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服需要陆金华的这种算计。如今别说搬迁一个小村,搬一户农民都会生出许多事情,其中最不好办的就是钱。往年移民村数次议论搬迁,最后不了了之,关键都在耗资巨大,经费难以筹措。这一次同样,县里乡里让刘克服提方案,这方案的要害不在于往哪里搬往哪里迁,更在于钱怎么来。各级政府能为移民提供的补助有限,帮群众建房之外,还得考虑道路、桥梁之类公共设施的巨大投入,所以得多谋财源。以往无从去找善主,所以办不成。现在来了个陆先生,挨着村庄轰隆轰隆放炮,开山办厂,机会便随之而来。这个商人有能力,也应当提供必要的补偿和捐助。
事后王毅梅对刘克服抱怨,以后再不敢通风报信了。林渠追查谁把陆先生到来的消息透露给刘克服,她承认了,书记一顿臭骂,说她是猪脑,她整个人都傻了。
刘克服让她不要害怕,说最终林渠会感谢她的。
“刘副你好大胆,酒桌上那么说真吓死人。”
刘克服说所以给赶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很没用,现在他最盼望的就是手中能有权力。当年他在中学里当教员,有人说他到头来怕是老婆都找不到,那时满心盼望能有贵人相助,改变命运,那种处境的感觉很深刻。忽然现在有人喊他“贵人”了,让他感慨不已。他帮得了他们吗?号称一官半职,其实就是小小副乡长,成什么事?他觉得自己非常低微非常无力。
“只好铤而走险。”他说。
4
几个月后,移民村迁移方案眉目初露。
陆金华成了移民新村的一大资助人,出资修建移民村输电、自来水等公用设施。从大畅岭到岭兜乡集原先眼睛看得见,车辆不能通,只有羊肠小路相连,现在需要修建车辆可行的公路,一步到位修建为水泥路面,也由陆金华的公司承建。协议是在县里最终商定的,双方各有所获。移民新村解决了耗资巨大的几大公用设施,陆金华则免除了身边隐忧,厂区范围相应扩大。从长远看,修筑新村这条道路对陆金华自己也有好处,将来与省里新建的大通道联结,他的企业交通运输将更为便捷。
陆金华的参与使形势顿显明朗。移民搬迁的种种好处得到了认可,各相关部门渐渐达成共识。搬旧村建新村,资金是最大难题,其突破促成其他障碍一一破解,局面终于打开。如刘克服所说,搬一个小自然村对一个县不是天大的事情,但是这件事容易的话,谁还需要恭候刘克服如此“贵人”?所以大家都说小刘行啊。
刘克服却陷于担忧,他的胳膊常会突然发抖。
方文章书记再次光临岭兜乡。这一次与上回有别,他没再张嘴骂人,问林渠是不是死的。书记心情不错,他说走,快活一下。
他们上了大畅岭,踏满山乱坟寻访快活。
这一天方文章去看地形,亲自为移民新村定点。林渠等乡主要领导陪同前往,刘克服王毅梅奉命跟随。那天天气热,因大畅岭暂时只住鬼,不住人,没有人家,无处歇脚,林渠让办公室从杂货店买了一箱汽水,让通讯员扛着,跟领导上山。
路上方文章说,岭兜乡的方案上报县里后,他亲自主持开会研究,认为基本可行。如果只解决移民村历史遗留问题还不容易定,但是再加上扩大招商,发展工业这一个好处,那就应当下决心了。从农村建设项目里支持一点,再设法从省里市里各部门新村建设、灾害补助项目里争取一点经费,加上其他方面的资金,凑一凑吧。
林渠请求上边多给钱,他说岭兜乡除了石头,其他的不多。刘克服插嘴,断言这笔钱值得,这件事是注目长远,除了一举还清历史旧账,给困难移民一个新的幸福生活,也让岭兜有望成为招商和工业开发的一个亮点,在全市全省都可能叫响。
方文章道:“这么说小刘有功?”
