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转到一个月前的上圆镇的村里。
星期五,黄昏之际,夏天独有的风一丝丝划过,把周围带进了黑夜。
文欣提着小包,里面装着她工作的日用品,她刚从镇上下班回来。她像往常一样在“小香园”旁边的小路经过,张望一下这开了不久并渐渐旺盛的小馆。穿过木制的栏杆,她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于是她不自主走了进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酒呢?”王沧披头散发的样子折射出了一种衣冠不整的感觉。看见他桌上横竖立着酒瓶,她好奇地问。
他没有回答她的发问,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昂首继续喝着手中的酒,眼角不经意滑出的泪,在夕阳下晃着一丝丝悲伤的光芒。文欣见状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她第一次看到王沧面色如此凝重。她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叩开一瓶啤酒抿了一口,有点苦涩。
“王沧,到底怎么了,你好告诉我什么事吧。”
又沉默了好久,凝视外面的王沧才拧过头来说:“桃红她走了。”说完他在安静地哀伤叹着气,慢慢和文欣说起桃红离开的前后。
原来,王沧的女朋友桃红和一位做服装的老板跑了,连他们住的房子里面值钱的东西也一卷而空,留下一片空白没有价值的回忆。王沧打她电话,被告诉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他,只是暂时找不到大款拿他充数罢了。
得知这样的消息,王沧的头好像被雷炸开了一样。他的心很苦,仿佛胆裂了,胆汁流到胃里面去那样子。虽然王沧平日看上去是一个小混混,但是在乡里土生土长的他,怎么混账都是在很小的事情上,他内心绝大部分的土壤都是善良并炙热的。初涉社会的他怀着一腔的真挚,遇到桃红那时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幸福的,是上天对他的恩赐。可如今站在事实背后的枪林弹雨中,他被伤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于是伤心欲绝万念俱灰的他只好一头埋进了“小香园”,独自痛饮。
这样的事情王沧不敢找别人倾诉,只有文欣,这个他认识了十几年的朋友。
文欣听了王沧的描述,张大的嘴巴几乎能塞进整个苹果。她端起面前的杯子,不知所措地往嘴里灌。虽然一直以来她都看桃红不怎么顺眼,总觉得她不是盏省油的灯。但万万没有想到她品性如此出人意料,竟然无情到这个地步。她更是为王沧痛心。
“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不就是女人嘛,走了就算,再说不是还有朗子和我们吗。”她安慰他。
文欣不说还好,一说出口王沧便禁不住落下了泪,泣不成声。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平时里嘻嘻哈哈的王沧留下眼泪,心里十分同情。王沧不停地喝着酒,或许只有酒精才能让他忘记伤痛,让他释怀。所以,尽管她酒量不好,也跟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时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深夜,星辰寥落下的村庄一贯的宁静。
王沧不停地嚷嚷,那跑调的歌声在漆黑的夜晚格外嘹亮。
文欣搀扶着王沧踉踉跄跄地向王家方向去,两人刚才仿佛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自然而成就弄得酒气熏天跌跌撞撞。尽管如此,文欣还是要送王沧回家,她担心他会出点什么意外或者做出些想不开的事情。
推开王家的大门,如往常一样空无一人,他父母都较少回家。
文欣半扶半拖地将他往房间挪,他嘴里还不停地叫着。刚到床边便一头栽了下去,顺势将略有醉意的文欣也带着扑躺在边上。
