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筝在苦苦寻找一群出海人的下落,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很快就遇见了一个。
几天之后,在草原边缘的一个集市上,先遣小组第一次见到了名扬天下的玛雅人。不过,光凭他们的长相,卢筝以为自己赶圩来到了滇南的一个村寨。玛雅人肤色黄中带黑,毛发微微卷曲,女人穿一身方方正正如麻袋的宽大直筒裙,看起来没什么花俏,可是腰带一束,也有独特的风韵;玛雅男子和波利尼西亚人一样,一条五指宽的长布在腰腹中缠上几圈,护住要害部位,脖子上系一条领巾一样的围脖,长发束在头顶,像一扎立在秋天原野中的麦垛。
卢筝跳下越野车,在集市上转悠了一圈,没有找到急需的油料,只买了一堆热带水果。也许属于同一人种,当地人对三个中国人的到来熟视无睹。卢筝心头一动,通过向导向他们打听坊间是否流传过海洋、船和中国人的故事。见对方连连点头,卢筝顿时兴奋不已,可是弄明白之后,才感到啼笑皆非。原来,当地人曾听祖辈说过,百年之前有中国华工乘船来美洲挖金矿,没想到在加勒比海上遇到了风暴,在附近的海岸触礁沉没,幸存者被救起后,不久又离开了。
卢筝听了,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奇怪了,说那毕竟是几代前的事情了,你们又没有亲眼见过,怎么知道我们和那些可怜人同出一门呢?
“我们根本离不开中国人。”听了卢筝的话,所有人都笑了,露出了一口洁白的好牙,还互相打着手势,呱呱叽叽说个不停。
也许,这里的老乡也靠武侠片打发时间?可是村子连电也不通,总不能点着蜡烛看《卧虎藏龙》吧?卢筝正在胡乱猜疑的时候,一个黑瘦伶俐的中年华人已经被拉来了。他可不是飞檐走壁的大侠,但是作为村子里唯一一家餐厅兼杂货店的主人,亏了他灵巧的双手和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方圆几十里的玛雅人才不用打赤脚。
主动混迹在穷乡僻壤的只有三种人:商人,逃犯和偷渡客。不幸的是,这位陈先生竟然三者都是。中国人安土重迁,三千年前商朝军团跨海东征一半是逼迫一半是信仰,百年前的华工也没有一个人甘愿被称为“猪仔”,那么,他躲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原来,这位陈先生老家在武夷山,二十年前曾盗伐过集体的山林,为了逃避惩罚,躲到了闽南的亲戚家里。很快,他就在七分蛊惑三分贪婪下上了贼船,不远万里来到了这个世外桃源,准备瞅准时机,一步跨到对岸那个梦想中的黄金天堂。可是没想到正在这个紧要当口,引路的蛇头被捉了,他也成了两头踏空的隐形人。好在中国人少有懒惰的,而玛雅人也不排外,所以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只是与家人长期没有联系,难免时时有思乡之苦。
谁也想不到,卢筝竟然很快就和老陈混熟了,还住在了他家里,免费享受了几顿久违了的红烧肉和蛋炒饭。事实上,在卢筝有限的人生经验中,从坏人身上学到的东西要比好人或所谓君子多十倍。也许正因为如此,韩奇才在遗言中夸他有“慨然有先师之风骨”。
和当年待在土匪窝里的青年韩奇一样,与卢筝同行的助理和翻译每天和一个嫌疑犯住在一起,浑身上下都感到不自在。可是没过几天,卢筝的亲和力就见效了。陈先生到底神通广大,为他们弄来了几桶汽油和两箱电池,还有土法熬制的防疫草药。但是,如果你以为卢筝是利用同胞之情来谋这点甜头,那可未免太小看他的胃口了。
“太巧了!你们要去的地方,我曾经走过几趟,可以给你们带路。”陈先生自告奋勇道,因为先遣组的向导已经打道回府了。
原来,卢筝现在已经到达了尤卡坦半岛的中心。在已知的玛雅遗迹中,绝大多数都分布在地势平坦土壤肥沃的北部,而南部是一大片荒蛮的原始雨林,没有什么考古价值,沿海一线更是悬崖峭壁,几乎没有人去过。当年容光斗和韩奇从巴拿马一路北上,也只走到了雨林的边缘就打道回府了。
“我想不是巧,而是这么多年来,你根本就没有放弃继续偷渡的想法吧?!”卢筝目光如炬,一下子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当然,陈先生也不是活雷锋,他的付出是要回报的,而卢筝既不是慈航菩萨又不是一苇渡江的达摩祖师,显然无法满足他的心愿。
“偷几根毛竹算什么罪过呀!顶多赔了钱就行了。我当初把珍贵的汉代竹简都搞没了,等了三年,也没见穿制服的上门缉拿。何况,这种民事纠纷,现在也过了追诉的时效了!”
