总结”。

夜里,鲁青突发奇想地给指导员写信拜年。鲁青回来后,和指导员通过几封信,后来,指导员混出名堂,鲁青却仍干着扫地烧开水的事,感到自卑,信也很少写了,连他的电话也不知道。这一次,鲁青在信中告诉战友自己升迁调动的事,信中动用了大量的文学语言,把他现在的状况说得非常好,简直是一方诸侯,又把石头岭镇说成是一个遍地桑树的十分美丽的地方,邀请战友有机会来玩。写罢一看,连自己竟也深受感染,不觉好笑。

鲁青一天就收到了全分理处三个月还没收到的贷款和利息,老廖暗地里伸舌头,在办公室再也待不住了,哈欠也打得少了,乡下串到镇里,镇里串到乡下,很少在办公室坐。老吴发脾气的吼叫声也一日少一日。

这天一早,鲁青正在食堂吃早餐,副主任老廖匆匆赶来。老廖没住单位,家在镇上住,平时,总是在家吃了早饭来上班,老廖拿出一叠纸递给鲁青,说:“怕你一早走了,早些赶来,这是准备起诉的欠贷尖子户的名单和情况。”

但里面没有提及养牛场的那笔三千万元贷款。鲁青看了一会儿,问:“怎么没有养牛场那笔呢?”

老廖支吾了一会儿,说:“那,那笔贷款还是去年秋季才贷的,才几个月时间,还没到期限,只能算正常贷款。再说,那是县支行直接‘下帽子’贷的,我们只对自己原来的贷款负责。”

看来,老廖对那笔贷款讳莫如深。老廖又说:“你看看。我们是要动点真格的,不然,没办法搞动。”

老廖一边说一边还在喘着粗气。鲁青发现老廖眼睛红红的,知道他是加夜班连夜赶出来的。老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太好,鲁青很是感动。老廖原来是个老蔫,工作从不主动。看来那都是表面现象,对人得重新认识。

材料上第一个名字是镇里的刘副书记。1999年刘副书记担任镇里宣传委员时,主动要求出来办企业,从国兴银行贷款五十万元办了个竹器加工厂,后来又回到镇里当副镇长副书记,就将企业改个名称转包给他的小舅子。他小舅子接手之后还交了点利息,后来将厂子办垮了自己捞足了便走人了,调到县里另一个厂里当厂长去了,连几间破厂房都卖了。国兴银行贷款落空成了挂账。第二个是石头岭镇街上的一个叫黑鱼头的个体户,家住楼房,彩电冰箱摩托车什么都有,就是不还贷款,信贷员去要过一次,被打得鼻青眼肿。还有几个食品、粮食、供销社之类不景气的濒临倒闭的企业。

鲁青听人说老廖和刘副书记有点沾亲带故,没想到他将刘副书记摆在了首位。他向老廖投去了敬佩的目光。他将材料认真看了一遍,说:“我看第一次只选准一两家起诉,其余的再看一看,你认为怎样?”

老廖说:“行,你看我排在前边的哪几家行吧。”

鲁青说:“我的意见,先放一下刘副书记。”

老廖说:“任何人都可放不能放他,他是最难啃的骨头,起诉他对我们的作用最大。”

鲁青说:“对镇里的领导起诉我们要慎重,弄不好影响扩大,关系更难弥合。”

老廖听了便有些气馁,说:“这些年就是关系关系,到头来关系没有钱也落空。”

鲁青耐心地说:“还是慎重点好,对个别人个别对待,这样吧,这笔贷款先交给我吧,实在不行,再起诉不迟。”

鲁青指着第二个名字,说先起诉这个。老廖见鲁青放过刘副书记,锐气大减,说:“这个更要慎重。他是这个地方有名的地痞,动不动就捅刀子拼命,镇里人都怕他,连派出所都让他三分。”

鲁青说:“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三头六臂。”

鲁青见老廖又有些蔫耷耷的样子,说:“其他的只是暂时缓一步,将起诉书都写好。”

老廖接过材料,嘟囔着说:“刘上面有人,听说要调到县城哪个局去当局长。这时不整住,人一走,抓天都抓不住了。”

鲁青心里一动,忽然有了点子,说:“你放心,我今天就去找他。”

鲁青一看时间,已快八点了,甩下碗就往镇里跑。老廖喊:“你饭还没吃完。”

鲁青说:“等吃了饭,镇领导就各奔东西了。”

鲁青到镇里,大院内已站了几十号人,杨书记曹乡长正在那里点名排工,就像几十年前生产队长排工那样。大概这是石头岭镇保持的一个“光荣传统”。鲁青来时,分理处也是这样,鲁青看看好笑,第二天鲁青就将这个习惯改了过来。刘副书记正和杨书记曹乡长等几个主要领导站在一起,鲁青走到刘副书记身边,叫一声:“刘书记。”

刘副书记看了鲁青一眼,转过脸去,冷着脸问:“什么事,今天没有时间。”

鲁青说:“我找你是一点私事。”

刘副书记说:“私事找我干什么,我又不管你们。”

鲁青说:“是你的事。”

刘副书记这才瞪起眼审视着他,说:“什么事?”

