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一日唤门人法海、志诚、法达、神会、智常、智通、志彻、志道、法珍、法如等,曰:汝等不同余人,吾灭度后,各为一方师。吾今教汝说法,不失本宗。先须举三科法门,动用三十六对,出没即离两边,说一切法,莫离自性。忽有人问汝法,出语尽双,皆取对法,来去相因。究竟二法尽除,更无去处。三科法门者,阴界入也。阴是五阴:色、受、想、行、识是也。入是十二入,外六尘:色、声、香、味、触、法;内六门:眼、耳、鼻、舌、身、意是也。界是十八界:六尘、六门、六识是也。自性能含万法,名含藏识。若起思量,即是转识。生六识,出六门,见六尘,如是一十八界,皆从自性起用。自性若邪,起十八邪;自性若正,走十八正。若恶用即众生用,善用即佛用。用由何等,由自性有对法,外境无情五对:天与地对,日与月对,明与暗对,阴与阳对,水与火对,此是五对也。法相语言十二对:语与法对,有与无对,有色与无色对,有相与无相对,有漏与无漏对,色与空对,动与静对,清与浊对,凡与圣对,僧与俗对,老与少对,大与小对,此是十二对也。自性起用十九对:长与短对,邪与正对,痴与慧对,愚与智对,乱与定对,慈与毒对,戒与非对,直与曲对,实与虚对,险与平对,烦恼与菩提对,常与无常对,悲与害对,喜与嗔对,舍与悭对,进与退对,生与灭对,法身与色身对,化身与报身对,此是十九对也。
师言:此三十六对法,若解用,即道贯一切经法,出入即离两边。自性动用,共人言语,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若全著相,即长邪见。若全执空,即长无明。执空之人有谤经,直言不用文字。既云不用文字,人亦不合语言。只此语言,便是文字之相。又云直道不立文字,即此不立两字,亦是文字。见人所说,便即谤他言著文字。汝等须知,自迷犹可,又谤佛经。不要谤经。罪障无数。若著相于外,而作法求真,或广立道场,说有无之过患,如是之人,累劫不可见性。但听依法修行,又莫百物不思,而于道性窒碍。若听说不修,令人反生邪念。但依法修行,无住相法施。汝等若悟,依此说,依此用,依此行,依此作,即不失本宗。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如一问一对,余问一依此作,即不失理也。设有人问:何名为暗?答云:明是因,暗是缘,明没则暗,以明显暗,以暗显明,来去相因,成中道义。余问悉皆如此。汝等于后传法,依此转相教授,勿失宗旨。
师于太极元年壬子,延和七月,命门人往新州国恩寺建塔。仍令促工。次年夏末落成。七月一日,集徒众曰:吾至八月,欲离世间。汝等有疑,早须相问,为汝破疑,令汝迷尽。吾若去后,无人教汝。法海等闻,悉皆涕泣。惟有神会,神情不动,亦无涕泣。
师云:神会小师,却得善不善等,毁誉不动,哀乐不生,余者不得。数年山中,竟修何道?汝今悲泣,为忧阿谁?若忧吾不知去处,吾自知去处。吾若不知去处,终不预报于汝。汝等悲泣,盖为不知吾去处。若知吾去处,即不合悲泣。法性本无生灭去来,汝等尽坐,吾与汝说一偈,名曰:真假动静偈。汝等诵取此偈,与吾意同。依此修行,不失宗旨。
众僧作礼,请师作偈。偈曰:
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若见于真者,是见尽非真。
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自心不离假,无真何处真?
有情即解动,无情即不动,若修不动行,同无情不动。
若觅真不动,动上有不动,不动是不动,无情无佛种。
能善分别相,第一义不动,但作如是见,即是真如用。
报诸学道人,努力须用意,莫于大乘门,却执生死智。
若言下相应,即共论佛义,若实不相应,合掌令欢喜。
此宗本无诤,诤即失道意,执逆诤法门,自性入生死。
时徒众闻说偈已,普皆作礼。并体师意,各各摄心,依法修行,更不敢诤。乃知大师不久住世。
法海上座再拜问曰:和尚入灭之后,衣法当付何人?
