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梓从大业殿出来,被凉风一吹,渐渐冷静了下来,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着实唐突,但转念一想,事已至此后悔有何用?
从此以后皇帝再没来过沉泉殿,就算是在皇后组织的宫庭宴会上,只要黛梓出现,皇帝定要找托辞离开。即使有时在宫中避不开迎面相遇,皇帝也再不流连黛梓一眼,只当她根本不存在。
这样一两回后,黛梓也不再去参加这样的宴会了,每日里宫门不出,只呆在沉泉殿里看书画画。
一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沉泉殿宫墙内外开满了蒲公英,那毛绒绒的小球甚至都长到了大殿之内。醒来后,她面对窗外的冷月叹息:“枯井颓巢,砖苔砌草,沉泉殿要从此荒芜了吗?”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进入腊月后,洛阳城中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的雪,天寒地冻。终于一天黄昏雪停了,天空的乌云全部散去,纯净的如同一块深山之玉,一轮皓月冉冉升起,月光布洒大地。
黛梓见雪停了,想起自己多日没有出门,便披了一件水红色羊羔皮玛瑙扣带帽软裘走到殿外。相从与犹泫想要跟随,被黛梓制止了,今夜她只想一个人走走。
宫中的天街之上,寒侵宫墙,冰湿碧瓦,黛梓一个人走在隆冬的月光里,虽然寂寥却也难得的自由自在。
走到天街尽头,是已被厚冰覆盖的九洲池,抬眼望去,九洲池边群峰顶着白雪屏立,深谷寒柯间,几座庭院掩映,山上古木结林,烟霭浮动,山下一座石桥横跨九洲池。黛梓顺着池边而行,上了石桥,凭栏而立。
她身后山石之上有一座庭院,名为麒麟院,乃是皇帝每日与内侍高手比武练拳的地方。
此时李檀已经练完拳与一众内侍高手走了出来,一出门便看到山下石桥之上立着一位美人,熟悉的水红色背影立在肃杀的冰雪之中,如一支寒梅在冬夜中静静地绽放。
李檀只觉心底怦然一动,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赵德满挥了下手,赵德满心领神会,命内侍们全部从另一个门安静离开,自己也悄悄退了回去。
李檀今日头戴黑貂皮冠,身着乌黑薄绒长衫,腕上有长及小臂的硬兽皮箭袖,胸前金线绣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坐龙,背后金线绣了四只吞云吐雾的团龙,腰间系着玄色蟒皮束腰,足登硬皮厚底靴。他站在山石之上,看着黛梓纤纤身姿立于桥中,似是观赏着雪骤云开,月色清绝的夜景。
黛梓看着眼前皎洁月光下的九洲池,空灵清幽,白天奇峭的山石此时似也变得柔婉起来,四周静寂无声,心事萦回如泉,潺潺流淌。
春光荏苒,蝶舞百花中,庭院中落红已多,少时的黛梓站在河边放纸鸢,纸鸢扶摇而上,黛梓暗自许愿,良人何时来,带我看六曲小屏山,海棠初雨歇。
海棠初雨歇,杨柳惹轻烟。李檀想起当年为保护先帝,他身中十六刀,血流股上,被抬入军营时已然昏迷。时值盛夏,李檀高烧不退,迷离中见固芬来到眼前,用红荷蕊中之甘露喂给他,取出井中浮瓜放在他身侧为他退烧,挣扎几日,他终于醒来,固芬已不见影踪。无人以诉,他只能在心里呐喊:芳卿可在?眼前空对蝉声哽咽,白露霜结。
白露霜结,长天雁斜。黛梓困步沉泉殿,日日颂书挥墨,纵然眼前有秋香次弟,幽梢闲庭,却难解心中愁怨。一壶柳桥佳酿,取杯还敬上苍:良人何时来,带我离开这寒室冷塌,水晶宫阙。
水晶宫阙,雪落寒山。李檀顺着山路走了下来,慢慢向黛梓靠近,见她倚栏而立,肩带轻愁,想上前一问:芳卿可在?可否许我共看满天星斗,相偎三更后?
