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太平兴国七年十二月十六，楼兰大军破定襄，明威将军普文率众携定襄百姓突围。文心肠悲悯，为使定襄百姓少遭屠戮，亲领残军三千余人断后，力战而殁。时帝为文部众所护，于玉门关闻文之死讯，仰天大哭，曰：“普文，吾师也，此仇子衿有生之年必报。”
——《西夏史·普文列传》
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肆虐，积雪的惨白与城墙上的血腥交汇在一起，再加上那快要把护城河都填平了的尸体，此时的定襄比起传说中修罗地狱也毫不逊色。
天快要黑了，城中百姓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一波一波的打在普文的心上，此时的他脸上带着悲伤的神色，内心无比的挣扎。
虽然早在中午的时候，普文就冒着巨大的风险，打开了东面的城门，让城中的百姓前往玉门关避难。但是定襄虽然不大，但城中的百姓也不下十数万，开始楼兰军队并未发觉，可是三个时辰之后，楼兰人终于发现了东方的异动，派出一支偏师进攻定襄的东城门。普文无奈之下下令关闭了城门，但城中尚有上万的百姓滞留，唐子衿也就是在那时被普文击晕，让他的亲卫强行带出城去的。
战争的惨烈程度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楼兰人依靠自杀式的进攻，仅仅一天就让定襄这座西夏极为重要的军事堡垒岌岌可危，破城就在眼前。
普文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悲切的厚到：“全军即刻后退，往东城门突围。”下完这道命令，普文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心里很清楚，这道命令一下，他对于留在定襄的百姓来说就是千古罪人。楼兰人凶悍成性，动辄屠城，早在太平兴国元年时，定襄就经历了一次屠城惨祸。
可是这道命令他又不得不下，城破之后所有的将士以及城中的百姓都不能避免被屠戮的，但城外近十万的百姓呢？如果没有军队的保护，他们根本无法在楼兰铁骑的追杀下逃到玉门关，留下便是对近十万百姓犯罪。可是突围呢？眼睁睁的看着城内上万的百姓被杀，叫他于心何忍。
虽说慈不掌兵，但普文毕竟还没有修到铁石心肠的境界，一双虎目中留下了滚烫的热泪。战马上的他，根本不敢去看百姓们绝望的眼神，他怕自己一看，就再也不忍离去。
就在普文带着残军冲出定襄东门的时候，一条崎岖的山道上，几个衣着散乱的士兵正朝着远方狂奔。
这时，这对由十多个士兵组成的小分队中，突然传出了一个虚弱的声音：“这是哪里？你们是谁？为何要捆住我的手脚？”
发出这个声音的人正是唐子衿，他今晨死战多时，早已力竭，再加上后背背普文重击，便陷入了昏迷之中，直到此时由于战马的颠簸才悠悠醒转。
刚刚醒转过来的唐子衿，猛然的就发现了自己的境况，居然被人用麻绳缚住了四肢，他本以为自己被楼兰人所掳，正在寻思如何脱身之时，却借着积雪的反光，看清楚了周围这几个士兵的军服，发现这几个士兵均是楼兰守军之后，才发出了这个愤怒的声音，而且连续三问，似乎是在表达着内心的不满。只是他此时的身体太过虚弱，所以发出的声音也似乎没有任何力量，让人只能听到虚弱，而听不到愤怒。
听到唐子衿虚弱的声音之后，一个看上去似乎是这队士兵首领的人，有些慌张的说道：“回唐校尉的话，我们此时正在赶往玉门关的路上，请您放心，我等一定护送校尉您安全到达玉门关。”
听完这个士兵的回答，唐子衿原本已经暗淡的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明亮的光芒，这一刻他明白了很多，脸上闪过哀伤的神色。
不过他脸上的那一抹哀伤一闪即逝，接着用十分强硬的口吻说道：“本校尉命令你们，马上解开绳索，否则军法处置。”
刚刚和唐子衿对话的那个士兵脸上的慌乱之色更浓，西夏治军严苛，军法更是无情。但想到了临去之时普文嘱托，他脸上闪过一丝决然，坚定的说道：“请唐校尉恕罪，您并非属下的直属长官，无权命令属下，弟兄们，立刻前进，赶赴玉门关。”
对于这个士兵对自己的违逆，唐子衿并未如何生气，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普文的安排，但此时的他只想立刻赶回去，去看看普文这个对自己恩重如山，如师亦如父的老小子到底怎么样了。他决定对这个领头的士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这位兄弟，普文将军对咱们怎么样，大伙心里都清楚，此时他正在戮力死战，我等却临阵脱逃，此等行径如何对得起普文将军。”
