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掠过胡杨林梢的劲风吹响的唿哨,像西边维吾尔人过古尔邦节时猛烈敲打的有节律的羊皮鼓声,像冰河裂谷,春水咆哮,那声音愈来愈近,逼得人的耳廓随着它转动。
“这是什么声音?”赵翔鹤自言自语。
“是刮风?”郭卫东努力辨听着说。
“不!”巴特尔对此漫不经心。
“是什么?”
“它们!是它们!”巴特尔随口说道,他似乎是心中很有数的。
“它们是谁?”郭卫东端起了枪。
赵翔鹤似乎明白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一群善良的生灵!”
郭卫东似乎也明白了:“你们说的是塔克拉野羊!好,该我练练枪法了。”
他把枪栓拉得哗哗响。
没人回答他。
沙岗上冒出了一条黑线,冲着驼队左侧那道沙梁划过去,越来越近了,看得见塔克拉莽原的大角野羊那雄健的身姿,尽管是在沙漠上行走,它们仍是一纵丈余。
沙岗上又冒出了一条黄线,紧随着黑线的尾端,那是一队贪婪的沙漠狼,亚细亚狼群。它们也在舍命狂奔,那凶狠贪婪的捕食架式,大有不扑倒猎物死不罢休的气势。
塔克拉野羊群已经日见稀少了,狼群却在不断地扩大,黄线尾狼是亚细亚狼的后代,它们与它们的父辈拉下了一段距离,吃力但坚韧地跟随在队伍后面,队伍的最后蹒跚地走着一头老狼。
“天哪!跛足苏丹!又是它的队伍!”巴特尔认出了那是一头跛足的白脸花狼,督着它的子民们在追击着塔克拉野羊群。
塔克拉野羊的头羊似乎觉得累了,回望它的子民,各自奔走,毫无相护的意思。
最强壮的亚细亚狼一举冲进队尾,立时使仅有逃生意识的塔克拉野羊四处星散。
头羊狂咩了一声转向奔下沙岗,它发现了驼队,冲驼队方向奔来,塔克拉野羊群似乎也得到了某种启示,一齐掉头奔向驼队。
“嘿!好肥的羊!”郭卫东的枪口瞄准了头羊。
“你想干什么?”巴特尔生气了。
“撂它几只,烤羊肉不比你那半袋青稞强?”
“不行!”巴特尔的脸色很难看,“你要把头羊打死了,等于把这群羊送进了狼嘴,送进了跛足苏丹的血盆大口,那是与狼为伍。”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赵翔鹤不敢与他们公开争论,自言自语地念起了毛主席语录。
看是无意,实是有心。
郭卫东听见了这条毛主席语录,无可奈何地调转了枪口,白了赵翔鹤一眼道:“你倒活学活用起来了!”
塔克拉野羊先前是畏人的,也许它们从血的生存竞争中悟出了这样的道理:人和骆驼比起亚细亚狼群来还是人和骆驼可亲,所以冲着驼队寻求保护。
“好!不打朋友打敌人!”“叭!叭!”
远处传来一声嗥叫,似乎是命令,至高无上,亚细亚狼略有迟疑,紧接着又一声。那是陂足苏丹发出的,跛足苏丹好像知道这阵势,它灵性得很,向它的子民们发出号令,那是一种十分权威的语言。或许是那两声变音的长嗥,或许是施放出某种气味,或许是某种动作,总之跛足苏丹的部落,受到了危险的警告,停止了进攻。狼子狼孙们不再那样凶猛突进,而是垂着长长的尾,摇着尖尖的耳朵,围着跛足苏丹此一声彼一声地干嚎起来。那凄厉之声如同婴儿的啼哭,不过却充满了仇恨,悠长的哮天般的声音使人顿觉洪荒莽原的傍晚,兽群向着落日膜拜的那种原始的情感涌动,那是对黑暗到来的一种莫名的诅咒,令人毛骨悚然的诅咒。而此时对跛足苏丹发出的质疑和询问同样令人毛骨悚然。
塔克拉野羊已经超越了驼队,驼队像座屏障,巴特尔手里拿着一块红布,那火一样卷扬的布边如同灿烂的火焰,也许正是这飘动的火焰使得跛足苏丹和它的狼子狼孙们却步。
驼队行进着,塔克拉野羊不住地回头观望,似乎在等待,似乎要将这悲壮的行程并入驼队的征程。
哎!我们塔克拉野羊,惊恐的生灵,没有利牙,天性良善,除了物竞天择中练出来的四条飞快挪动的腿,除了逃遁以外还有什么呢,既不会联手防御,又不会编队进攻,逃是求生的惟一法宝,逃哇!逃哇!