刘克服说:“功劳是两位书记的。有问题绝对不敢怪罪别人,那一定是小刘。”
方文章大笑,说看来小刘不只会多嘴,还学会说话了。
那天在现场,刘克服继续“学说话”。他对方文章提起数十年前为移民村选点的故事,讲到传说某位县领导口渴,在耕山队落脚喝茶,之后不想走了,决定把移民点建在那里,留下了数十年的矛盾和纠纷。当时曾有人建议走到大畅岭看看,该领导一看天色已晚,听说那地方有鬼火,当即否决。
“过了几十年,今天县领导终于走到了大畅岭。”刘克服说。
方文章说他不会是第一个吧?
刘克服强调不同,为解决移民村的困难而来,方文章可能是第一个。
方文章说如此看来应当利用晚间,打上手电,就着鬼火到这里看坟。
他竟然认起真来。那时岭上众人一人一支汽水瓶,喝着解渴。方文章下令大家把手中的瓶子全部放回纸箱,让通讯员扛下山去。今天自方书记以下,县乡村大小官员一律不许喝水,不能像当年一样口渴误事。
“免得几十年后让小刘再有话说。”
大家只好口渴。林渠骂刘克服,说刘副不干好事,不学说话还好,一学就让领导和大家一起干吞口水。哪有这样巴结领导的。
刘克服自认该骂。一行人干吞口水,一起走到了小南坡。
大畅岭范围很大,不可能满山建房,必须为未来的新村划定一片建设区域。规划之际,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该岭的东北坡上,包括刘克服。东北坡位于大畅岭东北侧,这里坡势比较平缓,离水源较近,引水方便,旧有的一条小路也从坡下穿过。方文章在这个坡看了半天,却不说话。林渠汇报说对这个点看法比较一致。方文章就挖苦,问林书记是不是口渴了?不想走路?林渠发窘,说大书记不渴,小书记更不会渴。于是大家越过东北坡,踩着灌木草丛,绕过杂乱无章的乱坟走往另一方向。
方文章在杂草中看到半截条石,他踏上去踩了踩,问:“小刘,这是什么?”
刘克服说可能是早年人家的石柱,房子废弃倒塌时摔断了。这一带废墟不少。
“附近都走过吗?”
刘克服说大的坡他都看过了。
方文章找到了一条废水渠,在杂草丛中断断续续向前延伸,有的地方尚有渠道旧痕,有的已经塌平。顺着杂草中时隐时现的废渠,他们走到了小南坡。
这里位置在大畅岭东南面,它的南边还有一个大南坡,面积很大,坡形陡峭,不适于建村。小南坡这里坡度相对平缓,其他方面似乎很普通,同这里的其他荒坡并无不同。小南坡与东北坡相比距离稍远,但是比较向阳,视野会开阔一些。方文章站在坡上东张西望,点点头说:“往回走。”
林渠问:“方书记觉得这里好?”
方文章说要办这种事,光知道坡度面积公里不行,得懂点风土民情。多找几个人,好好商量一下,然后再定吧。
“风水好坏,这是有讲究的。”他说。
大畅岭下有一条溪流,水流充沛。从岭兜乡到大畅岭的公路眼下可以沿溪行进,无需过溪,当前并无问题,但是从长远谋划需要在溪流上建一座桥,因为未来大通道的路线在对岸山坡,有了桥才可以沟通,实现大畅岭的地理优势。由于建桥开支较大,经费落实不易,刘克服提出分两步走,先搞新村民居和这边道路,第二步再设法搞钱建桥。当前新村交通还用不到这座桥,等省里大通道建成还来得及。方当场予以否决。说要搞就搞好一点,要一鼓作气拿下来,起码得有个眉目。
“你们找过市交通局吗?”他问。
林渠说找过了。市交通局让打报告,说今年的盘子肯定列不上,以后再考虑。
方文章追问,这是谁答复的?乡里派谁去争取?县里部门配合了吗?林渠说县交通局局长亲自带乡里领导到市里,找的是市交通局一位副局长。乡里派去汇报的人是王毅梅副乡长。
“这是她傻还是你傻?”方文章劈头盖脑训斥,“事情这么大,你林书记倒躲起来了?为什么?”
