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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八、希望你别嫌钱少就行。

二力搜集家中所有的现金,再找大勇借了八百元,凑足两千之数,估摸着够用了,就二进县城去找李大明。

其实小梅对打官司告状不太情愿,二力也看出来了。

小梅首先想到的是花钱。这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挣到的、又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积存起来的一点积蓄,和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一样,都是她生活充实、现状满足的精神支柱之一。她觉得自己命好,丈夫好,儿子好,钱也很好,什么都不缺,很快乐,不知忧愁为何物。现在却因为盖房子,麻烦赶在这块儿了:不争这口气吧,已经住院治伤花的那些钱,就等于打了水漂,很是不甘心;争这口气吧,又觉得这用钱那用钱的,还得借钱外出办事,窟窿是越来越大了,真是罗锅子上山——前(钱)也紧后也紧。

小梅其次想到的是不服气。自和西院做了邻居之后,自己一家人没有做过对不住西院的事情,西院老头虽然挺难相处,但也似乎没有什么和东院过不去的地方。一段小小的界墙,也不值当让人家下不来台,也不值当把人家砍伤,再说也提前打过招呼,不让盖房就不让盖吧,大不了拆了重盖,可也不能把人打了就一点事没有了吧?

小梅还想到的是担忧。自家虽然在本村户大人口多,在乡里也有一定够得着的关系,可是比起坤叔来,人家儿子在县城里,总也不能袖手旁观吧?二力要求赔钱,可自家也把钱扔在医院了,让西院赔钱也只不过是找补回来罢了,又不会多得一分。再说,撂下一半的工程,说房不是房,说墙不是墙,等到猴年马月也不见有完成的迹象。人家西院沉得住气,就是等着让人看自家的笑话呢。

二力只有拿出三千种理解,十万分耐心,逐一安抚、说服媳妇。

他说钱来的确实不容易,还都是小梅这样的存钱匣子攒的,但钱不是摆着看的,就是为花这个、用那个准备的。假如头痛感冒发烧了,坏肚子拉稀了,不也得花钱治病?再说还能在以后随时用气力去挣钱。只要有挣钱的人在,就不要犯愁没得钱花。

现在是求人帮忙,为的是往回拿钱更保险起见。在当今社会里,不花钱还能求得动人?花钱就当交培育大棚蔬菜或研究车辆修理的学费了,说不定,还能就此懂得打官司的法律知识呢。

西院固然没有再进一步刁难,但是不能消极傻等着西院的动静。想想这么多年来,什么时候听说过西院主动给别人和好过?

如今提倡保护自己的方法,大概齐是拿起法律的武器。咱们依法去找道理,寻正义,法律还不能压住西院?西院有人有背景,咱们就更得靠法律了。让法律来说话,谁也瞒哄不过去。再说咱们不会也找人找靠山?

就是咱们不用西院的墙,也不能在现在这个紧关加要的时候自行拆了重垒,那样更会助长西院的嚣张气焰。待把赔医药费的官司打赢,再重垒盖房,既能让大家一看就是咱们占理,又能让大家说咱们心胸宽广,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

小梅对二力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和深刻的真知灼见,有一定程度的赞成,也就不再添加什么反面的意见,反正自家一贯的原则是男人主外,顺其自然吧。

待二力匆匆赶到律师办公室,发现李大明又不在,用小卖部电话与他联系,却得知李大明正和王庭长在九李乡办案呢,二力只得再从县城急急赶回九李乡,到招待所与李大明会合。

“你的案子呢,我昨天就给王庭长说了,今天我也到派出所去查看了案卷,完全可以立案。啊,哈哈……,你要求赔偿经济损失的帐目,我也算过了,医疗费是一千二百三十四元六角七分,对吧?再加上住院五天的误工费、陪护费、营养费、交通费等等合计起来,大概是一千六百来元,对吧?再有,你还得提出精神损害赔偿一千元要求。律师费我已说过了,交到法庭的费用呢,我算算啊……诉讼费、费用是二百六十元,材料费七十元,车费二百元,合计呢是五百三十元,加上代理费,目前总共应先交一千零三十元——钱带来了吗?”

二力数出十一张百元钞票,递给李大明,并说:

“李律师你别找零头了,就算我给你买烟了,希望你别嫌钱少就行。”

李大明把手一挥:

“啊,哈哈……,这不合适这不合适,我买烟还是自己花钱吧,要不这样,这七十元就算作你给我报销的差旅费吧。你等我一会儿,让我写完这些材料,然后我会带着你找王庭长立案。”

说完,李大明就接着写一些不知什么内容的材料。

只见他一会儿抬脸皱眉苦苦地思索,一会儿伏案疾书,运笔如飞,一会儿反反复复地涂涂改改,一会儿又掂起几页纸前后左右地对照,完全消失了大大咧咧的豪放,也不见了声如洪钟的爽朗。他好像把自己的全部热忱,竭力倾注于某种波澜起伏的残酷争斗之中,又好像是用自己的有形之笔,在与无形的对手拼命地较量。

临近中午时,李大明终于长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看着二力微笑一阵子,又让二力在几份起诉书、代理合同等等材料上签过几回名字,按过几回手印。

虽然二力不及细看,但觉得没什么不放心的,这都是李大明说的打官司必须用的材料和必须办理的手续。聘请的律师一定会是全心全意帮助自己的,还能不相信人家?