文欣喘了会气,刚想爬起来,却被王沧一手抓住手腕。
“桃红,桃红,你不要走,桃红不要走······”他语气中夹杂着气愤与哀求的味道。
文欣被他这么一扯,整个人压在了他的身上。喝疯了的王沧死死抱着她不放,结果不言而喻。两个人厮滚在床上,旁边是窗外洒进来的破碎的月光,像一些离人的梦。
云雨缠绵过后的日子,她婉如折翅的候鸟,惶恐地倚靠在门旁呆滞地守候着。落日穿过云彩消失了,她的眼睛依旧睁得很大很大,仿佛在凝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她不敢给赵朗打电话,怕自己沙哑的声带会招来他的不安。长久的挣扎与回忆,她做了决定——离开!从那以后,文欣整个人感觉全身一松,好似放下了千斤的重担。或者一直埋伏在心里那些世俗的顾虑,那些门当户对的封建思想压了她太久,乃至于当王沧粗暴撕开她衣领的瞬间,自己会有种解脱的释放感。是的,突如其来的厄运给了她离开的理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人受到风雨的吹打时,不是躲避而是选择接受。
无论如何,要割断之时总会生出难舍之情。在一个阴天的下午,望着对面墙瓦上高低起飞的两只麻雀,双眼凭借着坚决筑起的堤坝崩溃了,两泉泪水蜂拥而下。
即使走,也要见一面。她从衣柜里拿出那条视为珍宝的及膝裙,泪水把裙摆打湿了。
于是有一天,她穿着它来到了上圆中学,内心翻滚如潮,欲言又止。她要作最后一次飞翔,为这段青春的旅程画上伤痕累累的句号······
赵朗静静地坐在门前院子的石阶上。高高的石阶底下爬满青苔,像一块块墨绿色的浓缩的记忆。他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自己刚学会奔跑。那时候,父亲也是这样端坐在门前的。可惜那张布满谨慎与庄严的脸,永远消失于他面前了。为什么他爱的人都被命运带走呢?难道生活的本质真的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遗憾吗?
起身,走向屋后那熟悉的院子。
推开部分腐烂的木门,在阵阵沉闷的咔咔声中,赵朗看到了杂草横七竖八张牙舞爪地向上伸,叶尖的雨露却成了这片荒芜中最洁净的风景。下意识地望向右边,那是两棵他们共同栽种的柳树。枝叶长时间没人打理,乱七八糟相互萦绕地垂在地面,和那些狂野的杂草交错在一起。其中有一棵倒了,躯干都快贴住地面。
是狂风吹的吗?还是她为了断自己念想而狠下毒手?
柳,自古以来都缠绕着离别的愁绪,这是他在上课时听老师说的。原来这样的结果,在将小柳树移种至此的当天就埋下了答案。
风在柳隙间拂过,呜呜声像一阵阵的哀鸣,又好比一首呜咽的歌。曾经漂浮着欢声笑语的院子,如今沉寂了。赵朗像看哑剧一样默默呆站着。那丝丝的柳絮,从前积聚着浪漫与幸福,如今却是一片片漂浮的伤痛。
“如果你是一棵树,你喜欢成长的过程还是喜欢拥有高大躯干的英姿呢?”
浮现的这个画面,让他惊慌,双眼不禁朦胧。难道她早早就遇见了今天的局面吗?
天空变得昏暗,隆隆的雷鸣声在头顶不断回响。不一会儿,雨哗啦啦下了起来。没有风,上苍的眼泪笔直地戳向地面。院子的土地很快被打出一个个凹坑,填满了浑浊的泥水。
赵朗知道,她是个脾气很强硬的人,决定离开,就必定不会回头。当然也不会让自己能够找到她。后退一万步说,即使找到了,自己又该如何面对相互局促的场景。也许,只有无语凝咽罢了。
顶着伞,走在那熟悉又陌生的路上,曾经这条路哪里埋了块石头他都能轻而易举指出来。下雨的原因,地里早已没了人,留下大片庄稼在贪婪地吸取着上天的恩泽。
文欣离开了,这里的风景对他来说就像一碗没有加盐的汤,食之无味,唯有徒增伤痛和惋惜而已。
看,再看一遍,最后一遍吧。
从雨伞边缘望出去,雨帘背后正是过去文欣家的茶叶地。那些年夕阳下两人追逐声笑得很响亮,仿佛此刻都还晃荡在雨中,像茂盛的茶叶一样望无边际。
赵朗缓慢地走着,雨水打在地上后飞溅到他的裤管,渗里进去。对他来说,每一步都是痛苦的。
下雨让他感到十分舒坦,也许因为这是一个落泪的季节。
拐两个弯,穿过窄小的一丛灌木,赵朗站在了“荷桥”的弓形顶端,撑着伞,像一个漂泊多年后终于重回故土的浪人。桥底下的荷花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株散乱无章的浮萍,在洋溢着孤独的绿色,假装欺骗世人春天还没离开。
