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心丸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有个老邻居到我家做客。闲聊中,他问我给没给女儿预备一点儿“定心丸”?
我说,不光预备了,而且已经给她服下了。
老邻居一惊一咋地喊道,你有没有搞错呀?那东西应该是临上考场前一、两个小时之内吃的,你给她吃那么早,药劲儿都过去了,到时候还能起作用吗?
我强忍住笑,仍一本正经地说,吃的越早,她的心不是越能早一点儿安定下来吗?
老邻居愣愣地看了我足有一分钟,终于察觉出我是在跟他开玩笑,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十分肃穆了,语气相当沉重地说,高考这么大的事情,可容不得半点马虎,更不能视为儿戏。据说,这种玩意非常神奇,不管什么心理素质的孩子,吃上后都会变得泰然自若。所以,都成了现在考生的必备药了。
我说,这种药我虽然没亲眼所见,却早有耳闻。不管传得多么神奇,也无非是安神、镇静的药物一种,只不过被一些想挣考生钱、发高考财的商家起了一个神乎其神的名字而已。
老邻居说,能安神、镇静,对一个高考生来说就足够了。不瞒你说,直到今天我想起来还常常后悔不已呢,假如我儿子高考那年我能给他买一点儿,也许他在考场上就不会表现得那么紧张了,也许就不会考进这么一所没名的学校了。
我说,你儿子高考没发挥好,主要是你给他的精神压力太大造成的。让孩子背着“保清华、冲北大”的沉重包袱走进考场,别说给他吃几粒药,就是坠个秤砣,他的心恐怕也无法“定”下来。
其实,我这话是有根据的。一个人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手足无措紧张过度,都是压力大和不自信所致。
考试,尤其如此。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曾有幸参加过一次成人高考。尽管参加考试的人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宣传、文化口的青年佼佼者,但因都是被“文化大革命”荒芜了的一代,基础知识很差。所以,市里有关部门就举办了一个为时半年的复习班。在复习班里,我渐渐发现这些人虽然都是为求学而来,可目的却大相径庭。有的就是想捞个文凭,作为将来提拔的资本;有的就是想深造一下,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更精彩些。原因是所在单位和那所大学都事先明确告之,复习者不管考试成败均可入学,只是学业完成后,有“毕业证”和“结业证”之分。
由于求学的目的不同,不但复习的状态不一样,考试的结果也不一样。复习时,前者紧张兮兮废寝忘食,后者轻轻松松乐在其中;考试后,后者百分之八十榜上有名,而前者竟有一半名落孙山。
其中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我们的副班长。副班长当时是一个单位的正科级干部。在进入复习班前,父母对他寄予了无限的厚望,渴望他能成为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单位也对他充满了期待,有个主要领导还郑重地许下了诺言,告诉他只要大学文凭一到手,副处级职务也就迎刃而解了。就是这些“厚望”、“期待”和“诺言”,折磨得他半年时间只回过两次家,一天只睡五六个小时觉。明明是班里学习最棒的,还总责备自己笨得出奇,这个也记不住,那个也不明白。在奔赴考场的路上,嘴里还嘟囔嘟囔地默诵着复习题。到了考场他紧张得浑身直出冷汗,大脑也变得一片空白,连平时倒背如流的东西都恍如隔世了。考试成绩,也就可想而知了。
录取通知书发放的那一天,承办复习班的那所学校为我们举行了一个庆祝宴会。酒桌上,落榜的副班长醉得天昏地暗,哭得一塌糊涂,嘴里反反复复一句话,不是对不起这个,就是辜负了那个。众人好话说尽,他仍痛哭不止。我凭着和他同寝半年的份儿上,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知道吗,你今天的失败实际是自己把自己打倒的。首先,你不自信,总感觉自己不如别人;其次,总怕辜负谁,对不起谁。带着这种心态上考场,不输个片甲不剩就是奇迹了。
副班长立刻清醒过来了,抹了把脸止住了泪。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不但令我终生不忘,也让我从中悟出了一些道理。
放“高考假”,也就是“减压期”的第二天,女儿拐弯抹角地跟我说,班里很多同学的家长,不是给自己的孩子买了“定心丸”,就是领着上医院看了心理医生。
我首先告诉她,咱们不买“定心丸”,也不看心理医生。接着,我又把副班长的这段经历跟她复述了一遍。最后,我对她说,第一,你要坚定信心,要相信同是苦读寒窗十二载,自己的智商也不低,绝对不会比别人差多少。第二,不要定在一个什么学校,捆在一个什么目标上。现在,老爸就交给你一个底线:你能考上“重点”,咱们就上“重点”;你能考上“普本”,咱们就上“普本”;你能考上“自费”,咱们就上“自费”;你能考上“专科”,咱们就上“专科”。假如你什么都没考上,想重读就重读,不想重读你喜欢做什么,老爸老妈都支持。
女儿愣愣地看了我半晌,突然兴奋地跳了起来。老爸,你给我定的这个底线等于没有底线呀!既然这样,我在考场上一定会轻轻松松的作答、自由自在的发挥,想让我紧张都不容易了。什么“定心丸”、“心理医生”,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
锻炼胆量
上考场那天,女儿和中考时一样,不仅不允许我们“陪”,也谢绝我们“送”。
望着她挺胸阔腹气宇轩昂地迈向考场的路,楼上的老张羡慕地说,你女儿的心理素质不知要比我儿子好多少倍,看那样子她一点儿都不会怯场。
接着,又问我,她从小胆子就这么大吗?