二力觉得午饭时间到了,就请李大明吃饭,李大明说吃饭什么的暂时先顾不上,等那边法庭审完案子,他得先把二力的案子立上要紧,只有诸事安排得周密妥当了,这才是对当事人负责任,免得临时抱佛脚,烧香也不灵。另外还得看看王庭长有没有时间,安排法庭领导一起坐坐,沟通沟通,不就一齐把饭吃了?

二力就很感动,心想人家大律师也挺不容易的,忙这忙那,没一刻闲工夫,连饭都不能按时吃上,还处处为咱平民老百姓着想,真是好人哪。

李大明走出去找了一次,回来说还得等一会才能结束。

这一等就挨到三点多钟,期间二力又几次提议去吃饭,李大明还是不同意。

终于听到招待所走廊里零乱的脚步声,李大明说这是法庭散场了,就领二力到招待所尽头的一间大屋子里。

那里面杂乱站立的众人,有的默然,有的悄悄私语,都很随意,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唇枪舌剑争执似的。

面黄肌瘦的王庭长,疲惫地靠在窗户下的一张椅子上,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接过李大明递上的材料,翻了翻,本来就很难受的脸色又变得难看了:

“你是李大明白啊,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这精神损失我都说过一百八十遍了,怎么还提呀?”

李大明探过身子,伸手指着材料某处,笑着解释:

“你看,这些损失是一千六,怎么也超过一千了,我考虑再加上精神损失费,也是百分之四的收费标准,多花不了几个钱的。我们要求赔偿损失嘛,尽力争取,尽力争取,啊,哈哈……”

王庭长看了一眼二力,问:

“你就是李大力?你同意这样告吗?”

“同意,同意。”

“那好吧,你们去找书记员立案吧。我真的很累了,不要再烦我了。”

李大明就向年轻的书记员交上一些材料和一些钱,再让二力在一些印有格子的纸张空白处签了几次名字,按了几次手印,再领取书记员开具的两张单据,然后客气地与书记员话别,领二力出来。

看四下无人,李大明悄声对二力说:

“你这案子我仔细分析了,你状告赵子坤是百分百的赢,可是我也听说了,起因是你占了赵子坤的墙。你告赵子坤,他就只会认赌服输?我考虑他会告你侵占界墙的,这你可占不着什么便宜。我提前给你提个醒儿:如果赵子坤有允许你使用墙的可能性,你就要抱着少要损失的和解态度,或者是你用赔偿费的一部分顶占墙的使用费——这只是我从你的角度出发提的一点建议,主意嘛,当然还得你自己拿啊,哈哈……你自己考虑啊。”

“那就是说我告他我赢,他告我他赢?”

“这不是谁想告谁就赢、谁挨告谁就输的事情,问题是你要提前有个心理准备,有备无患嘛!你有土地证和房产证吗?要是有的话,明天拿给我看看。我今天还得去乡里土地所,查查你和赵子坤的土地档案,看看界墙的事情还有没有空子可钻。我们律师办案嘛,讲究的是知己知彼,啊,哈哈……”

“那可太感谢你了,太谢谢了!”

李大明看了一下表,对二力说:

“今晚我还得跟王庭长的车回县里,看来只能到县里安排王庭长吃饭了。要不这样吧,你身上还有没有余钱?给我带上二百元,由我出面安排王庭长吃顿饭。要是用不着,我再退给你。噢,我还差点忘了,你交的律师费没地方报销吧?要是用单据,回头我给你补上,你交给我的钱,都差不了的。”

二力说没问题,我听你的,又拿出来二百元,并再次提出请李大明吃饭,那怕是将就着吃碗面条垫垫饥呢,都饿了一天了。

李大明习惯性地大手一挥:

“不用不用,吃饭的事情和打官司比起来,重要性可差远了。一天一顿饭无所谓,只要把官司打赢才是正经事,啊,哈哈……”

九、案子的事呢,在酒桌上先不要谈。

二力三进县城找李大明,这次他终于是坐在小屋里了,但却不是在专门等待二力,正对站在他桌旁的一位老者说着什么。

李大明也没有了平时的大笑,仅仅是象征性地对着二力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二力的到来。

除了李大明和农村人打扮的老者外,小屋沙发上还坐着农村人打扮的一男一女。

男的黑黑的,胖胖的,木然地看着、听着李大明和老者的对话,女的则低头抽噎,两肩随着哭泣的节奏一耸一耸的。

二力猜想中年男女可能是闹离婚的,又听老者和李大明对话半天,才得知老者是住在八家铺的一名杀人犯的父亲,正在哀求李大明帮助保全他儿子的性命:

“……哪怕就是关在牢里呆一辈子,也比杀头强呵。李大律师,你可是活菩萨啊,救救我儿吧!”

