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查干
故乡的土地,是慷慨的。
故乡的荨麻,是甜香的。
解放前我的孩提时代,是在饥饿中度过的,所以对故乡的土地所赐予我们的佳肴——荨麻,有着特殊的感情。就如民间传说的《康熙爷吃窝头》一样吧,直到今天,我觉得世界上最鲜嫩、最可口的菜莫过于家乡的——荨麻了。
有一年冬天,母亲瘫痪了。她是全家人的顶梁柱,她倒下去,这个家庭就要支离破碎。在恐慌之中,我们烧了一簇又一簇的香火,拜向博格达峰,祷告上苍,免除我们头上的灾星。母亲伤心的泪水,淌湿了我柔软的乱发。我依偎在她的胸前,说,嬷嬷呀,莫难过,我长大了就去工作,挣回钱,给你治好病。妈妈,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久久地,久久地凝视那挂在西山头上的上弦月。
有一天,邻家一位老翁说,地气上升了,荨麻已吐出紫红色的嫩芽,挖一些来给你妈妈煮着吃,兴许能治病呢。那夜,我失眠了,鸡叫头遍就爬起来,提着小篮子,向山野跑去。
果真,初春的山野里,荨麻是第一个报春者。那紫红色的嫩芽,拱出地皮,蓬勃地生长着。
就从那一天起,我每天挖来一小筐荨麻,煮给母亲吃,家里人也以此充饥,加一把盐,撒一把高粱面,那是多么鲜嫩的食物啊。荨麻,长大了。茎叶上生出了细毛,每当皮肤接触到它时,竟针刺般生疼。啊,它是为了自卫吧。它若不刺人,我真想抱抱它,亲一亲呢。
不知是穷人命大病自愈,还是荨麻真的能治病?母亲在第三年的初春能够行走了。啊,荨麻呀荨麻,救人性命的荨麻,我能用什么来报答它呢时光如流水,几十个春秋过去了。我竟然想不起故乡的、绿云一般的荨麻来。
一年初春,母亲寄来一包东西,包上缝了一块红布,说明这是极贵重的物品。我忙打开一看,啊,荨麻呀,它仍然像一片绿云,吐着奇异的光和芬芳,一丝一毫也没有变。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泪水滴在从故乡飘来的荨麻——那一片绿云上。
我嚼着它,回忆起童年时代的欢乐以及痛苦。
回忆的泪水是苦涩的。
回忆的泪水也是香甜的。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片绿云,从我遥远、遥远的家乡缓缓飘来,落人我的心田里。心田里蓦地长出了那么多的诗,绿色的、芬芳的诗。
是从家乡飘来的绿色的云,滋哺了我这有些荒芜了的心田。
啊,家乡绿色的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