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这棵树。
因为不认识,才对它有一种好奇与神秘的感觉,愈是要看个仔细,久久地依偎着它了。
它是棵古树。面对着它的时候,似乎不可以称它为一“棵”,而简直是一“座”树呢!没有枝条,树干就是它的全部。或者说,它的整个形象是一座巨大的根块。高约丈余,顶端残存的树茬子,如踞一只仰天长啸的猛虎。树身被镂空了,薄处有拳头大的孔可以望穿。东边看去,呈塔状,雄沉遒劲;西边望去,却如一片立着的瓦,支起古树的仅是一片树皮而已。没有浑圆的年轮,构成它的肌体的,完全是结疤累累的根块与屡经刀斧砍伐的枝条扭结而成。如盘龙,如巉崖,如铜,如铁,如陨石,可以幻出千奇百怪的各色形象来。
它植根于乱石之中,暴起的根块使得山裂石崩,以铁质般的性格掘进着,伸延着,直溶入了山石之内,变成了石崖的一部分。当初,它也许枝条参天,树冠遮空蔽日,健美而宏大。一年一度出叶落叶,多少风摇雨沐,日晒雾浸,占据了一方旷漠的空间。数十年,上百年,越千载,终于体力不济,难抵由兴至衰的自然规律,渐渐地失去了一片一片树叶,一根一根枝条,剩得孤独的树干本身了。它曾为支撑一方浓荫。演奏一曲绿的交响,为了花,为了果子,树干才留下这暴鼓的青筋,凸起的血脉。内在的力,直痉挛得凝固在了树干的表层,使它变形了,却正显示出了夸张的富于表现力的美的造型。
在无情的自然规律面前,它与衰老抗争着,顽强地行进着愈来愈少的生命的旅途。虽然失去的总在失去着,却如一块石头失去许多而最后成为一尊雕像一样。历史老人的雕刀,使它愈是变得凝重、生动、练达,去完成它最圆满的一座墓碑。不,它还没有老死,不是朽木。它还刚强地活着,全力地歌唱着,尽管声音是那么微弱,那么不屑一顾。不信,请看它面南的树脊上缀满的纤小而欢乐的叶子,不就是它绿的生命的旗子吗?也许,那是以往的梦,却怎么不可以是新生的爱的萌动和未来的希望呢?
我端详着那几十枚椭圆形的绿的叶子,象青槐而不是青槐,似榆树又绝非榆树。此时,我为不识它而感到一阵隐隐的痛楚,太愧对这令人留连忘返的树了。
经请教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才知道这古树确已有一千八百余年的高龄,曰无忧树。
《人民文学》一九八五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