说到这里,老者扶着桌子,抖抖的就要跪下,李大明忙伸手端住:

“我一定尽力,我一定尽力。咱们呐,共同想办法吧。这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得了的,我还是那句话,你们也找找别人,公安啦法院啦对方啦,能找的都找找。我这边保证尽力的。”

说到这里,又指着二力对老者说:

“你看,我还有别的工作要安排呢。站了这半天,你也累了,要不先坐下歇歇吧。”

“我兄弟这件事可就拜托律师你啦,看在咱们是老乡的份上,律师你多多费心吧,我们全家感谢律师你一辈子。你看看,她们孤儿寡母的,就指望律师你给帮忙呢。我们全家太感谢你了!”

坐在一边的中年男人上前扶住老者,又向李大明请求。

李大明手一挥:

“好的好的,你们放心,我有十分的力气,我就会使出十二分的。这不是嘛,我还有一件很重要、很着急的案子要接着办。你们先回去等我的信儿吧,好不好?案子随时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联系你们的。”

李大明听着他们千恩万谢的恳求话语,站起来送老者和中年男女出了门,回转身来,对二力说:

“唉,这年月,说啥也别动刀子,一动刀子就出人命,一出人命就有我的麻烦。啊哟,对了,李大力你是动铁锹了吧?啊,哈哈……”

二力被李大明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为了遮掩,就问:

“他们家谁杀人了?”

“谁杀人还看不出来吗?这世界上最伤心的女人,恐怕就是男人明明活着,却永远不能与其相聚的女人,或者就是眼睁睁地干等着男人离死亡越来越近的女人。唉,这他妈的指定辩护,纯粹是让我们出丑。难呐,比办你李大力这样的二十个案子都难。”

李大明罕有为难的脸色,更罕有哀叹的语气,这让二力觉得天下还真没有无所不能的人物,连李大明这样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明白的律师,也有不明白不能做的时候。

“我还以为那男的女的是一家子,求你解决离婚问题呢。原来是大伯子和兄弟媳妇,看我给安排的。”

李大明没答话,盯着二力看,突然就又笑了:

“啊哈,我想起来了,李大力你今天请我也得请,不请也得请。你猜猜因为啥?”

“因为啥?”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不但你告赵子坤的官司我有好法子,就是赵子坤告你的官司我也有把握了。怎么样?啊,哈哈……”

二力喜上眉梢,就往李大明跟前近乎:

“请请请,我这就请,你说去哪儿请吧。”

李大明摸着下巴,歪头想了想,说:

“就去鸿运楼吧,我让你李大力鸿运当头,吉利吧?我再找上几个哥儿们,你可别说我让你破费啊,哈哈……”

二力心想,本来早就想请,只不过一直没排上请吃饭的班儿,何况今天又有好消息呢。钱不钱的不要紧,只要能在官司中占上风,再请几顿饭也值得,于是与李大明锁门,骑上摩托车,到鸿运楼饭庄。

李大明约来吃饭的朋友,有市场工商所的龚、搞文物古董买卖的董和开办建材城的蔡。

几个人相互说笑着,虽然都与二力握手说荣幸、久仰、很高兴之类的话,但看得出来,他们是认李大明为东道主的,也知道二力是今天最后付饭费的人。

他们聚集在饭桌旁,除了喊服务员点菜之时评论几句各个饭店的特色之外,很快,谈话的内容就集中在打麻将上了,而且说打就打,立即搬桌子挪椅子,腾出战场,再喊服务员抱来麻将,哗啦一声,倾倒如同微缩砖头样的麻将在桌上,四人各占一面,垒出四面双层麻将墙,掷出去骨碌碌乱转的骰子,再把那微缩砖头样的麻将,摸进扔出的,不知按照什么规矩操练起来。

二力尽管不爱好也不懂麻将这玩意儿的奥妙,但因为无事可干,还是站在李大明身旁装模做样地观战。

李大明并不全神贯注地打麻将,时而还插说一些其他有趣的事情:

“昨天我接到一条短信,是个笑话,差点没把我笑死。啊,哈哈……,说的是一个农村妇女进城卖鸡蛋,挎着篮子正走呢,不成想让一个流氓截住了,流氓就把妇女摁倒在地强奸了,强奸完了就跑了。这妇女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哎呀,我的妈呀,可真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他要抢我鸡蛋呢!啊,哈哈……”

龚和蔡就笑了,董想了想也跟着笑了,二力却茫然不解:这有什么好笑的?

董说:“我听说,你们律师给强奸犯辩护,都要把那过程问得清清楚楚的,先怎么着,又怎么着,最后怎么着,这不是让强奸犯再三告诉你们怎么做坏事吗?你真刨根问底整个没完?”

“等等,六条,我吃,三万。什么做坏事啊,我们这是寻找线索,为的是掌握从轻减轻的要点,不然的话,怎么替强奸犯说话?”

“那替强奸犯说话不也是做坏事吗?”

