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经第一品 行由品
此品乃自述也。
时,大师至宝林。韶州韦刺史与官僚入山,请师出,入城中大梵寺讲堂,为众开缘说法。师升座次。刺史官僚三十余人、儒宗学士三十余人、僧尼道俗一千余人,同时作礼,愿闻法要。
《坛经》者,中国创造也!《坛经》开头这一段,把惠能讲经说法时的排场交代得清清楚楚,果然是个佛爷!大家冷眼读佛经,先要把那个排场搞清楚,才会明白佛教为什么叫教,佛门为什么叫门。虽称空门,并不是说没门,而是说特别大、特别高,就像如来佛的五个手指头无边无际,任你怎么翻筋斗也翻不过去,因为你根本看不见他。什么叫空门?空门是大得看不见边的门,你以为空,其实他实实地把你架住了。这么大的门必然有这么大的排场,排场起来了,这件事才兴起来了。光杆司令不叫司令,没排场的佛教能叫佛教吗?如果有人以为佛教很清静很空,那肯定是上当受骗了,佛教最喜欢热闹,你看它的庙越大越好,它的法事越做越大,和尚的派头也越来越大,这是很有趣的。我说了这么多,是在说惠能有排场,我是在褒他还是在贬他?请君自断。
《坛经》开头的这段话很重要,我提醒大家千万要看清,千万不要看走眼。这种体例,这种书的排场,完全是佛经样式,是经书专用,不是公案也不是语录,不是闲文也不是闲书,他在办大事,他就是佛经。称经即宝,这就是惠能被我称“惠能佛”的原因。我给惠能封的官可不小,有史以来他第一次被人称作惠能佛,相信他的心里在说“真我知音也”。
惠能是佛,《坛经》是佛经。《坛经》开头这段文字,完全比照《金刚经》,只不过把佛陀换成了惠能,把祗树给孤独园换成了大梵寺,把来听讲的印度善男善女换成中国的善男善女,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大师告众曰:“善知识: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善知识,且听惠能行由得法事意。”
这段经,惠能佛为大众讲佛法,一来就劈头盖脸说了一个偈子,开示佛法最紧要处,可见此佛慈悲,绝对不会把宝贝藏着掖着。他就是个圣诞老人,专门给我们送礼物来了,他也不要你的回报,满载而来、空手回去是他最大的乐趣。至于你想不想要,识不识宝,看各人的造化吧!造化好的一来就信,一来就要;没造化的当面错过,悔之晚矣!只能等第二年下大雪了。这首偈子,先前我已讲过,在此就不重复了。
惠能严父,本贯范阳。左降流于岭南,作新州百姓。此身不幸,父又早亡,老母孤遗,移来南海,艰辛贫乏,于市卖柴。时有一客买柴,使令送至客店。客收去,惠能得钱,却出门外,见一客诵经。惠能一闻经语,心即开悟。遂问:“客诵何经?”客曰:“《金刚经》。”复问:“从何所来,持此经典?”客云:“我从蕲州黄梅县东禅寺来。其寺是五祖忍大师在彼主化,门人一千有余,我到彼中礼拜,听受此经。大师常劝僧俗:但持《金刚经》,即自见性,直了成佛。”惠能闻说,宿昔有缘,乃蒙一客取银十两与惠能,令充老母衣粮,教便往黄梅,参礼五祖。
从这段开始,惠能佛自报家门,自述身世。惠能佛说他苦啊,意思是告诉我们:不苦不成佛,哪有随随便便就做佛爷的道理!佛爷是那么好当的吗?人家找你要东要西,你给得出来吗?要想满身都是宝贝,就得满身都是智慧。吕洞宾点石成金,惠能佛一句话能救万人。他说他苦啊,是在提醒我们别忘本,勿失自性。人怎样才能悟?悟从苦中来。惠能佛说他有三苦,丧父、打柴又别母。他真心真意参礼五祖,前往名山,拜求佛法,是为自己,也是为众生寻找一条出路。惠能佛发这个愿好啊,知道苦就要变。若不颠覆红尘,就要被红尘掩埋。此理君需知。
