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小纯点点头,对着桑梓摆摆手,“阿姨再见,妈妈我们回去吧。”
媚笙瞥了一眼小纯脖子上的东西,愣了愣,随即牵着小纯穿过房门走了。桑梓退回柜台,将刚刚拉开的抽屉又关回去,柜台上的登记簿摊开着,镜之间住客一栏刚刚更改写上去的“母女”二字看起来非常刺眼。桑梓抬手阖上了页面,转头看了看店里的情况,叹了口气:无论怎样,都还是要继续的。她将小纯的衣服拿进浴室,按照惯例应该直接烧掉或扔掉的东西,但桑梓下不了手,思来想去她将小纯的衣服清洗干净,收进了杂物间,而媚笙给她的那面镜子虽然是难得之物但桑梓直接敲在了墙上然后丢出窗外了事,她最讨厌的就是自欺欺人!
小纯是第十旅馆所有客人的另类,她没有经过痛苦的抉择,没有体会过那种痛不欲生的徘徊,不知道有时候选择不选择更痛,也不会明白选择有时候是一件颇为无奈的事情,尤其是当你处于人生的谷底想借助于一次痛苦的选择拜托困境的时候,你做出来的选择往往只能改变心境而不能改变现实和人生。面对那些旋转弯曲分叉的走廊,有的人会回忆,有的人会微笑,有的人会自责并陷入深深的痛苦中无法自拔,最终沦落为痛苦的俘虏,成为这家旅店的客人,永远陷在噩梦般的回忆中,当然,也有人不认为那是一种噩梦,例如刚刚离开的媚笙。
媚笙有极好的样貌,即使是现在桑梓也能清楚的回忆起当年她初次误入旅馆的情形,那晚突降雷雨,雨势颇大。桑梓守到夜半也未有客人进来,她正想关了店面休息,店门刚一打开就跳进来一位女子,桑梓以为是客人将她让进来,待借着灯光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即使是桑梓这样常年冷寂的人,也不禁为她的美貌而赞叹,即使媚笙当时已经不年轻了,但是那份美貌让她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豆蔻年华的佳人。
灯光下的媚笙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看起来别有一番风情,桑梓知道她是因为避雨而来,并未让媚笙进入走廊,并且桑梓觉得这样一位笑得明朗的美人是不会有什么阴霾的心事的。桑梓陪着媚笙聊天直到天亮,之后她目送媚笙离开,她以为那不过是雨夜的一个小小插曲,她大概再也见不到这位美貌的女人。时光荏苒,桑梓关于那夜相遇的记忆已有些模糊,直到数年前的一个大雪天,桑梓打开店门发现有人一身单衣卧雪倒在店外,而那个人就是媚笙。
媚笙老了,虽然美人迟暮,但风采依然,只是媚笙不肯老。她在旅馆的每一个路口痛哭失声,如同泼妇那般大声斥责,拒绝接受她已经老去的事实,她砸碎了旅馆摆放在走廊的每一面镜子,怎么也不肯穿上暖和的冬衣,最后她哀哀哭泣着走过了镜之走廊,打开了镜之间的房门。那里有她最喜欢的镜子,可以显露出她最喜欢最想成为的样子,那个房间的镜子映照出来的她的样貌永远都停留在她最美的模样。
媚笙住进来的代价就是永远不会离开房间,她自己也不愿意离开那个地方,毕竟出了门就是各种暴露出她实际年龄和苍老的镜子,她怎么可能愿意出来?这次媚笙会少见的离开房间,并亲自陪着小纯过来更改入住登记信息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桑梓大概能猜出媚笙的目的,不是为了显现出自己的年轻温柔就是为了打发寂寞,而小纯也不过是想要个陪伴左右的妈妈而已,她们这也算是各取所需。一个不肯老,一个不肯长大,为了不肯记得那些痛苦的过往,宁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住最好的时光,这算是物以类聚么?最悲哀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名义上是为了给彼此一点慰藉,让彼此都能生存下去,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让彼此的悲哀显现得更加清楚而已。
桑梓能看出小纯的过往有多么艰辛,只是像小纯这样完全排斥自己的过往,坚决不想记起直到让自己的脑袋变成金鱼,开心的事情也好,痛苦的事情也好,不消片刻都会遗忘,只记住最初的事情,其他的都不重要。
十几岁的少女装小孩子还可以接受,二十几岁的女人大概就会被排斥,三十几岁的女士大概会被当成异类,四十岁的女人那样做就是白痴,五十岁的就是傻子,六十岁的就是疯子,之后呢,没有之后了吧,之后她就会被永远关在这里,做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小纯,做媚笙的女儿,永远待在那个满是镜子的房间里,看着自己最想看到的幻象,和美丽的妈妈待在一起。以老妪的姿态和女童的心态永远无知的快乐的活下去,“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不是小纯,不会明白她的悲喜,这样的结局也许有些悲哀,却是最好的结局了……”