“啊,哈哈……,没办法,我们当律师吃的就是这碗饭。你不替被告人说话,上哪儿挣钱去?我打官司,与你们做买卖是一样的,大小都是个活儿。出牌出牌。”

…………

四个人打四圈麻将下来,龚赢得多,脸露满足之色,李大明次之,董和蔡输钱,各怨自己的手臭。

再一看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几个人就停手,归坐饭桌,急急地喊服务员上菜。

李大明对着麻将友说:

“李大力这兄弟,可实在了。人好又赶上命好,你们说,该不该庆祝?”

众人纷纷说:应该的,应该的。

李大明将手一挥:

“咱们先喝着,案子的事呢,在酒桌上先不要谈,就是谈了你们也搞不懂。我一向的规矩是:酒桌上不谈公事,说了也不算数,啊,哈哈……”

六个菜很快上齐了,酒也倒好了,大家捏起筷子,互相谦让一番谁先夹菜,再共同端起酒杯招呼着喝。

龚声称自己下午还要上班开会,是局长领头学习先进性教育的,不能多喝,其他人就反对,纷纷先与之碰杯,再互相找酒。

李大明的朋友即牌友加酒友都对二力很客气,也用很真挚的语言、很真挚的情感向二力表示祝贺、祝福、祝愿,其中龚还特意和二力拼了满满一大杯酒。

就此,二力头脑发晕,身子也飘飘然,腾云驾雾一般。

“要说打官司吧,你请我们李大明白就对了,他啥不明白啊,他啥都明白!兄弟,好好打吧,我保证,你准能打赢,打得他们稀哩哗啦,屁……屁滚尿流!就是打不赢,你找我,我帮你打赢。非打赢不可!”

龚的舌头发直,眼睛发直,亲切地拍着二力肩膀,语无伦次地表达了自己对二力打官司的殷切期待。

李大明说:

“喝酒,我和二力兄弟连碰三杯!我给你说,我打官司吧,不打无把握之仗,不打无准备之仗,要打就打有把握的,要打就打有准备的!啊,哈哈……,我这工夫呢,先给你说说你告赵子坤的官司。第一点,你脸上和身上有伤,也花医药费了,就得有人赔偿。第二点呢,你的证人是你父亲和你哥哥,不是说他们作证不可靠吗?难道不会有别的人也看见来?只要还有其他人,既不是你的亲戚又是你们村子的人,直接站出来作证,打官司还有什么不赢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啊,哈哈……”

二力连忙站起,与李大明碰杯、喝酒。

李大明一仰脖,把酒痛快干了,接着兴奋地说:

“刚才说的还不算什么让我最高兴的,让我今天特别高兴的是,赵子坤想要告你的官司,你李大力也输不了!啊,哈哈……,因为什么呢?因为所谓的界墙不是赵子坤家独有的墙,而是你们两家共同的伙墙!”

李大明接过二力恭敬递来的满满一杯酒,环视一下支楞着耳朵倾听的众人,继续说道:

“惊喜了吧?高兴了吧?既然是你们两家的伙墙,你就有使用权。你怎么就不能占墙盖房子呢?他凭什么不让你占墙盖房子呢??啊,哈哈……”

“高,实在是高!”

董模仿某电影角色,竖起拇指称赞。

李大明举杯和二力酒杯相碰,又是一饮而尽,并把杯子口朝下,示意喝得滴酒不剩。

“那是因为什么呢?”

蔡可能是想要学习法律,或者就是虔诚的听众,所以发问。

“别打哑谜了,说说你的真经吧,藏着掖着干啥玩儿呢。”

龚催促道。

“法律不是有这样一条原则吗?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什么是事实?什么是根据?请看——”

李大明兴之所至,早已忘记了喝酒之前自己绷着脸宣布过的在酒桌上的纪律,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来,摊开在手中,得意洋洋举着,向众人哗啦哗啦展示:

“看看,看看,这就是杀手锏,这就是最根本的事实证据。现在我非常荣幸地向在座各位宣布,也是郑重地向在座各位宣布:经文F县九李乡人民政府确认并经赵子坤本人签字摁手印证实,自一九八一年十月也就是距今一十八年零三个月之前开始,该土地证即已发生完全的、严肃的法律效力,那么本案所涉及的争议界墙即属本案当事人赵子坤、李大力共同所有和共同使用!你们还有什么说的?你们还有何话可说?啊,哈哈……”

二力闻听此言,连忙掏出还没顾得上给李大明细看的红色外皮、金色国徽证书,翻一翻,不知是激动得眼睛发花,还是知识水平太过肤浅,怎么也见不到里面有李大明所说的界墙是两家共同所有、共同使用的字样。

还是李大明拿过证书,对照他手中的纸张核对几遍,再一次狂笑,震得门窗嗡嗡作响:

“啊,哈哈……啊哈哈……没错,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哈哈……”

董就站起来倡议:

“为了咱们李兄弟打赢官司,我这里借花献佛,先敬一杯。”

二力端杯也站起来,准备与之共饮,但董却没看二力,而是径直给李大明倒上酒,碰杯。

李大明止住笑声,毫不推辞,还是一饮而尽。

董再次倒酒,才与等待的二力碰杯:

“我再次祝愿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好,谢谢,谢谢。”

