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莽,遒劲,雄沉,赤裸裸盘结于黄土崖上。似有脉管的潜流在涌荡,却一下子凝固了久远的痉挛,浮雕般显示着它的轮廓与曲回的线条。是网状的结构,也是不规则的力的团块。它在地层的剖面,是这样坦露了自己的心灵世界。不见与其相称的巨大树干,也不见遮天蔽日的葱郁的绿冠。它的本体便是伸延向土地深处的枝柯,黄的土层便是它蔚蓝、阔大的天空。抑或说,它是落叶之后的秋冬之际其形象的倒影。如此景况,是一株古树根部的特写吗?不,不,它是非植物性的啊!它是晋陕峡谷中的黄河之岸的貌相,丘陵、沟堑、峁梁、山原所构成的地理特征。其巨大的褶折里,究竟蕴含着怎样撞击人心灵的深味呢?
这是我曾经品读过的一幅画:《根》。我着迷于它的构思,实实钦佩画家天才的洞察力和艺术表现力了。
一位老诗人,同我作长夜谈。窗外是七月的如倾如注的雨声。他是从黄河的入海口回到黄河中游的故乡的,而话题却扯到了他人生流程的源头。六岁丧母,便随祖父在古渡上扳船,腰间系上用红漆涂染的葫芦在黄汤中学游泳。母亲的娘家在河沿上,他一扭头就看见了。同时,他也在母亲的视线之内。,一种安全与沉重的调子。尔后北上延安,随军南下,又遭遇厄运多年,一晃就是暮岁了。他嚼着掺满黄沙的米粒长大,便在黄泛区的野滩上那炼狱的日子,不肯拣出米粒中的沙子,为拥有一个粗糙而韧性的胃。
他说:“我的肚子里有五斗沙子!”
他说:“黄河,是我浑浊的眼泪。”
一位电影剧作家,与我散步于柳絮拂荡的迎泽湖边。我诉说我客居西安都市,一旦回到土原上的我的诞生地,感情上的负荷量便承受不了那种氛围的拥抱。他说他也是。拍摄《黄土地》的时候,他顺路回老家看望老母。乡路沉寂,窑院空旷,银鬃苍苍的老母坐在窑窗下,埋头于小簸箕一颗一颗拣着豆子。他连唤三声,母亲没应,儿子竟“哇”地号陶大哭起来。母亲拍着儿子的肩头,象拍着摇篮中的婴儿:“不要哭,不要哭。”
他问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回答不了。
我想起了那幅画:《根》。
《太原月报》一九八五年八月十八日
寄远方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在陇东油田上刚刚结识,便很快就告辞了。别来音讯全无,不免使人悬念。朋友,告诉我吧,你此刻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呢?
下午,在我的工作室里,来了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听口音是陕北人,和你同行,在石油钻井队工作。他从克拉玛依回家探亲,是途经西安看望同我一起工作的他的哥哥的。他与我讲起钻井队那些动人的故事,眉宇间透着热情而深沉的神色。谈起那里年轻人浪漫而艰辛的工作,他们的志趣、爱情、苦乐,他们对于精神生活的需求,渴望作家们多去写写他们。似乎,他就可以代表那里的石油工人。他的谈吐、风度,那豪爽劲儿,使我想起了你,想起了油田上的帐篷、钻塔和采油树,心情难以平静下来。
都市里喧嚣的夜声从窗外传来,我几曾疑是那旷野上钻机的轰鸣。今夜许是要失眠了,我只好披衣下床,又伏在了书桌前,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是抱着随便走走的想法,去参加你们油田创作座谈会的。那天,你当向导,拉我攀上了高高的井架,俯瞰脚下曲曲弯弯的河流,仰望头顶白白亮亮的云团,将远处山峁下那野菊花簇拥的帐篷指给我看。你说你曾干过一年的架子工,时常想象到栖于云崖上的苍鹰,那振翅于激情中的生命。
我知道,你是写诗的,同时已涉足小说创作。尽管还没有在公开报刊上发过作品,只是在油田报上时常露面,却也是油田上的笔杆子了。
陇东高原上的暮秋之夜,已有几分萧瑟的寒意。我们围拢在火炉旁,陪着水壶吱吱作响的音韵,谈了许多许多。
“你说我为什么要写东西?”你问了,却又自已答道:“是生活教我的。”
于是,你告诉我,你所在的钻井队原先也在陇东,尔后向大西北开拔了。茫茫的人烟罕至的大戈壁,浩浩的野花盛开的大草原,都留下了你和伙伴们的足迹。四海为家的滋味是倍尝了的,苦的吗?却也是甜的。有过意想不到的困难所带给的忧愁,有偶尔发生的伤亡事故所带给的悲伤和痛楚,更多的是艰苦生活的特殊情趣,和出油时的欢乐和幸福。
但业余生活,就不免有些单调了。你说,有时候那个寂寞呀,真叫人哭不出声来。有伙伴从附近的集上归来,有抢着吃东西的,更多的是抢书报杂志看。‘常常,一本杂志,会传看得破损不堪。也下棋、喝酒,也玩扑克、吹口琴,更多的是看书。你说,书会使你得到知识,看到远方,帮助你认识生活,从而真正去生活。另外,就是盼着演电影。
一次,你刚下钻台,还顾不上脱下工作衣,就赶去看电影了。演什么呢?一对恋人玩乐于山水之间,美的大自然衬以胡编乱造的离奇故事。你对这个电影的不理解,尽管有偏颇之处,但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你是在一边用钢锯条刮着工作衣上的泥浆和油污,一边欣赏这部影片的。
你自信于油田生活的丰富多彩和意义,有多少故事曾撞响过你的情感之弦啊!