师曰:吾于大梵寺说法,以至于今,钞录流行,目曰:法宝坛经。汝等守护,递相传授,度诸群生。但依此说,是名正法。今为汝等说法,不付其衣。盖为汝等信根淳熟,决定无疑,堪任大事。然据先祖达摩大师,付授偈意,衣不合传。偈曰:
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
师复曰:诸善知识,汝等各各净心,听吾说法。若欲成就种智,须达一相三昧,一行三昧。若于一切处而不住相,于彼相中不生憎爱,亦无取舍,不念利益成坏等事,安闲恬静,虚融澹泊,此名一相三昧。若于一切处,行住坐卧,纯一直心,不动道场,真成净土,此名一行三昧。若人具二三昧,如地有种,含藏长养,成熟其实。一相一行,亦复如是。我今说法,犹如时雨,普润大地。汝等佛性,譬诸种子,遇兹沾洽,悉皆发生。承吾旨者,决获菩提;依吾行者,定证妙果。听吾偈曰:
心地含诸种,普雨悉皆萌。
顿悟华情已,菩提果自成。
师说偈已,曰:其法无二,其心亦然。其道清净,亦无诸相。汝等慎勿观静,及空其心;此心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
尔时,徒众作礼而退。
大师七月八日,忽谓门人曰:吾欲归新州,汝等速理舟楫。
大众哀留甚坚。
师曰:诸佛出现,犹示涅。有来必去,理亦常然。吾此形骸,归必有所。
众曰:师从此去,早晚可回。
师曰:叶落归根,来时无口。
又问曰:正法眼藏,传付何人?
师曰:有道者得,无心者通。
问曰:未知从上佛祖应现已来,传授几代,愿垂开示。
师云:古佛应世,已无数量,不可计也。今以七佛为始。过去庄严劫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浮佛;今贤劫拘留孙佛,拘那含牟尼佛,迦叶佛,释迦文佛,是为七佛。释迦文佛首传摩诃迦叶尊者,第二、阿难尊者,第三、商那和修尊者,第四、优波多尊者,第五、提多迦尊者,第六、弥遮迦尊者,第七、婆须蜜多尊者,第八、佛驮难提尊者,第九、伏驮蜜多尊者,第十、胁尊者,第十一、富那夜奢尊者,第十二、马鸣大士,第十三、迦毗摩罗尊者,第十四、龙树大士,第十五、迦那提婆尊者,第十六、罗罗多尊者,第十七、僧伽难提尊者,第十八、伽耶舍多尊者,第十九、鸠摩罗多尊者,第二十、耶多尊者,第二十一、婆修盘头尊者,第二十二、摩罗尊者,第二十三、鹤勒那尊者,第二十四、师子尊者,第二十五、婆舍斯多尊者,第二十六、不如蜜多尊者,第二十七、般若多罗尊者,第二十八、菩提达摩尊者,第二十九、慧可大师,第三十、僧璨大师,第三十一、道信大师,第三十二、弘忍大师,惠能是为三十三祖。从上诸祖,各有禀承。汝等向后,递代流传,毋令乖误。
众人信受,各别而退。
又问:后莫有难否?
师曰:吾灭后五六年,当有一人来取吾首。听吾记曰:
头上养亲,口里须餐。遇满之难,杨柳为官。
又云: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萨,从东方来,一出家,一在家。同时兴化,建交吾宗,缔缉伽蓝,昌隆法嗣。
大师先天二年癸丑岁,八月初三日,于国恩寺斋罢,谓诸徒众曰:汝等各依位坐,吾与汝别。
法海白言:和尚留何教法,令后代迷人得见佛性?
