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上午九时，国兴银行法律事务部的刘处长打电话给鲁青，说深圳南方大业公司派了一位姓房的律师，扬言要把国兴银行告上法庭。现在这位房律师就在法律事务部的办公室。
刘处长说他借口到卫生间处理“内急”，“猫”在卫生间给鲁青打电话，就是为了让鲁青会见房律师时有所准备。刘处长还说，自己多年来处理“内急”都是“咬牙切齿”，这都是为了保住内气不泄露，对身体健康有好处。这一次为了鲁青的工作便于开展，才放弃了多年的习惯，泄露了内气。
鲁青连声说谢谢、非常感谢！当刘处长关机后，鲁青依然手擎电话愣在那里，回不过神来，这事太突然了，怎么会这样？他的脑子嗡嗡作响，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林少彬反悔了？或者国兴银行、人民银行及银监会有领导支持深圳南方大业公司？
电话里发出忙音，他缓缓地放下话筒，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努力平静了一下愤怒的心绪。鲁青走到文件柜前，打开久违的有关资料，拿出国兴银行与深圳南方大业公司解除合同的签约，匆匆浏览了一遍，又把它放回原处。就在不久前，鲁青与深圳南方大业公司的总经理林少彬通话时，林少彬还口气诚恳地表示：“我看过这份解除合同函，除了个别文字上需要修改之外，其他都没有问题，请你放心，我们一定按照国兴银行的意见办。”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鲁青没有想到深圳南方大业公司的总经理会这么快表态。鲁青想，商界么，许多人唯利是图，在国人刚刚起步开始建立诚信社会的环境中，面对巨大的诱惑——国兴银行这么大一块“蛋糕”，两家公司谁舍得放弃？鲁青毕竟参军退役后一直在金融行业工作，不明白商界的“弯弯肠子”。当他听到林少彬在电话中的承诺后，曾激动得难以抑制兴奋的心情。他满面春风地走出办公室，心情愉悦地走进餐饮一条街，兴高采烈地进了一个小餐馆，激情万分地要了一大杯扎啤，让凉爽的液体慢慢滋润火热的胸膛。那个时候，他的胸部咚咚地跳个不停，拿杯子的右手微微颤抖，仿佛自己经过千辛万苦得到了奥运会冠军似的那么激动。他想到起初接手这项工作时的惊讶、郁闷、愤怒；到中期的紧张、艰辛、恐惧；至现在的震动、感动、兴奋；啤酒让他“百感交集”，那种由凉到热的过程，在他的胸膛里翻腾着。一大杯扎啤喝光之后，鲁青开心一笑，感到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时他想，深圳南方大业公司不愧是资金实力雄厚的大型企业集团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林少彬又是非同一般的公司老总，他知识渊博，深思远虑，懂得诚信生财的道理。他很清楚当时签订的是“不公平”合同，知道进退之道。因为在中国许多企业的竞标过程中，隐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许许多多具体操作竞标的人，并非不想依照规则办事，而是他们的上司甚至上司的上司直接干预或间接过问，造成竞标过程中的艰巨性和复杂性。国兴银行财会部大概就是如此无奈……
鲁青思绪翻滚情绪激动地来到法律事务部时，刘处长正与一位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高个子男人交谈。刘处长把鲁青介绍给这位高个子男人，说这位是房律师。房律师热情地与鲁青握手，刘处长说国兴银行企业文化建设方面的具体情况鲁处长清楚，他主管企业文化的形象建设工作，所有的门楣招牌和网点装修现在由他负责。
鲁青见房律师的面前摆了一本厚厚的十六开的“杂志”。“杂志”的封面是一种洁白的再生纸，上书“制作国兴银行门楣招牌、灯箱损失统计册”。
房律师很精明，发现鲁青的目光盯在他面前奇特的“杂志”上，就知道鲁青急于了解情况，房律师顺手拿起“杂志”，双手郑重地递过去，鲁青接过来随手打开，浏览后目瞪口呆。国兴银行各省级分行的欠款加被罚的滞纳金六千余万，深圳南方大业公司库存的货款九千余万，仅此二项国兴银行欠一家公司的货款就达人民币一亿五千万。这是真的吗？怎么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各省级分行都没有反映过欠款的事情。自己与马富贵会计到深圳南方大业公司查账时，根本就没有这么多库存，也不存在欠款的问题。可是从欠款日期与拖欠时间看，从库存的详细清单看，这又是一份真正的登记册，何况由深圳南方大业公司的律师拿来，不可能是儿戏。