惠能安置母毕,即便辞违。不经三十余日,便至黄梅,礼拜五祖。祖问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惠能对曰:“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祖言:“汝是岭南人,又是獠,若为堪作佛?”惠能曰:“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五祖更欲与语,且见徒众总在左右,乃令随众作务。惠能曰:“惠能启和尚,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离自性,即是福田。未审和尚教作何务?”祖云:“这獠,根性大利!汝更勿言,著槽厂去。”惠能退至后院。有一行者,差惠能破柴、踏碓。经八月余。
这段经文好玩得很,记录了弘忍佛与惠能佛三段对话。经是惠能佛自己说的,我们相信他所引述弘忍佛的话,视为原话。一个佛的原话尚且不得了,两个佛在一起面对面说话,此二佛之原话甚可宝也。这三段话的前两段是五祖问六祖答,第三段是六祖问五祖答,看来他在作反攻了,渐入佳境。第一段,五祖问:哪来的?想干吗?六祖答:我是广东人,来拜师,想成佛。讲到这里,再补充说明一下:唐朝的广东可不是汉朝的广东,汉朝的广东是刚开发的南越国,唐朝的广东是繁华地方。当时的广州已经是中国乃至世界的大都市。惠能佛说他从广东来,隐含了一个意思: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他这句话一出口,马上被五祖打压。且看他们的第二段对话:五祖问,你这个野人,凭什么想要成佛?五祖这根棒子意在打掉六祖的妄心。六祖虽然并没有炫耀,但他应该倒空了来见师父。面对五祖的棒喝,他还要辩理,自以为高明,说人分南北,佛性不分南北,野人也能成佛。这话看似有道理,其实态度不对,还没放下,还没倒空,因此五祖让他干活去,没想到这野人反问起老师来,竟然说弟子心中经常生出智慧来,不知道师父想让我干吗?这话实在说的无理,弟子教训起师父来,自称有智慧,意思是不要老师也可以。这句话把五祖惹毛了,马上就说,别说了!马棚里干活去!五祖这个老头有点逗,他称六祖为“獦獠”,意思是猴子、野人,现在他把这个猴子牵过去跟马做伴,看来是想让他作弼马瘟了。以上三段对白,是惠能佛的追忆,充满了忏悔,充满了对恩师的礼赞,他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无情解剖自己。当初他和大家一样,是个自以为是的糊涂人,若非真佛指引,哪能自现真身?佛是怎样炼成的?请君自答。
祖一日忽见惠能,曰:“吾思汝之见可用,恐有恶人害汝,遂不与汝言,汝知之否?”惠能曰:“弟子亦知师意,不敢行至堂前,令人不觉。”祖一日唤诸门人总来:“吾向汝说:世人生死事大。汝等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火急速去,不得迟滞。思量即不中用,见性之人,言下须见。若如此者,轮刀上阵,亦得见之。”
这段经文讲五祖对六祖的叮嘱,是传法前的提醒,非常重要。五祖在陈说厉害了,生怕这小伙子不知轻重,毛毛糙糙就上,害了一地的人。五祖既然提醒六祖,显然是在发出信号,要传法给他。如果不想传法,提醒他干吗?因此我们要知道,如果有人提醒我们什么,或者警告我们,必有事情发生。其实,不是必有事情发生,而是已经发生。五祖对六祖说:我看你可用,只怕有人要害你,所以有的话不跟你讲,你知道吗?六祖说:知道。大家想一想,他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红楼梦》里面林黛玉的《问菊》诗最后两句是:“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这两句诗用到此处正适合。五祖与六祖,知音也。但即使是知音,没到时候话也不能说!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事没成,都怪这个宝二爷走漏了风声,乱表白,错表白,积极忙忙就表白,把原该对黛玉说的话说给了袭人听,他以为她们是一致的,谁知她们是死敌!