师言:汝等谛听。后代迷人,若识众生,即是佛性;若不识众生,万劫觅佛难逢。吾今教汝识自心众生,见自心佛性。欲求见佛,但识众生;只为众生迷佛,非是佛迷众生。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自性平等,众生是佛;自性邪险,佛是众生。汝等心若险曲,即佛在众生中;一念平直,即是众生成佛。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汝等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故经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吾今留一偈,与汝等别,名自性真佛偈。后代之人,识此偈意,自见本心,自成佛道。偈曰:
真如自性是真佛,邪见三毒是魔王,
邪迷之时魔在舍,正见之时佛在堂。
性中邪见三毒生,即是魔王来住舍,
正见自除三毒心,魔变成佛真无假。
法身报身及化身,三身本来是一身,
若向性中能自见,即是成佛菩提因。
本从化身生净性,净性常在化身中,
性使化身行正道,当来圆满真无穷。
淫性本是净性因,除淫即是净性身,
性中各自离五欲,见性刹那即是真。
今生若遇顿教门,忽悟自性见世尊,
若欲修行觅作佛,不知何处拟求真。
若能心中自见真,有真即是成佛因,
不见自性外觅佛,起心总是大痴人。
顿教法门今已留,救度世人须自修,
报汝当来学道者,不作此见大悠悠。
师说偈已,告曰:汝等好住,吾灭度后,莫作世情悲泣雨泪,受人吊问。身著孝服,非吾弟子,亦非正法。但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恐汝等心迷,不会吾意,今再嘱汝,令汝见性。吾灭度后,依此修行,如吾在日。若违吾教,纵吾在世,亦无有益。复说偈曰:
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
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
师说偈已,端坐至三更,忽谓门人曰:吾行矣。奄然迁化。于时异香满室,白虹属地。林木变白,禽兽哀鸣。
十一月,广韶新三郡官僚,洎门人僧俗,争迎真身,莫决所之。乃焚香祷曰:香烟指处,师所归焉。时,香烟直贯曹溪。十一月十三日,迁神龛并所传衣钵而回。次年七月二十五日出龛,弟子方辩,以香泥上之。
门人忆念取首之记,遂先以铁叶漆布,固护师颈入塔。忽于塔内,白光出现,直上冲天,三日始散。
韶州奏闻。奉敕立碑,纪师道行。师春秋七十有六,年二十四传衣,三十九祝发,说法利生三十七载。得旨嗣法者,四十三人。悟道超凡者,莫知其数。达摩所传信衣,中宗赐磨纳宝钵,及方辩塑师真相,并道具等,主塔侍者尸之,永镇宝林道场。流传坛经,以显宗旨。此皆兴隆三宝,普利群生者。
《付嘱品》恰似《佛遗教经》,是六祖遗香,禅门遗爱。《付嘱品》是惠能的遗嘱。你若爱我,就听我的遗嘱。初述六祖吩咐弟子事,不忍观之。后文述及神异神通,夸耀门庭,皆是妄作,敬佛者必不然之。若有人对此津津乐道,即是迷了。经文铺陈,是为了成书,读经当读精髓。
读《坛经》,学惠能。
惠能能悟,我也能悟。惠能成佛,我也能成佛。这才是不辜负惠能的期待,这才是读《坛经》的讲法。君可抛书,且莫抛心。卿不负佛,佛不负卿。岂不闻“不负如来不负卿”之语?雪山雪莲,婀娜献太子。雪国雪痕,迷叠证萍踪。我来红尘已久,君至沧桑何年?龙华树下会,哀哀老母;龙树塔中闻,振振金刚。曹溪一脉,果然“广”大;大唐盛典,到底“禅”让。国教国师,开净土乐土;五祖六祖,又拈花分叶。噫!不是和尚殷勤,哪个肯闻佛法?
说颂毕,来观人。大家视惠能为何人?他也不是六祖,他也不是和尚,你若把他当作慈母膝下孤子,黄土坡上牛郎,他便与你称兄道弟,一起打柴去。
读《坛经》,学惠能。
莫学他神通,莫学他禅法,要学他能吃苦。一生被人追逐迫害,隐藏不见天日。刀光剑影,披肝沥胆,伏身草莽,历尽磨难,只求一个真。古来成佛只有信佛人。你若信便是佛,若有二心,信佛也枉然。
书到最后都是诗。我引《红楼梦》讲《坛经》,是为了开通证道之命门。无论什么人,若想得拯救,必先问自心。
我视惠能为真理的追求者。为求真理,不怕牺牲,这就是惠能给我们的最大教益。
后话
《坛经》是最有魅力的佛经,也是最有争议的佛经:他因争议而有魅力。我们来说点后话。我在一开头说《坛经》(主要是坛经偈)支撑了《红楼梦》的结构,触发了《红楼梦》的产生:曹公妙笔,把佛门历史上最有名的一组“三角关系”弘忍、神秀、惠能变化为文学历史上最有名的一组“三角关系”:宝玉、黛玉、宝钗。惠能是贾宝玉的一个“原型”。在红学上,这是一个新观点。因本书重点是《坛经》而非《红楼梦》,《红楼梦》只是一个触发点,在此扼要说明。
《红楼梦》的主线大家都知道是宝、黛、钗三角恋爱,如果三角归一,那么我们可以说,《红楼梦》的主线是贾宝玉出家。他的出家(出走)是预设的,是必然的、必须的,林黛玉必须死,贾宝玉必须做和尚,薛宝钗作为“胜利者”,必须守空房,这才是《红楼梦》。贾宝玉注定是个和尚,女人越多越是和尚。曹公妙笔:光光的石头即和尚之隐喻也!
