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柔剑一
棵树飘落了今秋第一片枯黄的叶子，我伸手接住了它。
我笑着，观察它干瘪的脉络。是夏的骄阳把它晒干了。当秋云吹凉太阳时，它的使命完成，就要回到出生的地方。我笑着，松开手，它随着秋风飘了好远才落下去。
风吹开我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又留在那空隙中不愿离去。慢慢张开双臂，让风轻拂我身上的每一寸，让风带走夏日的气息。
然后，便落雨了。
师呓就站在过廊上，几条雨丝跟着风来到她身边玩耍。她笑了笑，戴上一副金丝眼镜，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肩上，发梢随风轻轻摆着。她的微笑不露齿，镜片后的眼睛很黑亮。她看到雨，一副陶醉的样子。却不知旁人，因她而陶醉。
雨就这样一直下着。一排树旁是过廊，过廊上站着个女孩。女孩将湿漉漉的头发捧起，再散开，扶了扶眼镜，走进过廊尽头的教室，轻声唤到：“晓彤，我们怎么回去。”
晓彤还在整理着桌椅，教室里面很干净，桌椅也都摆放好了。这是两个女孩忙了一个下午的成果。师呓的声音在墙壁前回旋着跳舞，久久不肯散去。晓彤眯着眼睛将最后一排桌线对齐后，抬头看了看师呓。
雨没有停的意思，不急不慢的降落到地上，不时风带着它寻找师呓，找寻不到，遗憾地落在过廊上。师呓回头看着它们，脸上没有忧色。晓彤笑了笑，两个女孩对视了一下，走出教室，将门锁上，走向了雨中。雨点就欢快地落在她们身上。师呓的褐色格子裙子不吸水，雨滴落在上面散成小水晶，用手一拂，散掉一片。师呓的眼镜也受到了雨点的喜爱，她只好取了下来放进晓彤的背包里。雨点找不到眼镜，就都落在了她们身上。雨就越下越大了。
秋雨湿透了整条小道。师呓和晓彤看见教导主任正检查着假期工作，晓彤笑着说：“就是这个人，上次你帮忙栽树愣说你破坏花草树木，差点让你当典型呢。”两个女孩笑着，忘记了一个礼节，教导主任皱皱眉，叫住了她们：“你们放假还在这儿干吗呢。”她看了看师呓，大概有点印象，就很是深思了一会。两个女孩没有再理睬她，迎着雨水走过小道。水顺着师呓的头发流下来，到了肩上。师呓刚在宿舍洗了头发——那时晓彤嫌她总对不齐桌子，不让她干了。等到她回去，便落雨了。她发现披发的样子很好看，就让它们松散下来，落在肩上，发梢有的被肩阻碍了，就翘起来，随风摆着。
到了宿舍，师呓戴上自己的金丝眼镜，伸出手，在窗边，去捧细细的雨滴。明天便要开学了，她们又为班级做了一件事。雨滴看见师呓，高兴起来，争先恐后地来到师呓身边，雨，就下急了。就是这样一副图景：在落雨的窗边，一个头发湿湿的女孩轻抬着一只纤小的手，她安详的表情让维纳斯汗颜。她那不大的黑亮眼睛藏在镜片后面，目光顺着长长的睫毛飘在远方。
月亮急着看她。夜，就来临了。
梧桐叶挽留着坠落的小雨滴，承载着太多注定陨落。一场秋雨，送走了无数叶子，又用冷风吹击剩下的人。
师呓穿着袖口宽宽的米色的上衣，胸口是简单的天蓝色图案。她那条褐色格子裙子刚好盖到袜子。她走在盖满落叶的小道上，脚下传来叶破碎的声音。天空中弥散着浅浅的雾，太阳只有淡淡的一抹。那条过廊旁是一排梧桐，梧桐下是淡黄的落叶。师呓走到落叶上面，被这秋的颜色迷住了。她戴上金丝眼镜，头发盖过耳朵。在别人眼中，这遍天的秋色中，还有一个诗意般的女孩。
师呓的微笑中充满着满足。一片叶子落在她的肩头，盖在散在上面的一丝头发上，师呓一转身，它便继续它短暂的飘零人生。师呓步入教室，同学们发出由衷的赞叹，她也笑了，还是那么浅。笑靥都若隐若现着。
班主任进了教室，睇见师呓，说：“师呓，把头发扎起来，现在就扎。”
师呓愣了一下，轻声问：“为什么呢？学校很多人都是披肩发。”
“在我的班中，男生平头，女生扎辫！没什么好说的。”
这是古老的君臣礼。
桌子被吓到了，发出巨响。同学被巨响吓到了，都低着头，等待师呓的屈服，师呓也被吓到了，她安静的脸变的惨白，眼睛也闪烁着光芒。喜欢师呓的风，雨都不知躲哪去了。师呓站在那里，黑亮的眼睛到处流转，不敢直视逼来的凶光。宽宽的袖口在轻摆着。
当她在雨中沉醉的时候，灵魂轻声问着正要陨落的叶子：义无反顾走下去，为了什么？
“为了能在空中，短暂地，自由飞翔。”