不过,即使卢筝把嘴皮子也磨破了,陈先生还是不敢又不甘就这样回去。无奈之下,卢筝只好郑重答应他:等科考队回国之后,一定替他给家人通个消息,并向有关方面缓颊,说他有功于国,应该减轻或免于处罚。
离开村庄之后,道路变得崎岖起来,路边的植被逐渐茂密,空气湿度也明显增大。很快,越野车就成了一个累赘,“黑旋风”又染上了皮癣,毛掉了一片又一片,卢筝看了心疼,于是将它连同助理、翻译一起打包遣送了回去。他们先折回墨西哥城,然后坐火车沿加勒比海岸线到半岛最东端的达卡托切角,在那里与卢筝会合。
随着阳光的减少,呈现在卢筝面前的是这个星球上最繁荣的生物社会。仿佛全世界的绿色颜料都浇灌了下来,淋淋漓漓,恣意流淌,不留寸隙。瘦高的乔木拼命向上生长以争取阳光,发白的树根也如同脱臼一样扭曲成怪异的形状;胳膊粗细的藤萝植物紧紧随之攀缘而上,好像索命的冤魂。地面上堆满了不知多少年的枯枝腐叶,弥漫着阵阵霉味;被雷霆击倒的烂木上,覆盖了一层层的菇类。幽暗的丛林深处,一朵黄色大花在黑暗中悄悄绽开,颜色艳丽无比,可散发出阵阵恶臭,却吸引了大群的蝇类。
又过了几天,两人快要断粮了。就在这时,老陈在一片桉树林中找到了自己几年前留下的标记,然后左穿右绕,带着卢筝来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泉眼边。他郑重告诉卢筝,顺着从泉眼流出的溪水走下去,就可以穿过这片丛林,最终到达南面的大海边。
热带雨林中没有路,唯一的路就是重力引发的水流“走”出来的。它就像迷宫中的游丝,不论多么细微,无论如何曲折,总能将你带到有人烟的地方。
“这里有没有猛兽?”卢筝边整理行李边问道。
“只有美洲豹,不过个头和我们武夷山上的花豹差不多。你晚上睡觉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它可是会爬树的。”老陈说完,又加了一句,“真正可怕的是毒蛇,要是被咬上一口,你就死定了。”
分手前,老陈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番,包括哪种水果可以吃,哪种野蜂不能惹。卢筝听得很认真,因为这种经验之谈,往往是拿血换来的。果然,不久卢筝就亲眼目睹了一只小鸟被伪装成鲜果的植物卷入吞食的全过程。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对一草一木掉以轻心。
在丛林里,有些植物叶片在无风的情况下也会一张一翕,仿佛要择人而噬。惨烈的物种竞争使得它们具备了除“跑”之外几乎全部的动物功能,而有些藤类甚至可以在一日一夜间“爬行”数十米。此外,每到清晨和黄昏,都会有大团瘴气从林中袅袅升起,仿佛妖魔现身的前兆。
泉水在林中蜿蜒,水量逐渐增大,变成了一条溪流。卢筝每天披荆斩棘,手上身上开了无数血口,才知道文身不仅是一种文化,更是一种预防措施。一天,他突发奇想:下到溪中趟水而行怎么样?可是,一眼瞥见了水面上大蟒那丑陋的脑袋后,就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按照老陈的描述,几天之后,卢筝终于来到了交汇点。在这里,两条溪流合股为一条小河。丛林中跋涉很耗体力,卢筝决定在此休息一天。在河边取水的时候,一只美洲特有的蓝色大闪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它有团扇大小,但真正的珍贵之处,在于翅膀上下没有一丝杂色。
卢筝看了,忍不住动了捕捉的念头。闪蝶在水边的藤条上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卷曲的触角,但它那多棱镜一样的眼睛却看到了逼近的危险。卢筝悄然靠近,感觉十拿九稳时,双手猛然罩了下去。可是,正当双方合拢的一刹那,闪蝶就像平衡木运动员一样,来了一记漂亮的“鹿跳”,逃出了魔掌,然后悠然振翅飞起。