弄得满天下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事情自然成不了。而他们两个还自为事情做得密,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黛玉不时谴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红楼梦》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众人看似不疑,其实疑大了,所有人都在防他们,算计他们,你说这种事情可怕不可怕?做人千万不要自我感觉良好,否则暗地里被人卖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不是吗,林黛玉死的时候,贾宝玉那儿正在敲锣打鼓结婚。你说惨不惨?该不该?贾宝玉对此无能为力,先前只会咬牙切齿发誓说:“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红楼梦》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贾宝玉说这些没有用,一语成谶,他把自己咒死了,果然成烟成灰,宝二爷也只能做宝二爷,不可能是宝二佛。贾家就出不了佛爷,也出不了道爷,贾敬不行,贾母不行,王熙凤也不行,贾宝玉也不能摆脱“家族诅咒”,虽然不做衣冠禽兽,但也成不了佛。在宝、黛、钗三角大战中,最后的赢家是薛宝钗。正所谓:让他们闹去,最后还得我来收场。平时不必显山露水,关键时候才能让山转水转,这才是真人。薛宝钗凭什么笑到最后?说来简单,她胆大心细,藏得住事。都说宝钗城府深,我说宝钗城府浅。如果她不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也喜欢贾宝玉,那就更妙了。火中取栗谁不会?你先在手里藏一个栗子,火堆面前晃一下,缩回来把手摊开,不就是火中取栗吗?这不是魔术,这是应有的心计。难道你还真的把肉手往火里烤!那不成烤肉串了吗?五祖心狠手辣,正是架了一盆火,要把众人挨个烤,看谁识得破。五祖故意让大家都来作偈子,不作也是死,一作就是错,老和尚的禅法就是厉害啊。
众得处分,退而递相谓曰:“我等众人,不须澄心用意作偈,将呈和尚,有何所益?神秀上座,现为教授师,必是他得。我辈谩作偈颂,枉用心力。”诸人闻语,总皆息心,咸言:“我等已后,依止秀师,何须作偈?”神秀思惟:“诸人不呈偈者,为我与他为教授师。我须作偈,将呈和尚。若不呈偈,和尚如何知我心中见解深浅?我呈偈意,求法即善,觅祖即恶,却同凡心夺其圣位奚别?若不呈偈,终不得法,大难大难!”
这段经文讲五祖的那帮傻徒弟果然被五祖的话震住了,谁也不敢作偈子。还算他们有自知之明,不强求,不妄作,也算是不容易了,没有辜负五祖平日的教诲。能就能,不能就不能,修行要老实,不能为了冒尖自己把脑袋削尖了往上爬。这样一来,小和尚推大和尚,小师弟请出大师兄,最后把皮球踢到了神秀这里。神秀本是上座,是教授师,是五祖公开的接班人。现在五祖让大家作偈子,摆明了就是让神秀“秀”一下,走走模特步,闪到T台前。谁想这个佛爷居然怯场了,临到登台七想八想,化妆没到位,没了往日风采,这也是惠能给闹的,他迫使五祖把预备好的事情提前了,杀的众人措手不及。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到底花落谁家,很快就见分晓。告诉大家一个秘密,五祖手中的花不只一朵,如果你想要,他也会给你。所以神秀的担心是不必要的,惠能的野心也是不必要的。野心莫野,担心莫担,请放下,空手才能接过那朵花。再告诉大家一个秘密,五祖门下,个个都是六祖。你是我是他是,大家是。大家都成佛,这才是学佛本意。