师呓抬起头，看着老师，说：“我不。”师呓的态度很强硬，她很肯定地这样说，以后也会依旧这样说。老师愤怒的声音很大，将教导主任也引过来。教导主任白了她一眼，说：“跟我到政教处。”班主任先跟着去了。师呓迈不动步子，可能是刚才的勇敢耗费了她太多的体力。晓彤站起来，拉着师呓到了政教处，她先开口了，对着班主任说：“师呓到底犯了什么错了，她不过坚持自己的意见而已，并没有不尊重您啊。”班主任也早就悔了，她爱她班级里的学生，虽然方法并不当，她对主任说：“算了吧，其实是我今天脾气不好。”主任一仰头，仿佛她是世界主任，说：“耽误我这么长时间，就这样算了？”她盯着师呓看了看，敲了敲旁边的键盘，说：“‘师呓’是吧，上次考试级部四百名，哼，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呢。”她转过头，在想着辛辣的词。师呓又开口了：“主任，这和考试成绩有什么关系呢？”主任一愕，然后扶了扶眼镜，说：“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学习，那他一定有很多闲工夫，他闲的要命不去捣乱去干什么，啊？”主任看见师呓没有低下去的头，又说：“就你叫师呓？上次拔树根的那个？我还看见你和男生周末出去玩来着。”
晓彤刚想说话，却只听“砰”一声，是师呓摔门而出的声音。
当几日后记过处分下来的时候，了解情况的师呓的同学都愤怒了，他们将大门口的处分决定换上了抗议书。当这样一张抗议书到了校长手中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学校停止了一次例行的英语听力，公布了关于记师呓过和要让她当着全校师生检讨的决定。
中午，晓彤躲在宿舍中哭，师呓就坐在床边，戴着金丝眼镜。披下来的头发静静停在肩旁。她看着窗外的梧桐——它的叶子掉的够多了，却还在随风落着。师呓数着：一片，两片，三片……当她数到第十片时，便落雨了。
师呓拉着晓彤冒着凉凉的深秋小雨向着那天的过廊奔跑，她的裙子在舞动，她拉着晓彤的手，开始还很慢的跑，到了后来便放开了步子。途中她和晓彤在一件件的清点着：这学校的这棵树是她们扶起栽好的；这学校的这个报框破碎的玻璃是她们出钱换的；就连那张贴记过处分的告示牌都是她们修好的。每次师呓拉着晓彤去做这些事时，晓彤总会问她，为了什么。
为了心中的善念，不被世俗侵袭的过快。
师呓又站在过廊上，雨丝们羞于见她。师呓整理着纷杂的心，却在不久，又陶醉在美景之中。她的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肩上，发梢随风轻轻摆着……当一个满面安宁的女孩陶醉在雨中的时候，天空总会掩盖些东西。它努力不让女孩看到肮脏和丑恶。学校将社会上的东西带了进来，学生们在这里体验人生第一个势利眼。师呓戴着金丝眼镜，黑亮的眼睛看着什么？不是落雨，不是树，不是楼。师呓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之中。晓彤碰了碰她，说：“你知道吗，像顶撞老师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可那些‘好’学生，学校都替他们作了隐瞒，奥赛班的那个和父母一起殴打保卫的什么事都没有；打残人的那个也仅仅是除名了，学校并没有声张，因为这样会被兄弟学校笑话的。”
因为他们是祖国未来之栋梁。师呓不是。
师呓说：“这不是学校的错，”她露出微笑，笑靥若隐若现着。
叶子飘落了，不是大地的错。
几天后的周一早点，师呓站在全校师生面前。一件小事发展到如此地步，师呓也不问为什么。她拿着团委老师写的“检讨书”，厚厚的有五六页。天气有点凉了，她穿着看似很厚的薄薄的校服，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学生们看着她，都很诧异，站在上面的，怎会是这样一个弱小的女孩呢？
一片充盈着绿色的叶子飘了下来，落到稿子上。师呓拿起了它，一扬手，它又径自飘零去了。师呓深吸了一口气，为了心中的自由，她说：“我不服。”
师呓被开除的时候，天空又下起了小雨，这个时候天已经很凉了。师呓穿的很多，衣服让她显得胖嘟嘟的。她扎起了漂亮的马尾，实际上她并不厌恶马尾，也不多喜爱披肩。同学和老师都来送她，班主任哭的不行，师呓捧起敬爱的班主任的手，说：“我知道你为了我们好。”班主任不住点头，她出面请另一所学校收留了师呓，教学条件不差。
师呓冲同学摇着手，大声说：“多保重啊，我会永远爱你们！”她笑了，非常灿烂，笑靥很深。她走了出去，走出了校门。
可接下来迎接她的，会是什么呢？
一棵树飘落了今秋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我伸手接住了它，我想挽救它，如果每一片落叶都能诗意一般的飘零。但是，这只是一片叶子，一片想象，自由还是在腐朽面前低了头。我深吸了一口冬天的空气，又回想了一下我虚构出来的榜样，然后，静静等待春天的到来。
附：咏师呓我不愿见你像落叶。
在空中落了好久。
是否天也会痴醉，等到你醉倒在大地，我也醉在海边，隔海互望。
等到星星也困了，就把残阳留给我自己。
不愿你去承担，人性的假面具。
我用皮尺量了又量，却怎样也量不准，生命的距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