既然贾宝玉注定要做和尚,请问,他要做的是什么和尚呢?答案是:他要做惠能那样的和尚。为什么别的和尚不做,偏要做惠能那样的和尚呢?曹公意在说明:恰如惠能求法,《红楼梦》也讲述了宝玉悟情(通俗说法是:修情禅、悟情道,成情佛也)的艰难历程。《红楼梦》自许为“明心见性”之作,处处以禅喻情,以情参禅,明眼人当知。贾宝玉要做惠能那样的和尚,曹公用意是:就算没有人来点石成金,这块顽石本身也要自己觉悟。石头也要有出路!试问:贾宝玉是因十二钗而悟的呢?还是他自己悟的?当然是他自己悟的。请君细看“红楼十二曲”,便知宝玉悟在情人先。
从《红楼梦》作为一本书全书结构讲,是严格按照宝玉出家的主线条走的。有了这个主线条,全书十二个主要人物,一百二十个主要故事就全部串起来了。这一结构得之于“宝玉出走”这一简单设想,是受法显、玄奘、惠能等高僧的出走故事启发的,推远点,还有佛佗出走的身影。惠能求法的故事给了曹雪芹直接的影响,他的文学创作因此迸发火花,获得灵感:是的,先要设一个“围城”(大观园),然后让人从围城中突围出走,在这种“弃与寻”的冲突中,就建立了“疑与信”的拒斥关系,“罪与救”的主题就这样揭示出来了。
从《红楼梦》全书的精神主旨来看,是比照惠能所遭受的“法难”讲述贾宝玉遭受的“情难”。惠能云:“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意谓不染。贾宝玉正是力求不染之人。在大观园、在贾府、在金陵、在红尘之中,他不能做到自救,更不能做到去救别人(事实上他害死了像金钏、晴雯这样美丽的生命,也摧毁了黛玉、宝钗与他的缘),甚至他也并不能做到不染(他好色而不厌、好自由而中了自由的毒极深、自由到了极致就是自私),但他确实有一颗不染的心。就这一点,他因根性之力,悟情了,得道了。惠能当初避难躲到了石头里,后来,这——惠能一块石,就成了——大荒一块玉。
也许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心路历程。
可以把《红楼梦》看作小说版《坛经》,你会看到一个世界上最多情的人最终变成世界上最无情的人的故事。他不但与世界绝交,他更与自己绝交。他求他所求,最终求得无求。他得他所得,最终得无所得,乃至以无所得而得自由。
可以把《坛经》看作佛经版《红楼梦》,你会看到一个人成佛的本生故事。他本是破落官宦家庭的公子,化身为樵夫,作“野人”,后来为求法主动进入围城(寺庙是世界大围城中的小围城),他与他的朋友(弘忍、神秀等)一起进行三重突围:第一重突围,打开寺庙围墙;第二重突围,打出红尘深处;第三重突围,打破空虚锁链。他们的突围刀光剑影,惊心动魄,最终归于沉寂。他们的法传了吗?传了。传给谁了?传给了隔代人。要隔多少代才能接这个脉?不知道。惠能、神秀、弘忍三人都成佛了,留下一部《坛经》任人评说。不要进庙就拜,不要见经就读,不要见了师父就磕头,三佛是一佛,只是要我们问自己:本性在哪里?
所谓“顿悟”指在停顿的地方觉悟。请停下来,请坐下来。看花不能奔跑,因为你的奔跑会带起一阵风,会吹落你自己枝头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