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里亚克
我头上这片巨大的嗡嗡声,不是来自蜂群,而是来自几只金龟子。它们勾挂在无力负载的柔弱的嫩叶上,相互拥抱着跌落下来,跌在我的纸上,我正好在描写青年对少女的回答。我仰起头,看不见任何一只自得其乐地啭鸣的小鸟——其中我只能辨认夜莺的歌声。如果德拉曼在这里,他会告诉我那不断轻声重复如此温柔、如此具有魅力的啾啾声的是什么鸟。
太阳用温和的热度医治四月份的霜冻给葡萄造成的冻害,葡萄蔓枝上出现了小花蕾。也许会有葡萄酒的。突然,我看见夜莺,我可怜它那跳动的、鼓胀的喉部、还有它响亮的歌声:宛如玛莉布昂再世!而昨天晚上,它的歌声被葡萄园中蟋蟀的嘈杂声淹没。看不见的蟋蟀都在粗野而狂热地鼓噪,以致当然将耳朵凑近时,耳膜一阵疼痛……一只大灰鸟在绿篱中受惊,噤若寒蝉,怕被我察觉,这是只布谷鸟。春意撩人,我无心阅读。最后的丁香花,第一批山茶花,都在空中送来幽香,书从我手中掉落。这本书讲的是劳伦斯。亲爱的劳伦斯,还有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他们是我最好的英国朋友!只有在这些英国人去世以后,我才理解他们,爱他们;上千篇评论,上千封公开的信,日记,莫洛亚的研究以及上乘的著作,终于使我信服:英国人并非火星人,而是兄弟。
这位劳伦斯,我敢打赌曾在达尼埃尔·阿莱维家中见过一次……那是他吗?当时有人轻轻对我说:“你知道吗?这是位英国大作家。”不,当时我不知道。他大概有所觉察,因为,当我听见他的名字时,我眼中并未闪光。对我来说,他既然是英国人,便已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不过,我记得他那张挛缩的脸上刻着明显的死亡先兆,以致我难为情地转过脸去……因为,即使是他人的死亡,我们也不应正视。那是他吗?我始终不愿去证实这一点,宁可保持怀疑的安宁……想到我可说而未说的话,多么伤心!我本可以对他说:“我们是同龄作家,但相距万里。然而,亲爱的劳伦斯,我佩服你,我了解你的一切,我爱你……”
我爱他甚过他的作品,那些谈论他本人的作品。这个奇异的命运提出了那么多总是!他是布尔歇未曾想到的另一个“阶段”的侧面。这位矿工之子成为英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却无意在社会地位上攀登,相反,他逆流而上,如同鳟鱼一样:人们想让鳟鱼在朗德荒原的溪流中繁衍,可鳟鱼嫌溪水太暖,终于全部游回冰凉的溪水源头。总是同样的故事:莫里斯·德·盖兰的故事,以及一个世纪以前诗童韩波的故事。要找回我们失去的太阳之子的尊严!每一代中,总有一个人想重新成为半人半马的神物。
劳伦斯在塔奥斯及墨西哥住过,但他并不天真地相信有什么“善良的野人”。我想他对印第安人并不抱有任何期待或希望。他要求的是,所有的人,不管是印第安人还是欧洲人,都期待和希望从他劳伦斯那里得到启示。我们的同时代人,在遇见基督时(每人都在特定时刻与他相遇),最通常的态度是冷漠或鄙夷。但是还有另一种态度,它在尼采以前被掩饰,在王尔德的书中有所表现,而在今天蔓延开来,那就是某种敌对、嫉妒、羡慕。劳伦斯并不想成为反基督(劳伦斯没有仇恨),他想成为另一个基督。跟随他的女士们在这一点上没有看错(请看梅伯一道奇·柳汉,卡尔斯维尔夫人,多罗瑟·布雷特等人的书以及阿尔弗雷德·法布尔一吕斯的《劳伦斯传》)。我们可以将基督的话可怕地颠倒过来,便成为劳伦斯观点的题铭:“人如果失去了宇宙,那他赢得灵魂又有何用?”这句亵渎神明的话他从未说过,但它却给了我们打开“恰特莱夫人”的钥匙。
劳伦斯并无任何卑下的情操,也无任何预谋的淫荡,但这个英国人是逻辑学家:如果忽视人身上的这种力量,这种血与肉的根本力量,那又谈得上什么重获宇宙呢?如果说,像基督徒所相信的那样,肉体上是清白的,自然天性并未从本源上受到创伤,那么,谁能阻止我们公开地、毫无掩饰地谈到它呢?谁能阻止我们利用它来重获失去的天堂呢?劳伦斯说,人是不道德的,因为他有大脑。深沉的本能是纯洁的。动物从来不会弄错。
可怜的劳伦斯!他生活过,他想错了,他已死去,也许是被女人窒息而死的。这使人想到德里厄的小说《被妇女们掩盖的男人》。今天早上,在这个观赏春光的阳台上,我想到劳伦斯。这时的太阳不是和塔奥斯的一样吗?(它也许更为我们所熟悉,而且它在这里不是崇拜对象)植物中所充满的不也是同样的液汁吗?不存在什么老地方新地方。全球各处都同样,一个印第安人并不比我祖父的老女仆更为神秘——自我幼年时起,她每天中午和晚上都给我端来一盘香喷喷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