我摇了摇头。
他不相信,说胆子这东西是从娘肚子带来的。有人天生就是“胆小鬼”,有人天生就是“傻大胆”。就拿我儿子来说吧,高考的时候又是“陪”又是“送”的,入场前还要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他,不要紧张不要害怕,他也答应得蛮好的。可一进考场就全身哆嗦,哆嗦得连尿都拉到裤子里了,会的那点儿玩意也早就哆嗦没了。要不,也不会连续三年落榜,直到现在还在家里待业。
我说,就是缺乏锻炼。
他仍不相信。言之,胆子绝不是能够炼不出来的。
其实,我说的是实话。
我们在电视里看见中国国际救援小分队的队员们,或背或扛或抬着从废墟中扒出来的血肉模糊的伤者和面目狰狞的死尸时,一个个都行动自如脸不变色心不跳。也许有人会以为他们除了有一种国际主义的精神和一颗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外,还必须具备一副惊人的胆量。其实你错了。据小分队队长介绍,这些队员原本也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为了适应工作,他们入队后的第一课就是锻炼胆量。先是到墓地与棺木共寝,后是到太平间与尸首同眠。人员也由两人一组,渐渐过度到单独行动。日复一日,就这样,把这些平常的人变成了不平常的人。
实际,我女儿小时候胆子比一般孩子还要小。两岁以前,家里来了客人,她不是躲在墙角里不出来,就是趴在大人的怀中不抬头,常常弄得客人只好尴尬地提前告辞。面对如此胆小的孩子,我们当时真是很发愁。俗话说,胆小不得江山坐。虽然我们不指望她坐什么江山,但是如此下去,恐怕将来连独立生活都很难。
于是,我们开始有意地锻炼她的胆量。先是不顾从小就带着她的太姥姥的反对,两岁半的时候就毅然把她送进了托儿所。紧接着,又把她送进了各种各样的学习班。尽管让她上学习班的目的,和很多家长一样,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成分,但更主要的是,想让她经经风雨见见世面。
女儿在学习书法方面,有一定的天赋。待她把横竖撇捺涂抹得有点模样后,我们又抓住一切机会,让她参加各种赛事。
一开始,参加的都是街道、学校一级的赛事。规模小,也没有严格的纪律。不但赛前允许家长帮助孩子叠宣纸、调墨汁,就是赛时也可以立在孩子身边站脚助威。可是,我们没有像一些家长那样一陪到底全程服务,只是负责赛前送、赛后接。
当时女儿对我们的做法颇不理解。常噘着小嘴儿说我们不喜欢她。直到九岁那年,她才尝到了甜头。
那年,经过层层选拔,她有幸参加了一次区里举办的少儿书法大赛。赛场明文规定:谢绝选手家长和辅导老师入内。一见这告示,有的孩子当即做了逃兵,有的孩子拉着大人的衣角迟迟不敢举步,而我女儿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赛场,旁若无人得如入无人之境。
那场比赛她发挥得也特别好,在近百名选手中,一举夺得了第一名。讲评时,有个评委老师还指名道姓地表扬她不急不躁,泰然自若,颇有大书法家的风范。并说有的选手,不是输在功夫上,而是输在心理上。
评委的这句话,对她触动很大。不但让她一下子明白了我们的良苦用心,似乎也找到了成功的秘诀。此后,不仅在书法赛事上屡屡得奖,在学校里考试也常获佳绩。
坦率地说,中考时按照她平时的学习成绩,能考进市重点就阿弥陀佛了。只因为她在考场上,能不急不躁泰然自若,竟奇迹般地进了省重点。
望着女儿自信的背影,我默默祝福她和中考一样能取得好成绩。
楼上老张,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就放心吧,看着这孩子的劲头,肯定能考好。
我感谢地朝老张笑了笑,也自信地点了点头。
押题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家就陆续地接到了六七个电话。这些电话,有的是妻子的朋友打来的,有的是我的朋友打来的。虽然来自市里的四面八方,内容却是一个,都是告诉我们,某某学校某某学校押的高考作文题是什么什么。
我们一一地做了记录,一一地表示了感谢之后,妻子望了我一眼,怎么办?