那是你当石油工人上的第一个班。雨夜,你一个人争胜好强地卸完了一卡车水泥,枕着铝盔倒在水泥棚里睡着了。手电筒的火花惊醒了你,队长以为你刚来乍到就闹情绪,你挨了一顿批评。年仅十七岁的嫩骨架,还不曾干过这么重的活儿呢!你感到委屈,偷偷饮泣了。雨夜,也似乎陪你落泪。
可你终是锻炼出来了,长成了一个硬汉子,钻井队里任凭什么活儿也难不住你了。你先当了班长,而后队长,带起了人马,和你的伙伴们一起,在钻机不疲倦的轰鸣声中赢得了英雄集体的称号。
可以说,你把青春写在了旷野上,诗情来自涌流的石油那大地的血液。你的诗登上了油田报,石油工人们是十分懂得的。业余时间里,你在帐篷里组织起了读书会,找来了好的小说读给你的伙伴们,然后用朗诵诗般的语言说:“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不知从什么渠道,你和伙伴们得知一位作家患病的消息,竟你一斤我两斤地集中起半麻袋当地的特产葡萄干,准备寄去。并联名写了信,邀请这位你们所熟悉而崇拜的作家:“等病痊愈之后,到大西北的旷野上来吧,到油田的帐篷里来吧,到您的忠实的读者群中来吧,把我们钻井队的故事,把我们的生活,告诉给更多的人们。”
帐篷里的炉火正旺,壶水沸腾了。远处山峁上的钻机的声音,轻轻拍打着帐篷。朋友,你想象不到,我听着你所讲述的这些,内心深处是怎样的激动啊!这使我想起了一位作家出访归来的感叹:只有在我们这样的国度里,才拥有这么多这么好的读者,这是我们的作家值得骄傲并珍重的。而我们的作家,应该为他们提供更精美的精神粮食啊!
当时,你将自己写的一篇小说稿给我看。是写几位采油姑娘,在荒僻的原野上,为了维护和保持她们之间姐妹般温暖的友情,准也不肯去最先找对象,而将爱情深深地埋在心里。
我是被你的小说感动了的,你却总不满意,想带回去读给伙伴们听,再改一改寄出去的。我看得出你的心劲,是会成功的,会的。
那一夜,我们一直谈到黎明。按说,油田的创作座谈会第二天才结束,你却急着赶回塞上去,因为你所在的钻井队迁到了那里。沐着潮湿的雨雾,在油田的车队门口,我望着你爬上司机楼,搭乘运货的五十铃大卡车北上了。
你看,转眼就是一年了。我多么想念我们在油田结识的情景!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现在,已是凌晨时分了。都市里神秘的夜声,更叫人思绪无穷,浮想联翩。你现在是在风雪钻台上,越是在帐篷里的酣梦中?你在哪里?告诉我吧,朋友!
《陕西日报》一九八四年五月一日
又是潼关夜
紫绎色的骊山晚照,幽蓝色的华岳暮霭,都被东行的列车匆匆地抛在了身后。车窗上,浮动着朦胧的灯光流萤,时而嵌上潮湿的落了叶片的枝柯,但又很快被抹去了。
秋末的夜,几许静温,几多萧瑟。只听得见,滚动的车轮在铁轨的衔接处弹奏出的音响,和谐而深情。车是晚点了,旅人们在焦渴中恍惚睡去。
列车广播在用柔和恬静的女中音报着站名,说是潼关就要到了,听来似温情的安慰和提醒。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我,仍沉沉地眷恋在杨朔的散文《潼关之夜》里,进行着心灵的切切交谈。
他告诉我说,是在战争年月,在北上延安的旅途中,他曾下榻潼关一夜。就在小旅馆饥餐夹杂着泥沙的汤面时,遇到了一位军人装束的青年人。这青年人,在黄河渡船的舷板上,为怀抱婴儿的妇人让坐,还把一块干硬的馒头递给啼哭着的婴儿吃,被他看见了。深夜,他同这位初识的朋友徜徉在黄河岸上,才发现这年轻军人是位女同志,丢下了刚满周岁的孩子,夫妇双双从南国走到北国,而又与丈夫分别,前去延安学习的。
这故事,如同轧轧车轮潜过隧道,使我的心为之震颤,而余音袅袅不散。我不曾到过潼关,猜度不出这座关城如何雄沉、伟丽,黄河的水,在这暗夜里闪动着的是怎样黑亮的波光?一点两点潮湿的渔火,是怎样浮动在水面上?但杨朔让文章中的“我”与新识的朋友叙谈生活与向往,把昨天的潼关之夜的心,挚诚地捧给了我这后来者,比起一纸导游图来就珍重多了。
于是,潼关这陌生之地,竟使我的情思愈切了。望窗外,却仍是墨黑的夜幕。潼关,在哪里等待着我呢?