林渠尴尬,笑了笑,说方书记清楚的。
“你也傻掉了?”方文章扭头问刘克服。
刘克服一样尴尬,他不说话。
方文章看着他们,好一会,下令道:“小刘负责,再找。”
方文章亲自带队踏勘后,刘克服认真落实,与县规划局技术人员在大畅岭和四周跑了几个来回,测量绘图比较,经过论证和协商,移民新村最后定点于小南坡。到了这种时候,百姓的看法自然复杂,分歧比较大。一些村民问刘克服为什么要这里,而不是那里?刘克服说这个点看来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尤其是风水。
“方书记亲自给看的,大贵人高瞻远瞩。”他开玩笑,“全县还有比他更大的风水先生吗?”
村民最后被说服,县乡两级遂拍板定案。
按照方文章要求,刘克服接着考虑办那座桥。市交通局已经表态今年摆不进盘子,方文章却指定刘克服再去争取,刘克服无可推托。刘克服有前科,胆敢不请自到闯酒宴,找外商理论,为新村筹钱修路安自来水,为什么碰上这座桥就不敢了,如林渠般畏首畏尾?这里边有难言之隐,涉及一些阵年恩怨:市交通局局长不是别个,就是应远,本县的前任县长,林渠和刘克服的老上级。当年应远在任时与方文章不和,后来背个处分灰溜溜调离本县,降级去市交通局当副局长。几年后时过境迁,他东山再起成了局长。虽不像县长是一方长官,却也掌控一线,重权在握。移民新村建桥的事情,他的意见非常顶用。但是林渠刘克服都不好去见他,因为当年应远受灾,他俩都有牵扯,尽管已经过去,毕竟心存疙瘩。刘克服更有一重心病:他妻子苏心慧早先最为该县长看重,颇受议论。方文章很清楚这些情况,当年因为应远,他处理过苏心慧,现在他不管刘克服有多尴尬,就指定他去找应远。因为应远可能不认小刘,却一定还认小苏。
刘克服拖了好一段时间,没有立即去落实方文章命令。有一天他去了大畅岭,时新村道路施工已经开始,小南坡在清理坡面,区域内各坟头无论有主无主一律迁出。刘克服从山岭上往下看,岭下溪水流淌。那几天上游下雨,山洪汇流,溪水大涨,流速湍急,轰隆轰隆水声浩荡。他在那一刻下了决心。
他没有事先联系,担心应远一口回绝。那天下午他离开乡里回县城,在家里住了一晚,隔天一早即前往市里。苏心慧问他去市里干什么?他只说移民村有点事,没多讲,刻意隐瞒。到市里后径往交通局,却扑了个空:应远不在局里,到市政府开会去了。刘克服悻悻离开,下午再去,碰着了,应远在办公室,但是人家正忙,开局务会,刘克服不敢打扰,在应远的办公室外足足守了一下午。晚六点半,下班时间过了半小时,里边的会议才算打住,应局长爱开长会,与当县长时如出一辙。散场后应远出门,一眼看到刘克服,顿时显得惊讶。
“小刘?”
刘克服说有一件事找应局长汇报,在这里已经等了一天。现在很晚了,不敢多耽误领导宝贵时间,应局长能给他几分钟吗?或者他明天再来?