一种被羞辱的感觉让鲁青无法面对现实。刹那间，鲁青感觉全身仿佛在燃烧一般，每一个毛孔都要迸发出火星。鲁青实在无法排泄胸中的郁闷，实在无法相信自己身边的这一幕是真的？难道文化品牌形同虚设，倡导以企业文化兴业的人表里不一，难道人世间的良心都进了地狱？“有功”于两家公司的国兴银行反而要被起诉。鲁青被无情的现实激怒了，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击蒙了，他愤怒至极脱口而出：“深圳南方大业公司是搞企业文化建设、打文化品牌、讲诚信的公司吗？我看这是一种唯利是图的奸商作风，手段太卑鄙！”
房律师莞尔一笑，嘲讽说：“鲁处长，我不是来和国兴银行探讨企业文化建设工作的，也不是来向你们学习这方面的经验。对不起，我是来与你们商讨欠款的有关事宜，与你们商讨对目前深圳南方大业公司库存的有关处理意见。请鲁处长注意，我们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以及我们双方在合同中的约定。我们可以在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起诉你们。但是，因为我们公司的老总是国兴银行培养出来的，对国兴银行有感情，他希望和平解决，不主张直接对簿公堂。如果这一次双方都怀着诚挚的态度处理这件事情，大家经过反复磋商，达成了某项协议，就可能两全其美，实现双赢。如果说国兴银行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或者以大欺小，忽视客观存在，双方达不成协议，深圳南方大业公司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启动法律的程序进行解决。”
鲁青听到房律师冠冕堂皇地讲到“诚挚”二字，更加气愤，忍无可忍地说：“经商不讲诚信和道德，大赚其钱还要坑害给他机会、提供方便的人和单位，简直是丧尽天良！”
“请鲁处长注意，我是受托律师，认的是法理而不是诚信更不是道德。鲁处长，关于诚信和道德的问题，你应该找有关专家进行研究，或者找深圳南方大业公司的老总林少彬先生进行探讨。我今天来，是就国兴银行拖欠深圳南方大业公司有关款项的数字和库存的数字进行核对。如果这一次拿来的欠款数字和库存的数字符合事实，请在七日内给我们答复。倘若不答复，我们就要通过法律程序进行解决。”
显然，房律师对鲁青的情绪化宣泄极不买账，他口气强硬地提醒鲁青认清“形势”，不能凭个人感情处理问题。
房律师的话宛如当头棒喝，使鲁青清醒过来，他这才想到，自己太冲动，太感情用事，在律师面前忘记了一个处长的身份，忘记了自己是代表国兴银行进行谈判。
国有大型企业的机关本就像一台陈旧而又顽固的石磨，戴了眼罩的毛驴拉着它缓慢地走着，吱吱呀呀，哗哗啦啦，年复一年消耗着时光。时间与事业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有岁月在磨盘上留下的沧桑。刚进机关时的鲁青年轻精明，有棱有角，工作有声有色，后来在陈旧而又顽固的石磨中磨来磨去，鲁青被磨成了一个“石蛋”。在漫长而又短暂的岁月中，鲁青深切地体会到人生的悲剧意义。仕途让领导们宛如“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样，调换了一批又一批，升迁了一批又一批。这一批领导喜欢你锐意进取开拓创新，那一批领导喜欢你阿谀奉承处事圆滑。在仕途的角逐场上，你永远也找不到最佳的适应度。这个度在那些枯燥繁琐的书本上能找到，在喜欢卖弄的理论家口中能听到，可真正自身去实践就非常困难。当然，如果一个人无欲无求、得过且过的话，什么领导上任都可以无动于衷漠不关心。像庄子那样，无心仕途寻休闲，一生旷达逍遥游，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实际上在机关“混”的人，想完完全全仿效庄子是“天方夜谭”。鲁青从管理松散的报社调入机关时，自以为已经基本上能适应机关工作了，已到知天命之年的他，没有大的奢望，只求平平安安在处长的位置上退休就行了，然而他分管的企业文化形象建设工作，不允许他“平平静静”，身边猝然而至的“漩涡”，眼前来者不善的律师，说明了国兴银行与两家公司尖锐的矛盾已经白热化。“无商不奸”是古人经过实践总结出来的古训，鲁青竟把它扔进了“爪哇国”。此时，他面对的是律师，是深圳南方大业公司的受托律师。他竟然忘了，在律师的眼里只有“按图索骥”的程序和冰冷独立的法条，任何感情用事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意念和行为都显得幼稚而又可笑。
鲁青不再冲动，他与房律师相对无言，互相注视着，两人的目光交锋是冰冷而坚定的，没有一方露出怯懦，都不甘示弱地死盯着对方，这是一种无言的“战斗”。