······逃哇!逃哇!
那是谁在喊?
往哪儿逃?往哪儿逃!?
“打打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分子全打垮!
歌声多么雄壮有力。
喊声震耳欲聋。
[“说!为什么反对苏联老大哥?”
“我从不反对苏联老大哥!”
“说苏联老大哥坏话的是谁?”
“我没有说过苏联老大哥的坏话,只是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说苏联老大哥肃反杀了好人的是不是你?”
“不是那样说的,苏联三十年代······”
“我再一次提醒你,是苏联老大哥!”
“苏联老大哥三十年代肃反杀了一些无辜者。是一些,不是全部。”
“三十年代苏联老大哥是谁领导的?”
“斯大林!”
“我还要提醒你,是伟大革命导师斯大林!”
“是的!是伟大革命导师斯大林······”
“伟大革命导师斯大林领导的肃反运动会错吗?”
“我在苏联······老大哥那里学习过,是伏龙芝军事学院的一些同学告诉我的,他们的军长、师长在战争期间不是死于敌人之手,而是······”
“够了,够了!反动的宣传,一派****言论,好了!你可以走了。”]
逃吧!逃吧!
往哪儿逃?往哪儿逃?!
我赵翔鹤为什么要逃?我不****,不反人民,我不过是讲了几句真话,我是党培养出来的气象人才,是党的儿女,爱都爱不过来,怎么会······
实在想不到平时的闲谈,那絮语碎言会变成······
没有勇猛的天性,驯顺惯了,鲜花铺地的季节里袭来的暴风雨,总是那么容易得手,不会联手防御,不会让你联手防御;不会编队进攻,不会让你编队进攻······
塔克拉野羊被穿插、分割、包围成小群体。
这一个又一个孤立的小群体,被驱入了庞大的群体。群体西移,周围是得得的马蹄、冰冷的刺刀寒光。
逃吧!逃吧!
往哪儿逃?往哪儿逃?!
尽管死神在大漠边缘游荡着发出狞笑,尽管西行的路上那骨骸骷髅催起人惊恐的默想流放,那为大家时时惊惧的东西,迫临人们忍受这痛苦,如同塔克拉野羊要忍受亚细亚狼的追逐希望,生命的希望就像大漠上的红柳丛,就像衔沙山的脊背遁去的落日,还能在另外一片土地照耀着人们创造一个新的春天,像塔克拉野羊一样,渴求着春天的人们为着生存作出过无数次奔跑。不同的是塔克拉野羊躲避的是亚细亚狼群,那狡猾、凶狠的歧足苏丹的子民,而他们却要与大自然、与同类在两条不同战线上抗争死神在他们的周围徘徊,无处不在正是畏惧里生出的某种勇气,使得他们不顾一切,从而也忘记死神的威胁他曾多么希望自己生出一双天马的羽翮,飞翔起来摆脱这罗网的羁绊,把那个颠倒、扭曲、起皱的世界犁翻过来,把烤过的、烧过的、焦糊的大地淹泡在往事的泥浆中,埋在深深的地下,世界来自于混沌,当它激扬不清的时候,应当还以混沌,让湮灭的世界重新长出幼苗,重新收割、纺纱、织布、开矿、炼铁固然,那是做不完的美好的梦。
逃吧!逃吧!
喔!塔克拉头羊,你已经走在了我们的前面······
“郭同志,你在想什么呢?”