我明白妻子的意思,因为考场就设在女儿就读的那所高中里,此时她已经返回寝室了。所以,妻子是在问我,要不要转告给她,要不要让她准备一下。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
晚生才疏学浅,不知“押题”这种做法,是否伴着科举制度一起破土的?反正近些年来“押题”已经在中国形成了一种风气。几乎凡是有考试,就有“押题”出笼。尤其是高考前夕,各个学校都打擂般纷纷让一些押题出台。据说,有的学校,还专门聘请一些经验丰富的老教师组成押题班子。对外美其名曰为“高考公关小组”。小组成员不仅待遇令人咂舌,还要根据“命中率”的高低,给予不同的金钱奖励。
其他地区、其他科目的命中率如何,我不得而知。就我接触过的押题作文来讲,竟没有一篇沾到靶子上的。由于本人近年来是靠写文章为生,虽然在诺大的文坛里连“鼠辈”都算不上,却在小小的生活圈子里多少混出了一点名气。所以,差不多每年高考前夕,我都要无可奈何又迫不得已地为亲朋好友和拐弯抹角找来的孩子,构思或撰写几篇押题作文。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有悖于法律条文,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做“枪手”,我还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里去一意孤行,心想一旦事情败露,通报批评也好,落个处分也罢,能让这些孩子因此实现了大学梦也值了。遗憾的是,年复一年我总是虚惊一场。原因是,我精心构思或亲自撰写的那些东西,都无情地成了一张张废纸。
倘若仅仅是我白白胆战心惊白白牺牲些脑细胞也就罢了,更遗憾的是,也让考生白白地浪费了精力,甚至影响了在考场上的正常发挥。
去年春季有一天,我正和几个知己在一家餐馆里小酌。突然,邻桌的一个小伙子举着一杯酒走了过来。言称,要敬我一杯。
我楞楞地看了他半晌。
他说,李叔,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刚啊!五年前你还替我写过三篇作文呢!
我突然想起来了,他是我一个老乡的孩子。
五年前,也是高考的头一天晚上,他爸爸领着他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我家。一进门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是某校押的三篇作文题,还说这个学校押题多么多么厉害,大有高考作文就是其中之一的意思。
我不敢怠慢,忙把他们父子俩交给妻子招待,便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闭门造车起来。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终于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老乡连个“谢”字,都没来得及说,就拉着儿子匆匆告辞了。
我从小刚手里接过酒杯,一口干了。随后,问了一句,那三篇作文派上用场了吗?
小刚说,哪用上啊?连个边儿都没刮着。从你家回来后,我就开始一字一句甚至是一个标点符号地背,整整背了一宿。等走进考场的时候,头已经喝醉了酒般晕得不行。语文卷子刚发到手,我就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眼作文题。这一看,脑袋又不由自主地“嗡”了一声,变得一片空白了。所以,整张试卷都答得一塌糊涂。要不,凭着我平时的学习成绩,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为一个专科生。
听了小刚的倾诉,我立刻产生了一种负罪感。慌忙站起来说,真对不起了,小刚。
小刚忙把我按在座位上,李叔,您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感谢您还感谢不过来呢!为了那三篇作文你绞尽了多少脑汁、花费了多少心血呀!要说怨,只能怨那些自作聪明的押题老师和我们这些盲目轻信的家长及考生。
我知道小刚说的是心里话,可他走后我的酒兴还是久久没提起来。
妻子见我头摇得像拨浪鼓。紧接着,追问一句,为什么?
我把小刚的遭遇和她说了一遍。
妻子说,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万一这些题里,有一个真的押上了呢?
我说,没有万一。
妻子说,不一定。据说,前年有个学校,作文题押得准极了,不仅大标题一模一样,连“提示”都之字不差。
我说,不可能!若真有这样的事,也不是押的题,而是漏的、透的或是盗的。因为,如同世界上没有两条一样的河流、两片一样的树叶一样,押题者不可能和出题者有一样的思维。再说,即使这十来个作文题有一个真的押上了,也得不偿失。
妻子说,什么意思?
我说,时间这么仓促,你捏着指头算算距离高考还有多少个钟头了?如果时间允许也行,不管能不能押上,练练笔也没什么坏处!
妻子嘟囔道,可也是,这押题怎么年年这么晚才出笼呢?
玩弄玄虚、故作高深呗!我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与其让孩子花大量的时间去准备这些作文,倒不如让她养足精神去临场发挥。其实,要说押题,整个总复习期间,老师重点辅导的,隔三差五所考的,都属于这个范畴。只要把那些都理解了、吃透了,一个考生就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何况,咱们的孩子作文还是强项,她如果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做,得分就不会低。
或许妻子认为我的话也有道理,就没再吱声。
话是这样说,实际,我心里也揣了一只小兔子。万一不幸被妻子言中,别的孩子都做了准备,女儿不就吃了大亏吗?多少年的写作经验告诉我,一篇作品的优劣往往与构思的时间长短是成正比的。
作文,也不例外。
直到次日中午,高考作文题揭晓,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正的高考作文和那十几篇押题作文,正像小刚所说,连个边都没刮着。
事后我想,现在之所以押题成风而且大有市场,或许多数考生家长都存在着妻子原来的想法和我后来的担心吧?
心系考场
高考的铃声一响,我敢说,无论是守在校园旁陪伴的,还是躲在家里等待的,中国有多少考生,就有多少家长的心,随着子女一起走进了考场。
那天,时钟刚刚指向九点,我和妻子的脉搏就不约而同地跟着女儿的笔尖儿开始律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