闪蝶没有飞远,又停在了一丛艳红的朱槿花中,卢筝不甘心地追了过去。闪蝶见敌人还不死心,就翩然向林中飞去。它的行迹忽上忽下,但速度却不快,这是一个弱点。于是,卢筝脱下自己的外衣,使劲向上抡去。果然,衣服扇动的气流,让闪蝶灵敏的翅膀失去了平衡。卢筝看准时机,一跃而起,将它扑在了手中。
卢筝从口袋中翻出了一根针,将闪蝶的双翅小心撑开,找到了心脏的位置。现在,只要指头轻轻一送,闪蝶就成了一个完美的标本。但是,卢筝却停住了手。正在犹豫的当口,闪蝶瞄准机会,在掌中轻盈地翻了个,又飞上了天。
卢筝放过了它,准备回到河边继续去打水。他循着原路走了一会儿,绕过一团朱槿花,却突然发现,那条小河不见了!
卢筝呆立在地,全身冷汗直流。没有谁比他更明白在热带雨林中迷路的结果了。这条小河就像通灵宝玉一样,是片刻也离不得身的。随即,卢筝又感到后悔不迭:不该轻易放走那只兰蝶。这种喜欢栖息在水生植物上的蝶类,原本是可以带他回到河边的。可是,它早就杳无踪影了。
卢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丛林中景象变幻无穷,如果光凭记忆行事,很容易误入歧途,最终彻底葬身在这绿色的沼泽之中——也许沙漠更准确,因为满目所见,全是青葱诱人的植物,但是绝大多数含有毒素,所以没有人敢吸吮液汁来摄取水分。如果几天不下雨又找不到水源,渴死在热带丛林中也不是什么奇闻。
一想到了沙漠,卢筝突然有了主意。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在没有地标的茫茫沙漠中,如果你朝着一个方向走,最终会绕一个大圈子回到原地。不知这个规律是否在这里也起作用?卢筝认真盘算了一下,自己距离小河其实并不远,甚至只隔着一两百米,但一叶障目,何况这么短的距离上,却分布着三位数的植物。卢筝现在身无长物,于是他扯下了一大堆藤条,搓成了一条绳子,一头牢牢拴在了附近的树根上,自己牵着另一头朝一个方向走去。等到藤条放到了尽头后,如果什么也没有发现,再像个悠悠球一样缩回原点,然后换一个角度重新去试。就这样,以藤条长度为半径的一个圆面都可以搜寻到,重新找到小河的概率很大。
卢筝自以为得计,可是真做了起来,才知道空身穿过这些柔枝软蔓组成的屏风,比凿穿混凝土墙还要困难。光是为了绕过一个蜂巢,他就白白耗费了一个多小时。一个下午过去了,卢筝已经南北西东往返了六七趟,可是那条小河却像蒸发了一样不见踪影。现在,他的体力下降严重,口渴难当,唯一的收获就是路上摘的几个番石榴。天色暗了下来,夜晚的丛林十分危险。于是,卢筝只好爬上了大树,用藤萝将自己捆了起来,昏然睡了过去。
这一夜,卢筝依稀听到了林中传来各种鸣叫声、吼叫声和撕咬声,还感觉有什么东西缠在了自己身上,很冰凉很滑腻的感觉。但是,他却一直魇在其中,无法清醒过来。天亮了,阳光从头顶的密叶中透过,洒下了一群游动的星光。卢筝醒过来了,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到了地上,四周净是折断的枝条。一条碗口粗的蟒蛇正压在他的右腿上,已经断了气。
卢筝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嘴角一抹,才发现手背上全是凝结的血块,喉头也吐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于是,卢筝明白昨晚发生了什么。他又逃过了一难,可这不过是将死亡的时间向后退了个把小时。