黛梓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李檀背着手立于身后,没有说话,眼含脉脉情思望着她。
李檀见她回头看到自己并没有吃惊,只是眼圈一红,小脸似喜似嗔。
他走上前将她的手深藏在自己掌心,今夜无论她是固芬还是黛梓,都已无法抗拒了。
麒麟院中,寝塌之上,她浮在他掌中,只穿着一件果绿色穿枝莲暗花缎的心衣,宫灯之下,肌肤白得要发出光来,他顿时觉浑身发热,口干舌燥了起来,一把把她翻过来,露出骨肉均匀的玉背,偏偏这个心衣在背上用软绸镶十二颗翡翠盘成宝花葡萄扣,他费了半天劲才解开两个,急得汗都下来了。她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咯咯笑了起来:“圣上说最能听人气息,我也学了一点。你此时吐也多,纳也多,可是风寒已重了?”她这一笑,浑身轻抖,他觉得手上更加滑溜绵软,便喘气愈粗,一时急了,一把把这心衣扯开,碧绿的翡翠扣子倾刻间噼噼啪啪落了一地……
清晨,李檀从梦中醒来,黛梓已不在身边,他起身披上藏青龙穿团云锦外氅,走出了锦帐,她正坐在靠窗的富寿如意罗汉床上,看着窗外如玛瑙般清透的天空。
他走到她面前,她只穿了件细葛布的内裙,质如轻云色如银,乌黑的秀发软软垂了下来,落了半床,晨光通过窗上糊的宝花罗在她身上投下浅浅的暗影,她目光流转,双眸清澈见底,见他过来,眼中似喜非喜,悠悠的抬起手,轻轻用锦帕拂了拂他昨夜的睡痕。此时,炉中伽南香正浓,窗外飞鸟刚出林,华帷低,金钩闲,云初透,他们四目相对无言。
第二天是腊月初八,按宫规,今日皇帝皇后必共进早食,是谓“腊日享”。辰时,夏皇后乘着凤辇携众宫女带着锦盒来到大业殿。
夏皇后披绛红金凤银鹅流云软裘,内着黄栌绞染捻金锦长衫,头梳盘桓髻,饰双凤争春七宝步摇,眉画三峰黛,唇点圣檀心,由众人簇拥着进了大殿。当值的内侍来报,皇上昨夜并未回寝宫。
夏皇后道:“传赵德满来。”不一会,赵公公气喘吁吁的上殿来。
“皇上昨夜在哪里安歇?”夏皇后问。
“皇上昨夜在麒麟院安歇。”赵德满回答。
“皇上独自安歇?”
“路华仪陪侍。”
“哦,路华仪是初次受召,现在可在长福殿外等候回话吗?”
“回禀娘娘,路华仪的内衬衣扯破了,沉泉殿的宫女送来新的,正在更换。”
“皇上可是已去神龙殿?”
“回禀娘娘,皇上的内衬衣……也扯破了,正在更换。”
“啪”,夏皇后轻拍了一下几案,“你们这些老奴,如何侍奉皇上,衣服扯破了都不知道吗?”
赵德满咕咚跪地,忙说:“皇上有旨,没有宣召,谁也不准进麒麟院。今日辰时,皇上才醒,所以……”
“皇上今日要与众皇子冬猎,一应物品可送去了吗?”夏皇后顿了一下,接着问。
“皇上早起下旨,今日困乏,三日后再冬猎。”
夏皇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既然皇帝困乏,腊日享便撤了罢。”
赵公公连忙说:“皇上命老奴回来告诉娘娘,他一会就到,请娘娘稍安。”
夏皇后闻此,对左右说:“将各色吃食放到蒸笼里腾着。”挥手命赵德海下去。
很快李檀就回到了大业殿。进膳时皇后感觉到皇帝有些心不在焉,抬头看他,见他虽然极力掩饰,但眼角眉梢还是带了绵绵的春意。
夏皇后问他昨夜睡得可好,皇帝“嗯”了一声。
皇后又问:“路华仪行为举止可周正?”
皇帝又“嗯”了一声。
皇后不再说话了,细细打量着皇帝,心中慨然:男人真是不显老啊,皇帝身形如年轻人一般,面上也未见多少风霜,而自己脸上已是珠丝满布了。虽有皇后名号,又住在富冠天下的长福殿中,却只能孤独熬过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皇帝的真心已和青春年华一起从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