五祖堂前,有步廊三间,拟请供奉卢珍画《楞伽经》变相及五祖血脉图,流传供养。神秀作偈成已,数度欲呈,行至堂前,心中恍惚,遍身汗流,拟呈不得。前后经四日,一十三度,呈偈不得。秀乃思惟:“不如向廊下书著,从他和尚看见,忽若道好,即出礼拜,云是秀作。若道不堪,枉向山中数年,受人礼拜,更修何道。”是夜三更,不使人知,自执灯,书偈于南廊壁间,呈心所见。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秀书偈了,便却归房,人总不知。秀复思惟:“五祖明日,见偈欢喜,即我与法有缘;若言不堪,自是我迷,宿业障重,不合得法。”圣意难测。房中思想,坐卧不安,直至五更。
这段经文空间辽阔,把事情放大了。前面的经文都是伏笔,从本处经文开始,真山真水显露出来了。本处经文告诉我们:五祖传法的背景是宫廷斗争,关系到大唐帝国的命运,怪不得传法活动进行得这样紧张,这样隐秘,这样惊心动魄!五祖是武则天供养的上师,神秀是武则天内定的国师,因此这个传法活动本身就是钦定的。原计划,弘忍传衣钵给神秀,贯彻武则天的旨意,以显示武周王朝佛运昌盛,国运亦昌盛。弘忍把衣钵“私传”给惠能,违反了武则天的意思。我们在本段经文中看到一个宫廷画师卢珍的身影。我们要这样读,卢珍的背后是武则天。卢珍在庙中画画,或隐或显地有监督传法活动的意味。卢珍所画的内容,当然也是武则天锁定的。之所以要画《楞伽经》变相,用意明显,是要抬举神秀的地位,因为神秀正是海内最著名的传承并研究《楞伽经》的权威专家,《楞伽经》是以神秀为代表的禅宗北宗主要经典。卢珍之所以还要画《五祖血脉图》,用意更明显,是为了彰显神秀佛的正统地位。所谓“五祖”,指禅宗五代祖师:初祖达摩、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这“五祖”都是起烘托作用,“六祖神秀”呼之欲出。这样搞得神秀担子就很重了,压力之下作了一个不算有多神气的“秀”。看来作秀也不能强求啊。强迫作秀这是双重作秀,作秀成了生锈,怪不得就连神秀佛也“神”不起来、“秀”不下去。
祖已知神秀入门未得,不见自性。天明,祖唤卢供奉来,向南廊壁间绘画图相,忽见其偈。报言,供奉却不用画,劳尔远来。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但留此偈,与人诵持。依此偈修,免堕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令门人炷香礼敬,尽诵此偈,即得见性。门人诵偈,皆叹善哉。祖三更唤秀入堂,问曰:偈是汝作否?秀言:实是秀作,不敢妄求祖位。望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少智慧否?祖曰: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若如是见,即是无上菩提之自性也。汝且去一两日思惟,更作一偈,将来吾看。汝偈若入得门,付汝衣法。神秀作礼而出。又经数日,作偈不成,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犹如梦中,行坐不乐。
这段经文讲弘忍安抚神秀,一边打骂一边传法。老和尚这是做给大家看,可谓用心良苦。神秀听了弘忍的一番话,知道这就是传法。一开始弘忍佛读了神秀的偈子,假装不满意,故意让他再作一首偈子来看。大家不要被这件事迷惑了,这是和尚的禅法。请看弘忍佛说:“汝偈若入得门,付汝衣法。”此处表明他正在传法,因为他先前的话中已经暗许神秀已经“入门”。听了师父这句似是而非、模棱两可、歪打正着、正话反说的话,神秀非常激动。《坛经》此处记载:“神秀作礼而去。”既然是“作礼”而去,说明他懂了、接受了、欢喜了。以至接下来的这几天恍恍惚惚、如痴如醉,这,就是佛经上说的“法喜”,因得法而心生欢喜。我们在为弘忍、神秀二佛感到庆幸与欢喜的同时,不要忘了最欢喜的人是惠能佛,因为关于这场传法是他讲述出来的,可见他与二师同喜同乐。一佛欢喜一佛忧,这不叫佛法。万佛同喜,这才是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