尽管不明白李大明所说的界墙是两家共同所有、共同使用的缘由在哪里,但见李大明说得那么明白,那么自信,那么兴奋,李大明的朋友也那么认同,那么热烈,二力就不由得不相信这是真的,再加上酒精的众所周知作用,二力情从心底起,量向胆边生,勇猛地加入转圈劝酒的战团。

十、那可是越闹越大了。

坤叔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坤婶找房产证,指的是前些年洪鼻子活着的时候,来家里发放的那个红本证书。

这个证书自从坤叔收到、不经意地扔到柜子里开始,就一直没有现过身,也就不知道它跑到哪一处旮旯里了。现在因为界墙惹起了这么大的争议,坤叔才猛然想到它的作用,觉得只要手持政府颁发的证件,远比自己手持铁锹更能显得理直气壮。

柜子里东西很多,很杂乱,坤婶翻腾了半天,找出各种各样的一堆证件,多是红颜色的封面,有义务工建勤工证、农业牧业税证、责任田承包证等等,甚至还有赵宇的高中毕业证,当然其中还有那本原来毫无利用价值、现在却是至若宝贝的“房产证”。

坤叔捧在手里仔细端详,“中华人民共和国集体土地使用权证”,这几个大字还是认得的,国徽也是很熟悉的。翻开证书,“文F县九李乡人民政府”,圆圆的印章上的红字,转圈看也是认得的。

接着翻,就有手写的赵子坤三个字。这个和自己密不可分、息息相关的方块汉字,坤叔即便凭感觉也能猜得出那是自己的宝贵名称,可惜洪鼻子手写的其他潦草连笔文字,较小又连得厉害,而坤叔眼里常看的是麦粒谷穗之类的农作物,不温习高级文化已经很久了,哪里认得清这许多细线蝌蚪游动的意思?但是坤叔还是努力地研究了半天,然而,最终还是分辨不出洪鼻子当初记录的到底是什么,真是看你、读你、想你千遍万遍也不懂,坤叔只得放弃。

再翻,有一张附着粘贴的纸,上画直直的方线框,里面还有一个小方框,四处点缀着数字和符号。坤叔明白这是自家宅基地地图。方框四边中的两个边写着道路,树的字样,与自家南面有过道、西面长树林的实际情况吻合,但另两个边没有文字标明,也没有李大力的字样。

坤叔起初有些迷惑不解,不过很快就想通了:自己领取证书时,二力还没结婚成家,院东还是一片无人居住的荒地呢。

这可是自己作为这块儿地方主人的权利凭证啊。国家发给的,它平时深藏不露,悄悄地隐匿在柜底,而一旦横空出世,就是自己行得正、走得端、说得对、办得好的武功秘芨,其锋芒所向,当是笑傲江湖,对阵者自应望风披靡,俯首就擒。

坤叔很得意,也觉得庆幸:这么多年来,尽管没把它当作正经东西珍藏,但是也没有丢失——这洪鼻子,别看他整天喝得醉醺醺地东家进西家出的,连死都是趴在酒瓶子旁,可生前也为咱办了一件好事啊。

所以,当坤叔看见二力忙忙地回家,又忙忙的离家时,知道二力是在做状告自己的准备,然而坤叔并不太放在心上:

脸上破了那么一点点皮,流了那么一点点血,能花几块钱医药费?再者也不是我给你打的,是你自己倒霉摔的,能靠上我啥边儿?我还给你预备了官司呢!

既然你想打官司,那就来吧,看看最后谁能打得过谁。你那么招招摇摇的,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你要告我赵子坤,而我赵子坤,就偏偏地与你相反,我是任凭身边风浪起,依旧稳坐三尺钓鱼台。

后来坤叔见二力回来后不再离家了,并且还有着坦然自若的神色,就晓得二力大约办妥了告状的事情。

再后来的的几天里,当村里人看见坤叔时,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愤愤不平,有的迷惑不解,坤叔对此仍旧是我行我素、不以为然、旁若无人的样子,心想,好戏才刚刚开演,谁能知道我是好人他是好人?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精彩的故事还在后头呢。

该轮到法庭来找咱了,坤叔又想,早晚得有这码儿子事。早也罢,晚也罢,早晚都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因此,当王庭长有一天来找坤叔送达起诉状时,坤叔不急也不恼,待听完王庭长交代的一些法律事项之后,不慌不忙地说:

“我没打李大力,他的伤是自己跳墙摔倒在自家铁锹上造成的,所以我不能掏一分钱。他强行占我墙盖房子,现在还占着呢,我也要告他,你们法庭管吗?”

“只要老百姓想要伸冤告状,我们能管的都管,不过我们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管,这就叫该我管我就管,不该我管我不能管。你告李大力的事儿啊,我还真能管。不过你有房产证、土地证吗?”

“有的,没有证儿谁还告个什么状啊。”

坤叔递上自己的“尚方宝剑”:

“我垒的墙,多少年前就由政府发证了。”

王庭长接过土地证看了半天,怀疑地反问:

“这真是你的土地证?”

“那还能有假的?”

