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征鲁
偶尔翻开今年一月号的《美术》,一幅名为《再见吧!小路》的油画映入眼帘,心中猛地一震,如触电然。其实这是一幅很普通的油画,画面上一位知青装束,面庞憔悴的老姑娘逆着夕阳的余晖伫立着,背景是榛抚的丘岗上一条弯曲的小路延伸向远方。那布局有点像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而在色彩的运用上则明显带有欧洲后期印象派画家高更影响的痕迹。对于印象派的画,由于内容晦涩或变形太大,我本无好感。而这里用印象派的“大块色彩”的表现法却很好,浑然,模糊,交织出在人生旅途转折关头常有的那种惜别、欣喜、希望和不无感伤的氛围。但它之于我的深刻的艺术感染力更多的是来自被美术界称之为“新现实主义”的艺术内容。这里深蕴的潜台词,只有我和我的世纪同龄人才体味得出的。
我不由想起了另一条小路……岭头村,顾名思义就在岭头上。一条小山路便是和外界接触的唯一渠道了。出工,收工,赶墟,开会,运化肥,送公粮……一出村,便踏上这条小路。
小路的年龄已湮没无考,但一定很古老。只要岭头上有人,有村子,就一定有小路了。小路大部分为坡道和台阶,全由大块大块的青台板筑成,年代久了,人来人往,风侵雨蚀,青石板竟玉润珠圆。那板与板缝隙间长着的绒草,就像是园艺家的刻意求工之作。小路依着山谷,穿过杉树林,盘旋曲折,像一条浅色的带子,缠绕着翡翠般的山峦。
一九六九年春,像雁群一样,从天外飞来一群知识青年。小路上顿时漫起了青春的气息。不消说那笑声、歌声、叹息声,呐喊声、娓娓的倾吐心曲声、爬坡的“呼哧、呼哧”声和山里人的沉默、稳重迥异;就连那城市姑娘轻盈跳跃的步子,古老的青石板也是第一次承受。
而知青们的心底却各有一种怅惘。有的为打成黑帮的父母担忧;有的为个人的前途苦恼;有的怀念远方的朋友;有的关注国家的命运;……我们之中有个女孩子,她有一位青梅竹马的伙伴,但他参军去了,她却不能。——这多么不公平啊!于是昏晨之际,她常独自在小路上唱着:“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战友上前方。”显然,她改动了歌词中的两个字,把“爱人”改为“战友”。我想这大约是因为今后他们地位日益悬殊,可否成为爱人她没有把握,再则“爱人”之类当时是忌讳的。
那时正在批判“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这一口号。但我毫不怀疑在大自然面前是人人平等的。小路上,大自然袒露着胸怀亲昵地搂抱着每一个来自异乡的青年人,用那晨光夕晖,雨丝风片,浓郁的绿荫,馥郁的香气……鼓舞他们,向往光明,向往未来,向往积极的人生。
但小路更是严峻的,她铁面无私地锻炼着每一位来者。还记得,刚来的第一个冬天,由于没有储备足够的柴草,春节前夕,柴禾渐近告罄。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房东老大爷领我们几个体彪腰圆的知青去山坳里砍柴,最早在小路纤尘不染的洁白躯体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山里有的是柴,几刀挥去便是一大堆,老大爷随手扎来,百来斤的一担一担,一个个担起,次第踏上蜿蜒上升的盘道。上坡挑担最吃力,开初是半里一支,后来竟十步一歇,五步一停……重荷把汗,把油、把人的最后一丝力气都榨出来。脱却了帽子,脱却了棉衣,脱却了毛衣,仅着一件夹袄,在积雪的山路上攀登。那头顶腾腾的热气,冉冉上升,仿佛要化尽小路边松树梢头晶莹的冰凌。
年华不居,岁月如流。我的脚板踏过小路,一日数次,有空着手走,有担着担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踏着赤日炎炎下滚烫的青石板,踏着吱吱的积雪和薄冰,踏着萋萋芳草,踏着飒飒落叶。于是,脚板上磨起了老茧,小腿肚子圆实坚硬了,脚步稳重,坚定了。
砍柴前,在水塘边磨刀时,看到生锈、钝秃的柴刀在青石上磨得锋利、锃亮、寒光逼人。我想,小路何尝不是一块砥石,砥砺着我们的人生。
我日益熟稔小路了——哪儿有个拐弯,哪儿有株“迎客松”,哪儿坡道的石阶有几级,哪儿的石阶边有口泉眼,哪儿有块血色花纹的石板……就像熟稔手掌上的纹路。
春洪下来时,一处路基冲塌了,我碰巧路过,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清去下塌的石块、泥沙,挖深基础,再搬来石头一块一块地砌起来。小路上有我先人的一手一足之烈,也融进了我的微不足道的劳动。
涅克拉索夫在讴歌他俄罗斯的祖国时,这样说“啊,母亲,你又富饶又贫瘠,又伟大又孱弱。”小路啊,对你又何尝不有这种复杂的感情。小路是古老的、原始的、严峻的,象征着我们山区里清贫的生活,艰辛的劳动和朴实无华、含辛茹苦的父老兄弟。我的血气方刚的岁月在这小路古老的节拍里一分一秒逝去了许多许多,我有点悲哀,但我也甘愿。
原以为一辈子与小路为伴,却又终于离开了小路,而且是因为考上了大学。这是我始料所不及的。变化的缘由众所周知,毋庸赘言了。再见吧,小路!我和我的同伴不能仅守着小路,守着这份先人的产业,我们要像勤劳、智慧的先人披荆斩棘地修筑起这险峻的青石小路,建造起长城,开凿了运河,创造了无与伦比的中世纪物质文明那样,去创造中华民族的现代文明。再见吧,小路但小路,这浅色的带子永远牵动我的心弦,用她那一年一度的落叶飒飒,芳草萋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