“嗯!没什么······”郭卫东确在愣神,巴特尔的问话打断了他的遐思。羊没打成,狼也没打成,驼队虽在前进,跛足苏丹却没有他去,带着它的子民,紧紧地追随在后,间或蹲在沙岗子上一动不动地像一尊天成的塑像,凝望着驼队一步一步走向远方;间或疾步奔跑,发疯似的冲锋陷阵般地奋进。
他娘的!这群亚细亚狼怎么越看越像狗!像一群精灵们驾驭的神犬,走走停停,玩着什么把戏,叫人搞不清它们是亲昵的銮驾还是恐怖的送葬马队。视象会欺骗人吗?紧盯的物象会变形,会放大,会膨发,那跛足苏丹怎么会变得像马儿一样高大?喔!那是离得远的缘故,越远越朦胧才越有这种意象。 .
万马奔腾,那气势多么恢宏,于是,草绿成为队伍的盛装;于是,臂带赤章,世界像睡醒的巨人打个哈欠,伸展腰肢;于是,车轮滚动,隆隆地驰过街道、广场,人潮涌过来涌过去,像十五的钱塘江潮,涛头的红旗笔立着,潮舌吻到哪儿,哪儿便土崩瓦解;于是革命者开心的节日里,四旧化为烟灰,牌坊、巨碑、庙宇、神胎一扫而光,细细的裤腿和弯弯的鬈发在雪亮的剪刀面前投降了,黑脸、高帽、铭牌构成了革命的图案;于是世界在旋转,红色的大门嘎嘎响着打开了,伟大的舵手步上红色宫墙;于是天安门广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毛主席接见像潮水一样的红卫兵革命小将,每个人虽然是沧海中的一滴水,同样身受着太阳的光辉,同样是足以推动整个革命浪潮的动力。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用巨手向革命派打开了一座金色的革命大舞台。
那冲锋前进的马队,那革命小将的呼喊,犹在耳边,“毛主席挥手我前进!”这喊声催得他翻下骆驼,几乎要去汇那洪流般的队伍。
“郭同志,要小心,饿狼是不要命的。”巴特尔的吼声惊醒了沉思中的郭卫东。
天哪!他眼前的那些狼群竟已围到了驼队的前后左右。龇牙咧嘴朝着驼群低低地发出威胁。
亚细亚狼群又嗥叫起来了,那凄厉的阴森的惨号充满了愤怒、充满了仇恨,悠长的嗥叫声使得人根根汗毛懔直,连骆驼也躁动得奔跑起来。
巴特尔随着头驼奔跑,一边去抱头驼的脖颈,一边吆喝郭卫东开枪。
“砰!砰!砰!”郭卫东顾不得瞄准,冲锋枪往肩窝一抵就是一阵点射,狼群被惊了一下,等郭卫东再瞄准射击时,跛足苏丹发出一声怪叫,带头向回窜去了。
巴特尔依然在努力控制受惊的骆驼,他将全身的重量吊了上去,再加上抚拍、呼喝、慰语,渐渐地控制住了头驼的躁动。
赵翔鹤、郭卫东分头把其余的骆驼兜到了一起,两人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巴特尔整好驮架,仔细检查了水囊,见满囊水在里面晃来荡去没有逸漏,这才放心,青稞袋完好地绑在驮架上,这是他们的命根子,没有水、干粮和那一小口袋肉干,是没法过塔克拉沙海的,所以巴特尔最上心的就是这三样宝物。为了这,他们在农场多耽了三天,这当然也是巴特尔的借口。
突然,郭卫东大声嚷嚷:“糟糕,我的罗盘丢了,你们看见没有?巴特尔,一定是丢在你那祖先的坟前了。”
“还回去找吗?”巴特尔问,头一歪,有些谐谑。
“都半天路程了,还找什么?”郭卫东悻悻然地说。
巴特尔说:“你信得过我,就跟我走,再说,丢了你的不还有赵翔鹤的表吗!”
赵翔鹤心中忐忑,他需要鼓好大的勇气,才能压下涌上来的潮红的酡颜。
郭卫东对于巴特尔要依靠赵翔鹤表上的罗盘来导航表示出一种忡忡忧心。他准备在晚汇报时向毛主席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