“这样吧,你先接下李大力诉你的人身损害赔偿案,写一个答辩状交给我,我给你们定个开庭时间,再过十五天怎么样?谁有理谁没理的,都到法**去说。”

“占我墙的事儿呢?”

“至于你要状告李大力的侵权纠纷嘛,我劝你先不要起诉了,免得既花了钱,又输了官司,一枪俩眼儿。你还是慎重考虑考虑再说吧。”

“你王庭长能管李大力告我的官司,凭啥我告他的官司你不愿意管?”

坤叔心想,你王庭长这些天准是吃喝人家了,就故意找理由哄我,表面上好像是向着我,替我着想,背地里却是偏着他们。这点儿小伎俩谁看不出来?

“不是我们法庭不愿意管,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事情,也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你仔细看过土地证啦?你明白你的土地证表示的是什么意思吗?”

“我看过无数遍了。”

“你没找别人帮你好好看看?”

“再怎么看也是我的证儿,总不能是别人的吧?”

王庭长笑了:

“我不是阻拦你打官司告状,我是提醒你要告就告打赢的官司,不要告不一定打赢的官司。赵宇前几天就找我说过你的事情,我还能故意压制着你?不过你的官司有些蹊跷,凭着你的土地证,要想打界墙官司,恐怕有很大危险,所以我才建议你要慎重考虑。”

“我确实想好了,就告能打赢的官司。我告他占我界墙总占理吧?”

“那也不一定。”

“因为啥?”

“索性看在赵宇面子上,我就告诉你吧。这是九李乡政府发给你的土地证,没错吧?看看这页,别的内容先不要管,单就你和李大力的界墙这块儿看,这里明明写着你的东至线是:自——共——墙——中——心——线——向——里——归——己。这就是说,从土地证上看,你们之间的界墙就是共墙,就是伙墙,界墙就是你们两家都可以使用的墙。”

坤叔急了,一把扯过土地证,睁大眼睛,认真去看,然而却丝毫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王庭长指着洪鼻子手写的文字说明第二行字,又告诉坤叔:

“自共墙中心线向里归己,这是记载在你的土地证上的内容,记载在乡政府土地档案里的内容,肯定也是这样的,记载在李大力的土地证上的内容,估计也是这样的。几方面的证据相互衔接,相互印证,那么李大力所占的只是你们两家的伙墙。你说他占你墙,可这证据的证明内容却与你认为的正好相反,打官司也就没把握了,所以我才劝你先不要起诉了。”

“可这墙自打我建起来就是我的呀,要不你上村里打听打听去,谁都清楚这是我自个儿家的墙,和东院没任何关系,再说为我垒墙的人还活着呢。”

“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可是你的土地证却证明墙不单纯是你的,对方也完全可以使用呢。我们法庭审案子,遇上你这类情况,一般只能依据土地证作出判决,而不会依照你找的证人说法作出判决,而且这样判决一般不会出什么毛病。”

“你咋就不能依据千真万确的事实判案呢?”

“因为土地证是乡政府发放的,我们法庭无权直接判决你说的事儿是对的,同时判决乡政府发的证是错的,这与有关法律规定不符。”

“这明明知道乡政府把证发错了,法律也不敢纠正?我说的事儿明明是真的,法律也不相信啦?说来说去,到了关键时候,这不还是权大于法!”

说着,坤叔情绪激动,失控地在炕沿上用力拍了几下,似乎是针对王庭长个人品质进行谴责。

王庭长对坤叔的表现并不在意,反倒又笑了:

“我给你说,我干了半辈子法官啦,我还真不怕乡政府,可是我必须得依法办案呀。我给你说再多你也不相信——要不咱们这样吧,你要立案也可以,我先管着,也通知对方说你告他了,这样就法大于权了吧?可是你老爷子千万别忘记一条,就是要多找明白人咨询咨询,听听我刚才说的是不是符合法律规定。”

王庭长和书记员计算一下诉讼费和费用,总共三百八十元,收取、开单据,最后说:

“我看起诉状先不要写了,就算你口头起诉吧。要我分析你的案子,除非你认输或撤了,否则的话,十有八九是在我这里中止。你得另外去找乡政府改正发证儿时遗留的问题,解决不了,你还得状告乡政府,那可是民告官的行政纠纷了,得由法院的行政庭管,我这里管不着了。哎呀,要是按照这样的程序走下来,你们两家的官司呀,那可是越闹越大了。”

十一、我们都听你的,你说咋办吧。

李大明突然驾临九李庄,是打出租车直接开到二力家门口的。

“嗬,小日子过得满不错嘛,一看就知道是勤快人。啊,哈哈……”

李大明健步走进二力家的院子,赞美着正在侍弄园子里青菜的二力夫妻。

不知是对李大明的到来受宠若惊,还是对李大明的夸奖倍感荣幸,二力不仅手脚利落地倒茶点烟,而且还殷勤地介绍他的几个房间、他的远景设想。

连二力也想不到,一说起自身的事情来,自己竟然也有着不错的语言表达能力,谴词造句的功夫,就像是井里流淌出来的清水,随处浸润着饥渴的心田。

“书归正传吧。我这次来,是特意落实你案子的证据问题的。在你家说话不会走漏风声吧?特别是那院——”