应远盯着他看,好一会儿说:“进来。”
他们在应远的办公室谈了半个多小时。几年没打照面,应远对他的情况却很清楚:调政府办,然后去了岭兜。办竹笋,却还留在乡里。如果没有特别渊源,领导哪可能如此关心芝麻大一个小刘。应远也知道移民村和那座桥,他说这座桥今年摆不上。
刘克服给了一份报告,恳请应局长帮助。刘克服说移民村村民跟他讲过,当年应县长曾两次到过该村,对村民的情况很了解,也很关心。
应远纠正,说自己去了不止两次。那两回是带着乡、村干部去了,还有两次没带人,是前往水泥厂途中顺道过去看的。这个村当年跟水泥厂之间摩擦很多,根子很长,牵连到几十年前的移民安置,早先那些人没负好责,没把事情办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应远讲话一板一眼,威严矜持,乒乓球落地一般啪嗒有声,不像方文章带情绪,喜怒形于色。方文章骂以前那些人拉屎不擦屁股,同样的事到应远嘴里就文气多了。
刘克服提到了移民村拟迁址大畅岭。应远记得那地方到处乱坟岗,还有不少废墟,很偏僻。刘克服说省里的大通道正在修建,恰从岭对面山岗经过。明年大通道通车后,岭兜以至全县的车辆上这条通道,走大畅岭最便捷,届时新村就是交通要冲了。但是还缺一座桥,越过岭下溪流的桥。
应远还是那句话,今年的项目都排满了。
刘克服说这座桥在岭兜有如天大,到市里一摆只算一座小桥,应局长关心支持一下,应该可以办成的。村民们至今非常怀念应县长,应局长再帮他们一把,一村百姓一定会感激不尽。
应远说几年不见,小刘变得很会说话。看来基层真能锻炼人。
刘克服说吃一堑长一智,他自知毛病很多。县里乡里把任务交给他,硬着头皮来找应局长,还望应局长多帮助。
应远问:“谁让你来的?方文章?”
刘克服承认:“是他。”
应远说:“这个人我清楚。”
他让刘克服回去报告方,说已经找过了。应局长表态:今年已经排满,明年排得也差不多了。各县报来的项目要求很多,有的已经排到后年。岭兜这个再研究吧。
刘克服还想再讲,应远摆手说很晚了,这事不说,走吧。刘克服只得起身。
“小苏怎么样?”应远突然问了一句。
刘克服说她很好。
“他们不该那么对她。”应远说,“你跟她说,早晚有一天会改变的。”
刘克服没有应声。
“需要的话,让她给我打电话。”他说,“不必这样消失掉。”
刘克服脸色发白。走出应远办公室时,他夹在腋下的公文包啪啦掉在地上,他弯下腰,伸出右手捡那小包,几次都抓不起来。他的胳膊在不停发抖,止都没法止住。
赶回县城,苏心慧发现他不大对头。她问刘克服怎么了,要办的事情不太顺?刘克服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当晚刘克服住在家里,一上床倒头便睡,说自己累了。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听着身边妻子儿子细细的鼻息,睁着眼睛一直捱到天亮。
凌晨时苏心慧起来给儿子把尿,她看了刘克服一眼,发现他睁着眼睛。
“小刘,你心里有事。”她说。
刘克服不承认。苏心慧说:“你骗不了我。”
她追问。刘克服最终坦白,把去见应远的情况说了。
“干嘛要去?”
刘克服说没有其他办法。
“怎么不先跟我说?”
刘克服说他不愿意提起。
苏心慧不再说话。两人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直至天亮。
早饭后,苏心慧送儿子去幼儿园,然后就得到店里上班,刘克服也得赶回岭兜。出门前苏心慧跟刘克服说了几句话,她说她不需要改变什么,机关里这个那个事情她早就受够了。她讲过,有这么一个家,有丈夫和儿子,已经心满意足。
“你觉得那座桥对你非常重要吗?”她问。
刘克服说如果不是,他不会去找应远。
“给村民讨个公平,话是这么说,其实也是给自己。”他说。
苏心慧不再问了。刘克服走后,她给应远打了电话。
一个月后应远带着局里几大要角来到岭兜,林渠刘克服一起陪他去了大畅岭。应远看了选定的桥址,在乡里开了会,以现场办公的方式,把事情敲定下来。
“这是特事特办。”他说。
那天县里来了许多人,县长、分管副县长、交通局长,相关人物无一缺席。方文章没有出场。县长替他向应局长告罪,说方书记出差不在县里,他交代了,晚上县政府宴请,由县长代罚三杯,表示不能亲迎应局长的歉意。
应远说,告诉方书记不必客气。
应远还视察了小南坡上的新村工地。正在这里兴建的民居及其配套设施不在交通局管辖范围,但是老县长有兴趣。他在到处叮咚作响的工地上站了好久,东张西望,有如上一回方文章在荒坡上那个样子。
离开之前,他把林渠和刘克服叫到一边,问了他们几句。
“新村地址为什么定在那里?”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