卢筝口渴之极,全身没有气力,只好把头埋在了枯草败叶间,努力去舔食那一滴滴晨露。此时,他仿佛听到了一丝淙淙声在耳边响起。猛抬起头来,水声又听不见了。卢筝呆了半晌,不知道水声是否来自于幻觉。于是,他又一次将身子俯了下去,千真万确,这一次又听见了。
这是一种极其微弱的水流声,随时可能淹没在风声中。卢筝用双手疯狂地挖了下去,尘土飞扬,霉气弥漫,松软的地表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半米多深的坑。水声越来越响,清凉的感觉扑面而来,仿佛再一探手就能撩起一长串水珠。但就在此时,卢筝的手指却碰到了一层坚硬的土壳。
卢筝仔细摸索着它的表面,土壳平整如镜面,上面还有一条细长笔直的缝隙。顺着缝隙摸下去,感觉到了一个近似直角的转弯。卢筝心中一动,将浮土清理干净,果然,这是一块人工烧制的土砖!
成百上千片不透水的砖片覆盖在水流之上,只能有一个解释:这是一条地下引水渠!原来,这就是那条近在咫尺的小河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原因。
在地老天荒的丛林中发现了一条引水渠,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惊诧的事情。若非身临其境,卢筝打死也不会相信。但是,他没有试图掘开这层坚固的砖层,而是循着水流的声音一路前行。既然它是条人工的地下运河,那么总有冒头的时候。
又一个白天过去了,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水流声却越来越响,其中隐约夹杂着轰鸣声,卢筝知道,出口就要到了。穿过一片茂密的可可树林,一股激流像瀑布一样从脚下的喷口奔涌而下。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宽广的水湾。
卢筝纵身跳入了水中,连吞了几大口,差点被呛死。等肚子灌得滚圆,才慢条斯理地清洗全身的血污。之后,他惬意地打了几个喷嚏,躺在水面上优哉游哉,像一条肚皮朝天的死鳄鱼。突然,他又变成了一头河马,一个激灵翻入水中,只露出了双眼和鼻孔,紧张地注视着河水中央的一片沙洲。在那里,巍然耸立着一座高大的城堡。
片刻之后,没见到什么动静,卢筝悄然爬上了岸,藏在树后继续观察它。
现在,天色早就黑了。一弯新月在西天发出清淡的光芒,四周的原野笼罩在寂静中,连鸟鸣声也听不到。卢筝观察了很久,只见这个建筑拔地而起,无遮无掩,不树不封,在夜幕下显得更加阴森威严。尽管不能一览全貌,可是卢筝可以确定,它的风格不见于任何已知的砖石建筑,而且荒废已久,似乎绝无人迹。很显然,那条地下引水渠是它的配套工程。它究竟是谁建造的?年代有多久?为什么被遗忘在这荒芜的丛林中?卢筝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头绪,眼前不觉朦胧了起来。
突然,一只大蓝鹭从身边的树丛中飞起,翅膀扑击的“呼喇”声将他惊醒了。抬头一看,此时到了午夜,新月移到了天尽头,林中的景物反而变得清晰了起来。卢筝的目光转向了那个古老的城堡,看到了半塌的青灰色墙壁,似乎不同于石头垒砌的玛雅金字塔。这时,卢筝又发现,在墙壁的顶部,有一点光亮在闪动!
没错,这是一个不怎么明亮但清晰可辨的光斑。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还在发生有规律的移动,不知是灯光还是鬼火?
卢筝心下一寒,顿觉一股冷气绕体。怪异的城堡,静夜的孤灯,让人想起了鬼怪的传说。新月渐渐沉没,四周景象又黯淡了下来,连那盏灯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