这突如其来的事变,让他成为了一株旱地的浮萍。
两年前某天晚上的情景不断在他眼前浮现,青春的悸动,夏日的温情,在羞涩尴尬的同时,他是无尽的陶醉。然而每当想到她和王沧酒后的行为,这一切美好都成了刺骨的伤痛。
回忆起自己为情书而画的漫画,赵朗感觉自己好傻。经过岁月的冲刷,自己倾注在上面的真情也消失于无形。她把它夹在信封里还给了自己,说明她不想存一丝留恋。茫然发觉,相比王沧,自己伤得更深。
雨,还在不停地下,好像要把一切都冲毁的样子。
返城的列车踏着悲壮的步伐,大地似乎都要被碾碎。
在后面车窗中凝视那里,渐渐地远去。树还是多年以前的树,土地还是多年以前的土地。只是人离开了,欢声笑语和那稻草堆、小河流都沉淀成了记忆,化作了故事。
“朗子,外面下这么大雨,你没有淋到吧?”他一进门赵母就亲切地问。
“妈,你选个时间把村里那房地卖了吧,很旧了。”他淡淡地说完,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将两封信和一缕柳叶放进抽屉,那柳叶是从后院那折下来的。他把抽屉锁上,钥匙握在手里,紧紧的。
此时电话响起,声音极具穿透力。
“喂。”
“嗨,朗子,过几天的毕业聚会你会去的是吧?”
一阵短暂的沉默,时间静止了一样。
“怎么不说话了,不去了吗?”梁可美还是那般悦耳的温柔。
“我会去的,你放心······”
······
梁可美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他却一直在沉默,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锁住信和柳叶的抽屉,那里封存着他的一切。
那天早上,尖锐得让人厌烦的电话铃声在赵朗耳边突地响起。这几天他一直在睡觉,仿佛要将高考前积累的睡眠不足一次性补回来。睡眠让他颠覆了白天黑夜,感觉无时无刻都是昏天暗地,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真是的世界。因为这段日子他做了许多梦,奇怪的梦,似乎一闭上眼睛梦境就不由自主地在脑海浮现。有灰白色漫天飞舞好像永远不会落地的蒲公英在他旁边围绕盘旋;有大片大片如海一般的茶叶树变黄又变绿,再变黄再变绿,无数次循环后好像商量好了一样同时凋败落下;也有山崩地裂洪水泛滥斗转星移世界末日般的自然灾害景象。等等,各种没有逻辑的梦境扑面而来。
但每个梦境的边缘或者结束部分都会出现文欣亭亭玉立的碎影,她在不断摇晃着。当他伸手想去触碰的时候,那碎影便瞬间散开,化作千丝万缕淡黄的阳光散射并淹没在世界的尽头······
然后赵朗会突然醒来,心房有股沉闷的疼痛。
“喂,赵朗你在哪里?你出门没有?”接通的电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声,那头便不停地问他。尽管他有些头晕目眩,但潜意识还是能分辨出是谁。
他抬头看着贴在房门后的挂历,才猛地想起今天是毕业聚会的日子。
“正准备出门。”
“好的,我等你。”梁可美的声音很开心很激动。
他爬起来,将口凑到水龙头冲了冲,冰冷的感觉让他刺痛。用湿毛巾抹了把脸再穿上鞋便匆匆出门。
······
三个月后的某天,上大学的前一天,赵朗在收拾东西。打开那个抽屉,不经意地看到滑落的信封,那干枯的柳叶上透出流过的岁月,那字行间斑驳的痕迹有他滴下的泪珠。他呆呆地看着,好像在回忆什么。
不知从哪里掉出来一个硬币,掉在了地上。随着砰砰几声的响起,它滚出了很远,撞在墙角上,挣扎几下,终于想地心引力屈服了。他想如果刚才没有那堵墙,地面没有高楼大夏,没有高山河谷,像气球一样圆滑,它应该终究会滚回到我身边。
但,生活并不是由如果组成的,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没有再一次拥有的可能。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张信哲的歌声在房间里回荡,偷偷地溜进了他的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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