法律事务部刘处长夸张地干咳了一声，这一声干咳打破了两人僵持而尴尬的局面。刘处长微笑着说：“我给二位找一个房间，你们交流一下情况，龚书记让我去开会，鲁处长你看这样行吗？”
刘处长以征询的口气和目光看着鲁青，并意味深长地向他眨了眨眼。
鲁青当时被愤怒击懵了头脑，没有领悟到刘处长的示意。他皱一皱眉头，显然不愿与房律师单独相处，因为两个人的思维不同，想解决问题的出发点不同。鲁青想，万一双方各执一词“剑拔弩张”，中间没有人调解，势必形成对立的状态。自己此时如坠五里雾中，尚不了解全面情况，完全没有胜算的把握，空有一腔热血而已；假若初次接触，形成不可调和的局面，再想办法坐下来谈判，对解决问题有百害而无一利。
情绪稍稍冷静下来的鲁青想到了毛泽东找胡耀邦谈论的两个问题。有一次毛泽东说：耀邦同志，你准备一下，告诉我什么是哲学？胡耀邦准备了一大堆资料，对毛泽东引经据典讲了半天，毛泽东笑笑说：你讲的不错，但是我告诉你最简单的概念：哲学就是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对面搞得小小的。毛泽东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他对胡耀邦说：你再回去准备一下，下次告诉我什么是军事？胡耀邦又回去找了大量的材料，他感到准备充分之后，就来到毛泽东的住处汇报自己对军事知识的理解。毛泽东耐心听完胡耀邦长篇大论的解释之后，呵呵一笑说：耀邦同志，这个问题很简单：就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毛泽东这个山沟里出来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用最浅显的道理，说明了世界上最难以回答的问题。鲁青想到这里，觉得还得运用毛泽东军事思想，就推托说：“改日再与房律师交流情况，今天我还有点急事要办。”
房律师听到鲁青推托，知趣地站起来，礼貌地伸出手对鲁青说：“后会有期。”
房律师的手伸出来如蜻蜓点水一般，与鲁青轻轻触碰了一下。鲁青本来很有力量的右手，宛如握在了棉絮上。他想起一种说法：对人敷衍不真诚的人与人握手时“柔情似水”，手上没有力量，往往让人有一种“点到为止”的感觉。对人忠厚真诚的人与人握手时手上非常有力量，仿佛要把心意通过双手的力量传递给对方。鲁青和房律师初次接触，就对房律师没有好感，增加了几分戒备。
鲁青陪房律师往门外走了几步说：“恕不远送。”
房律师再次回答：“后会有期。”
鲁青与刘处长终于“送瘟神”似的把房律师送到电梯上。
两人转身走回刘处长的办公室，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一齐坐下。
“龚书记不是找你开会吗？”
鲁青疑惑地问刘处长。
“是开会。”刘处长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雷达表，仰起脸又说：“还有半个小时，我怕你们搞得太僵，才策略性地下了逐客令，怎么样老兄，这次你遇到了一点麻烦？”
“何止是一点麻烦，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大麻烦！没有想到国兴银行以前的定点公司这么刁诈。”
鲁青向解欣汇报了与房律师接触的情况，解欣对此也颇感突然，林少彬不是签字了吗？怎么又派律师到总部来？难道签字是权宜之计，后面隐藏着更大的阴谋？解欣眉头微蹙心事重重地说：“你看这位房律师是真正的律师还是冒牌货？是真想与我们打官司还是想做什么文章？”
鲁青说：“依我看，房律师确实是律师，但不是那种很有水平的律师，他对打官司没有信心，却热衷于旁敲侧击恫吓我们。”
解欣说：“我们不想把事情搞大，也不想这项工作在我们手中出现纰漏，把某位领导同志送上法庭。但是我们不怕打官司，你再与房律师交谈时明确告诉他，国兴银行有十多位律师，想打官司我们奉陪到底。如果我们的干部职工有违法行为，请直接告诉我们或到有关部门告发；你还可以问他，林少彬老总已经在终止合同上签了字，为什么出尔反尔，难道这些都符合法律条文吗？”
鲁青说：“解部长，我对林少彬签字产生了怀疑，为什么他签了字又不盖章？林少彬为什么一直不出面？既然他同意了，为什么还派律师来找我们的麻烦？两家公司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我看大有文章。”
解欣说：“你先摸清房律师的意图，我了解有关法律方面的知识，如果真是林少彬签的字，因为他是法人代表，深圳南方大业公司不盖章，同样具有法律效果。”
“好吧，我明天再与房律师谈一谈，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