那个领头的士兵回头看了一眼虚弱的唐子衿，面上不断变换的表情很好的诠释了他此刻内心深处的挣扎。
最终，这个领头的士兵似乎妥协了，用低沉的声音对着唐子衿说道：“唐校尉，并非属下有意为难您，我等也很希望和普将军一起并肩杀敌，只是奈何普将军的托付，属下实难违抗，还望唐校尉见谅。”
这个士兵从最初的慌乱到最终的坚定，打破了唐子衿心中最后的希望，他颓然的说道：“那你是否能告诉我，普文这老小子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为什么非要捆住我的手脚。”
“普将军在我等临去之时，说唐校尉性子倔强，如若缚住您的手脚，您肯定会再杀回去的，所以属下只有得罪了”。说完便不再理会唐子衿，策马向前飞奔而去。
黑暗里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仿佛敲打在唐子衿心上，此刻的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心碎，什么叫绝望。这种绝望，七年前唐子衿一家二十余口尽数被楼兰人屠杀的时候，他曾经有过，只是那时有个高大伟岸、满脸横肉的男人站在他的身边，这个男人就是普文。七年来普文就是他生命里的一颗与天齐高的大树，为自己遮风挡雨，只是此次一别，不知相见是否还会有期。
“普文，你这个不讲信用的老小子，不是说好的，等我们消灭了那些该死的楼兰人，就一起解甲归田的吗？到时候我每天一壶小酒，几碟小菜，伺候你颐养天年的吗？你现在这又算什么，自己死守城池，却把握绑了送走，还说什么心愿未了，我去你妈的狗屁心愿。”知道这几个士兵是不可能放自己回去的，唐子衿绝望了，绝望过后却是无边的愤怒，于是歇斯底里的吼道。
正在狂奔的战马似乎被唐子衿声音里的怒火所惊扰，发出了几声悲鸣。唐子衿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西方，便再次陷入了不愿醒来的沉睡之中。
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晨曦里的微光照亮了行人们心里的路。
经过一夜的急行，护送唐子衿的这队楼兰守军终于翻过了定桑城后的阿尔金山，前方已是一马平川，以他们目前的行军速度，只需快马向北前行，黄昏十分便可到达玉门关，只是这队士兵的脸上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转头望向西方，这目光仿佛随着清晨里的寒风，穿越了高大的阿尔金山，来到了定襄的城头，那里是他们家园，他们的归宿。
昨夜和唐子衿对话的那个领头士兵，最先从悲伤的情绪中走了出来。他名叫孙云飞，是明威将军普文亲卫营的长官，西夏定襄守军中的致果校尉，三十多岁的他经历了太多次战争，脸上满是风霜之色。
孙云飞知道，现在并不是伤心的时候，他们现在消息断绝，并不知道定襄的情况，只有到了玉门关，才能从那里的守军中得到普文将军的消息，于是对着身后的十几个士兵说道：“我们虽然走了小路，但已经穿过了阿尔金山，很快就能到玉门关了，只有到了玉门关，我们才能得到普文将军的消息，兄弟们，我们上路吧。”
孙云飞说完便要策马前行，身后一个士兵突然说道：“孙校尉，唐校尉额头滚烫，气若游丝，若不即使给他服食汤药，恐怕……”
孙云飞跳下战马，来到唐子衿的身旁，只轻轻的摸了一下唐子衿的额头，手掌便迅速的弹开了。他知道，唐子衿身体本就瘦弱，昨日死战多时，夜里又冒着风雪前进，所以才病的如此严重，若现在不及时医治，恐怕到达玉门关就来不及了。
只是他们昨日走的匆忙，并未携带药品，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返回阿尔金山，从山中菜些草药暂时稳住唐子衿的病情。但若是返回，不知要耽误多少时日，到时可能楼兰已经兵临玉门关，自己这队人马该如何入关呢？
就在孙云飞犹豫不决的时候，远方出现了一支骑兵队伍，正急速的朝着他们冲了过来。孙云飞心道：“难道楼兰骑兵这么快就到了，看来今日大家都要死在此地了。”
“兄弟们，准备战斗”，孙云飞发出了命令，片刻之间，十几人迅速结成了阵型，准备迎敌。
看着前方越来越接近的骑兵队伍，孙云飞回头看了看昏迷中的唐子衿，心里有些愧疚，自己死不足惜，但唐校尉是普文将军托付给自己的人，如今却……
敌人已经来到了十米之前，正准备发起冲锋的孙云飞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眼中透出一抹欣喜的神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