小纯想要的是妈妈的陪伴,成长什么的,她全部都拒绝了,连同人生一起,得偿所愿的人生,即使绝望也是幸福。我又能知道些什么呢?幼鸟羽翼未丰就被大鸟抛弃,幼鸟为了能够重回大鸟身边,放弃了自己的翅膀和一切,甘愿做一只蠢笨的永远都飞不高的小小鸟,等着大鸟的归来,哪怕大鸟永远都不会回来。于是,为了能够找到大鸟,小小鸟笨拙的流浪着,为了能让大鸟随时都能认出自己,即使是在旅途中,小小鸟也保持者最初的样子……
“真是个笨蛋……”桑梓笑了笑,伸手擦拭着柜台上那株翠竹,“一直坚持到现在的我,大概也不比小纯好上多少,即使这样,我也还在这里,固执的不肯脱下这身红色,以这般模样,守在这里……”
桑梓将登记簿放回原处,她很清楚,以她的个性必定不会让小纯住进旅馆,哪怕是在外面的世界饱受非议,孤独憔悴以至终老不得安身,她也不会让小纯住进店里,因为那样死去的小纯是以人之身而来,以人之身而去,灵魂和身心都是自由的,但是那只是她的想法,谁知道小纯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就如同她自己,不论某人怎么劝说,都不肯放下那些执念,只能用这种方式苦苦追寻,然后在每一次午夜梦回,偷偷地,后悔,直到现在……
在这毫无生机的末世,与我而言,生命已经荒芜,我是个卑微的女人,但是当我这个卑微的女人抓住了一生一次的机会努力爬上自己人生的巅峰终于可以站在自己心爱的男人身边的时候;当我终于能将自己的爱意和好的一面完全展示出来的时候,我看着你在我身边对我露出赞许的微笑,一瞬间我以为这就是天堂,荒芜的世界算什么,灭绝的命运算什么,你是我的一切啊……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让我遇到这种事?我倾尽全力所得到的为什么是这样一个没有终点的结局?你在我的身边,我的族人在我的身后,可是我们的面前是一片汪洋和走不出去的黑暗,为什么呢?是我的错么?是我的努力带着你们走到这里的么?我并不怕死,我也不怕失去你,我只是害怕现在的样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我的努力和信心带着大家走向绝望,而这个绝望的代价是我支付不起但不得不支付的,我真的很害怕。亲爱的,你告诉我,你恨不得杀了我好不好?你看着我狠狠唾弃我好不好?各位族人,你们可以杀死我,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是我罪该万死,是我,是我的错,我不该的,我不该奢望的,我不过是个卑微的丫头却妄想能够登天……
滴滴答答的水声在室内回响,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周围的场景,只能凭着滴答水声的强弱辨别水源位置的远近,因为周围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所以显得室内更加安静。
随着一声“吱呀”,房门被推开了,明亮的光线从门外涌入照亮了周围的空间,随着一声哀叹,有人从室内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我说过了,不喜欢别人来打扰!”
桑梓微笑着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是的,所以我没有敲门而是直接进来。”
“你有我房间的钥匙?!你不是说每个房间都只有一把钥匙,只有住进房间的人才能拿到吗?”
“您想多了,我是旅馆的店主,我进哪个房间难道还需要钥匙?旅馆所有的房间我都能进去,不如说正是因为我,旅馆的房间才能住人。你要知道,这里的房间本来是没有钥匙的。”桑梓边说边清点了带进来的东西,“况且当初可是你说的,要我每月月初将这些东西准备好,你会来取;如果你不来取,我就要给你送来。今天已经是十八了,我再不送来,难不成你要我月初就准备好的东西一直放到下个月么?”
“抱歉,我听着水声,忘了……”
“这次我多添了些东西,足够你用到下个月末,等你用完了,我依旧按照月初的时间给你送过来,那么,我不打扰了。”桑梓一只手搭上门扇突然回头笑问,“抱歉,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能再说一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