沿石阶攀去,高高的站台门户洞开。在这里下车的旅人,约莫数十人,口音兼有关中、河南与山西腔调,大都行囊鼓鼓,我记起这里是鸡叫听三省的关城了。
穿屋而过,眼前是一条宽敞的马路,在一排稀疏的街灯下,伸向远处。楼房不多,而错落有致,显得宽绰大方。直到一个十字路口,才见行人匆匆,灯火灼灼。但也已是夜市的尾声了,几家铺子在关闭店门,小摊贩有的也在收摊儿。
在这关城的中心,却不见古老的遗迹,也听不到黄河的涛声。也许是夜里吧,潼关显得神秘了。我因饥肠辘辘,不急于找住处,先奔地方小吃铺而去。
街头一个极小的饭铺子,窗户的灯下便是热气蒸腾的锅台,笼里是雪白的包子。我推开一旁的门儿,踏入这间低矮的泥屋。屋里就地摆一张低桌,生有炉火,茶壶咝咝地响着,锅灶占去了一半地方,靠墙角还支着张窄床。吃饭的人,桌上围满了,有的倚在床头,有的干脆攥着包子蹴在炉子边。吃完,炉子上有茶水,喝一杯,开罢钱,道声别便出门去了。蓦地,我感到一股暖气扑面,香味也不由人嚼动牙根。
店主是位年过六旬的老妇人,佝偻着身子在包馅,头上的黑帕巾一闪一闪的。案板上,摆开花纹精细的小包子。她的形容有些枯瘦,却显得硬朗、精干。拉风箱的是位小姑娘,红袄艳艳的,在埋着头烧锅。
老妇人搓搓面手,招呼我挤个位子坐下,便吹着热气从蒸笼里取出几个包子,放在低桌上。包子有油馅的,有莲菜拌粉条的,味道鲜美可口。也许是旅途疲劳和饥饿的缘故,我好象是头一回吃这么香的包子。
吃饭人渐渐散了,老妇人才呷了口茶,点起支香烟吸着,在凳子上歇息下来。我打问起她的买卖,她爽快而风趣地告诉我说,过去在大摊子上干,人多嘴杂,一天到晚站锅台,收入少,还生闲气,整袋的面就丢了,也无从寻找。兴开小饭铺子,她便搭起了这个泥屋,初中毕业的孙女给搭帮手,专卖传统风味的包子,收入不少,还不亏人,吃的人都说好呢!
我说:“您这么大年纪,也该歇着了。”
“贱骨头,闲不住啊1她嘴里唠叨着,掐灭烟头,又忙活起来。
拉风箱的孙女扭过脸来,似在责怪,又似在夸奖:“我奶奶就这么个怪脾性。”
小姑娘的脸蛋,被火映得红扑扑的,朝灶火里塞着柴禾。
老妇人告诉我,她原来住在老城西门外,家舍背靠黄河,推开后窗可以看见宽坦的黄河水,搬迁时真舍不得离开。在新城这么些年,一直没盖得起几间象样的房子,给后辈留不下点什么,后辈是会埋怨先人的。再说,早晚都有那么多人要吃她的包子,说少不了她。每想到这些,她就振奋精神,又折腾起来。
这儿是新建在原上的新城,距黄河边的老城还有几十里地呢!怪不得我没有看见古老关城的影子。我看又有人推门来吃包子,便让开座位,开罢钱,道了声别走出这温暖的泥屋。
风很大,象是从黄河上刮来的。路边灯旁的杨树,在摆动着整个枝柯。我朝十字路口的人民旅社走去,不禁回望着香雾笼罩的小吃铺的一星灯火,心里热乎乎的。
又是潼关夜。我不知怎么,回味起杨朔所叙写的那个潼关之夜的情景,那北上延安的战士,那人民的儿女,那黄河上的波光、渔火……
《花溪》一九八五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