鲁青笑说:“到一边说。”

刘副书记疑疑惑惑地跟着鲁青到院角偏僻的地方,说:“什么事,说吧。”

鲁青说:“您1999年贷那一笔贷款的事。”

刘副书记的脸一下拉了下来,说:“谁欠你什么贷款!”

刘副书记说完抬腿就走。鲁青笑眯眯的:“刘书记,我明天这时候来。”

第二天,鲁青果然又去了,上前去打一声招呼,刘副书记不理他,鲁青笑笑,在旁边站着,直看着刘副书记走了他才走。自此后,接连十几天,鲁青每天都去,不管刘副书记怎样不理,怎样恼,他都不急不恼,一直很敬重很耐心地站在一旁。这一切,杨书记曹乡长都一直看在眼里。有一天,曹乡长说:“老刘,他每天这样找你,有什么事?”

刘副书记不耐烦地说:“无理取闹!”

杨书记说:“鲁主任,有什么事就讲,不要天天在这里鬼鬼祟祟地搞什么名堂。”

鲁青仍笑着看刘副书记,好像征求他的意见似的。刘副书记脸色难看不理他,鲁青面露歉意地对杨书记曹乡长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是找刘书记谈工作。你们忙,我改日来。”

这天夜里,鲁青到刘副书记家去,刘副书记打开门,见是鲁青,说:“你来干什么!”

说完便准备关门。鲁青一改早晨那种卑微、谦逊的样子,义正词严地说:“不管我是以一个基层干部的身份向镇领导谈工作,还是以一个国兴银行工作人员的身份向客户催收贷款,你都不应该将我拒之门外。”

刘副书记愣了一下,让鲁青进到屋里。鲁青进到屋内,自己搬张椅子坐了,说:“请刘书记支持我的工作。”

刘副书记说:“你们又不是我管,我怎么支持?”

鲁青说:“您带头还款就是支持。”

刘副书记说:“我早就从企业退出来了,你们去找企业收。”

鲁青说:“贷款手续上当时签字的法人是您。我们只找当事法人。”

刘副书记脸一拉,说:“那你就找吧。”

鲁青说:“刘书记,您是领导,您的政策水平比我高,您的党性应该比我强。”

鲁青停了一会儿,又说:“刘书记,这些天来,为了顾全领导的威信,我每次找您都怕让杨书记曹乡长他们知道,您应该懂得我的苦心吧。”

刘副书记怔了一下,喘了一口粗气,才慢吞吞地说:“你不要天天来逼,过几天,我抽出时间,再帮你们做做工作,做好了我再通知你们。”

刘副书记终于松了口,鲁青也松了一口气,连说谢谢,起身告退。

一连几天下来,刘副书记那里一直没有消息,想必已忘到脑后去了。这天,县里来了一位副书记检查工作,听说真正的目的是来考察刘副书记的。鲁青找到镇里,镇里的头头们都在会议室,正在汇报。鲁青让秘书将刘副书记找出来。刘副书记一看是他,说:“我不是跟你说好了,你怎么又来了?”

鲁青说:“刘书记,你要高升了吧,我来祝贺你。”

刘副书记怔了一下,说:“有事明天再说,我现在正忙。”

鲁青说:“刘书记,我也很忙。我忙得没睡一个囫囵觉,没吃一餐饱饭。我实在耗不起了。你现在就给我解决,你不解决,我这就找县里领导反映去,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豁出去了,无非就是不当这个主任!”

鲁青说罢就往里闯。把刘副书记一下搞了个措手不及,他连忙拉住鲁青,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莽撞,有话好好讲么。”

鲁青说:“这是你逼的嘛,你解决不了,我只有找县委领导!”

鲁青说着,挣脱刘副书记的手直往会议室内扑。乡党委秘书上来两个人才将鲁青拉住。刘副书记说:“鲁青啊鲁青,我真服了你!你总要给我一个回旋的余地,就是我现在答应你,也没有钱给你。”

鲁青说:“本息六十三万,明天拿钱也可以,你现在写个条给我。刘书记,你答应不答应?你解决不了算了,让我进去。”

刘副书记压住怒火,无可奈何地掏出本子钢笔,写上“拟于某月某日还国兴银行分理处1999年积欠贷款本息陆拾叁万元”,他撕下纸条,脸色阴郁地交给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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