李大明示意了方向,又看出租车司机站在院子里观赏黄瓜、辣椒、豆角、生菜什么的,就压低了声音问。

“不会不会。”

二力赶紧回答。

“这样吧,去把你父亲、你哥哥找来,咱们共同商量商量怎么办好。因为事关成败,得严密谨慎才行。”

二力答应,派出小梅去找父亲、大勇,自己则陪着李大明唠闲嗑。

不过十分钟,二力父亲匆忙赶来。粗糙的大手上还粘有一些灰土,指甲缝积存的黑垢很是显眼,破旧的解放鞋上同样粘有大量的胶泥,看样子是正在劳作之中。

一见李大明有握手的意思,二力父亲搓搓手,犹豫一下,想握又不想握,最后还是罢了,干脆摊开双手手掌,笑道:

“我们干粗活儿的,不比你们大干部,这手整天啥都抓拿,干净不到哪儿去,还是免了吧。你们能来这茅屋草舍,帮助我们贫下中农解决实际困难,这比啥都强啊。”

李大明就笑笑,没说什么。

又等了一会儿,大勇也来了,进屋就和李大明热烈地握手,不断地说辛苦啦受累啦之类的客套话。

随后小梅也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瓶酒。

聚齐人物后,二力嘱咐小梅到后厨房去准备伙食,并提出杀一只鸡炖吃,因为是夏天,家里确实没有存放鲜肉,而没有肉的酒饭,又不是九李庄传统的待客之道。

李大明一挥手:

“好好,就让师傅去收拾吧,咱们商量事情。”

二力坚持要自己亲自去操办杀鸡事宜,李大明向他连连使眼色,二力就醒悟,一边向师傅说着歉意的话,一边指给师傅那些鸡们的所在。

“咱们都姓李吧?又是大明、大勇、大力的,就当亲哥们儿看待吧。我可是掏心窝子说事儿呀,啊,哈哈……”

李大明说着,看看窗外,那师傅正在满院子撵鸡。

又思考了几分钟,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李大明对着三张期待渴望的脸说:

“我找过很多人探讨了,你们的案子在打赢打不赢的问题上,还有不充足的地方。你们想啊,大力说打了,对方说没打,谁来证明?就是叔和大勇。而叔和大力是父子爷儿们,大勇和大力是亲哥儿兄弟,这证明的可靠性、确凿性有多大?还有,万一对方要是找个什么人,站出来说:我当时看见赵子坤怎么怎么没打,我看见李大力怎么怎么受的伤,这官司不就一败涂地了吗?你们想想看,有没有这样的可能?”

李大明郑重其事地挨着瞧三人表情。

也不知李大明的眼睛有多深沉,反正是深沉的眼镜让三个人的心里很沉,都默不作声,分别深深地思索李大明的问题。

“再者,咱们打官司,是把自己的理儿交给法官去评判,对方也会把自己的理儿输送到法官那里,官司的主动权就不全在咱们自己手中,而是操纵在法官手中。说你有理就有理,没理也有理;说你没理就没理,有理也没理——我当然不是指法官有多么多么坏,可是一旦法官说咱们的证据不充分,没有外人旁观者证明,最后驳回起诉,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我一下就想到他们肯定是不会等着输的,他二小子不是在县里吗?在县里不是挺有钱的吗?县电业局不是和法院关系挺好吗?这样的官司,他们准是提前找人活动了。”

“就算包括这方面因素在内,你们想想,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我们庄稼人,成天顺着垄沟捡豆包的,上哪儿懂打官司的事情。既然我们信得过你,就听你的。我们也听二力说了,你为我们打官司也找着窍门了,不但二力挨打的官司有好办法,就是盖房用墙的事也能摆平。这里都是自家人,事儿不亲人亲,人不亲姓还亲呢。我们都听你的,你说咋办吧。”

“我刚才说了,本案要是板上钉钉儿地那么把握,就是把不充分的证据搞得充分了,让谁也说不出啥来,必须达到即使法官想要偏向对方,从鸡蛋里挑骨头,也找不出一点点根据来的程度。”

“你是说咱们找个外人出来给我作证?”

“就是这个意思。难道你们不是想打赢而是想打输吗?啊,哈哈……”

“这个人找谁合适呢?还得不能是亲戚,那也得关系好,愿意替咱们出头的。如今这世道变了,谁见着事儿都往一边躲,根本没有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不像我们当年,毛主席号召一下来,谁都争着抢着揭发坏人坏事……”

未待父亲说完,二力突然说:

“熊瞎子怎么样?”

“他?”

“我一时就怎么没把这个人注意到呢?他不是前几天让爸给他当媒人吗?他不是有一年和赵子坤骂过祖宗吗?他不是整天没事儿在村里逛荡吗?这样的人说句话,谁听了都觉得可信的。”

“熊瞎子这个人有什么特点?咱们选择的证人,条件应该是无论到什么时候,立场永远是站在咱们这边而不会站在对方那边,这才能保证和咱们一条心,不会出卖咱们。还有就是不怯官儿,不管什么场合,就是给他上老虎凳、灌辣椒水、砸竹签子都不改口,千万不能是法官一拍桌子、一瞪眼睛,就吓得尿裤子的货色。再有就是说话保持前后一致,说一千遍也不能自相矛盾——熊瞎子这个人行么?”

二力和父亲、大勇就介绍熊瞎子的有关情况:熊瞎子名叫熊国山,原来也姓李,他亲爹在他三四岁的时候就死了,他妈又嫁到熊家,他就随了后爹的姓。由于他眼睛近视,干不了农活儿,又没有什么赖以谋生的特别手艺,挣不着钱,就有一天没一顿地混日子,常常在村里晃来晃去,行踪不定,所以大家都叫他熊瞎子。这人既与李家有不太远的血缘关系,又因他老婆被赵子坤的外甥拐跑了,所以如果让他出来作证,加上光棍就是滚刀肉,有天不怕地不怕的特点,是不会有什么闪失的,所以二力和大勇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

“他说话能力行吗?”

“没问题,可会说着呢,整天混饭吃,早就练出来了,不说能把死人说活了吧,但对付赵子坤那样的,还是富富有余的。”

“好,就听你们的。至于让他怎么说,你们不都清楚具体情况吗?不过要记住,你们安排这事情时,打枪的不要,悄悄地干活儿,明白?啊,哈哈……,过几天开庭的时候,咱们再来个突然袭击,到了那个时候……啊?哈哈……”

“哈哈……”

“嗬嗬……”

“嘿嘿……”

西院的坤叔根本听不到东院密谋时发出的会心会意笑声,也没有笑的心思,因为他已经在乡政府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了,除了躺在床上半睡不睡、半醒不醒的值班门卫懒懒地答复他几个不清楚、说不好之外,再也没有人搭理他。

整个乡政府大院一派荒凉,寂静无声,连鬼影儿也不见一个,倒是有一条黄狗曾经低头嗅到院内,挨门张望了一遍,又夹着尾巴溜走了。

坤叔来乡政府之前,已经打听到负责管理土地证的乡干部姓牛,是新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但今天来找他,却不知他干什么去了。

这可倒好,走了一个红(洪)鼻子酒鬼,又来了一个云游四海的牛鼻子老道。看看这乡政府里都是些什么人?说是人民政府一心一意为人民办事,可人民真的有事来找了,政府的大官儿、小官儿都不知蹿到哪里逍遥去了。这个社会呀……

正当坤叔不满气愤怨恨之际,桌上电话响了,门卫一骨碌爬起来,抓起电话听,连说不知多少个是是是、好好好之后,放下电话又找墙上的电话号码,接连拨了几个电话,听那语气,是县里有个什么工作组来本乡验收防治病虫害之类的落实情况,临时决定的,还很急,两个小时左右就能赶过来。

门卫打完电话不足五分钟,就接连不断地有轰轰的摩托车响,陆陆续续地回来一些人,有的风尘仆仆,有的酒嗝连连。

门卫指着其中一个戴头盔的人喊:

“牛鼻子,牛鼻子,有人找你。”

原来他还真叫牛鼻子呀,坤叔心想,还有这么巧的事?自己刚刚在心里随便给人家编了个外号,就立马在眼前应验了,好像倒是自己最先给人家安在头上似的。

再看牛鼻子,二十多岁年纪,小脸儿白净,还架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很像一名教书先生。

牛鼻子走过来,不高兴地对笑嘻嘻的门卫说:

“我说你以后能不能多刷几次牙,不要这么臭哄哄地乱叫。要是论起辈儿来,我还是你嫡亲叔叔呢。”

转头又看坤叔:

“请问你有什么事呀?”

坤叔就拿出土地证给他看,说房产证哪块儿哪块儿内容写错了,要求给改一改。

“这也没什么错误呀,公章、姓名都对,四至说明和附图也吻合,怎么能说错了呢?何况改土地证的事儿,那得二当家的点头才能办理。我只是一个跑腿打杂的,根本没那么大权力。”

“就是因为这证儿不对,把我自家的墙给写成伙墙,我家东院才敢强占我家的墙,咋也不能眼睁睁地让他欺负人吧?”

“噢,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有个律师咋咋呼呼地来复印土地档案,敢情儿就是因为你的事儿呀。这证儿呢,是我的前任所长老洪经手办的,到底怎么一回事,我一概不清楚。老洪也撒丫子去找如来佛了,你找我,我也找不上头绪去。”

“你不会到我们那块儿查查吗?”

坤叔一见牛鼻子有推脱的意思,尽管很不高兴,但还是忍着气提出最直接、最简便的解决方案。

牛鼻子刚要回答,那边有人喊他去开会,他就对坤叔说:

“我们今天忙着迎接上级领导检查,这事情比火上房还急。你能不能先回去等几天?让我找机会从领导那里请示下来,我再办好不好?”

说完,也不待坤叔回答,就转身急急地与喊他的人会合,共同消失在某一个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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