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卿凤顿时惊呆了,她只想一心报答卢筝,却压根儿没想到这一点。卢筝见状,又安慰道:“你不要太慌张,我了解卫宗渊的思维方式,我有一个办法,包管让他主动回到你的身边。不过,这一出好戏,我就恕不参加了。”
卢筝把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后,再也掩饰不住心头的伤感,“也许,这是我们相识了多年,我唯一一次真正帮过你的事。以后,不管出于环境变化还是避嫌,我们几乎可以肯定不会再见面了。”
于卿凤流下了感激的泪水,又察觉卢筝话中有话,赶紧提醒说你现在红得好似烈火烹油,活动日程都排到了下半年,可不要错失大好时机呀!
“你不是最向往自由吗?只要耐着性子再周旋一段时间,赚的银子就够吃到下辈子了。那时候,你就可以过憧憬的闲云野鹤般的日子了,甚至可以去西班牙找容妤,做个专职的陪读先生。何况,凌云社凝聚了那么多的心血,你总不能撒手不管吧?”
卢筝说你放心,我这么决定绝非心血来潮。凌云社也委托胡自雄去管理了,还打算分了一半的股份给他。
“那你要去哪里?很远吗?”于卿凤追问道。在她的想象中,卢筝这一去,又要成为一个天涯浪子了。
“一点也不远,我要回到学校去。——你听了是不是觉得很好笑?”卢筝说完,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对于这个出人意表的回答,于卿凤满脸惊愕,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自己是喜是悲一时难以说清,可九泉之下的卢青城见到儿子做出这样的选择,不知道是不是该哭?
卢筝确实没有骗人,他真的回到了学校,而且很快就拿到了通知,大年初七到京师大学报到。你千万不要以为,卢筝连高中文凭也无法出具,一定是通过徇私舞弊、名人特权或依靠韩老爷子的遗望才混进了这座庄严殿堂的。事实上,卢筝能够重新搬回那间湖边的破房子,一半固然基于自身的条件,另一半却是人家的主动邀请。
不过,卢筝作为特邀的成员,他在京师大学新组建的考古队中只待了一个月,态度就变得端庄收敛了许多。因为他发现,自己以往真的没有看清雁湖这一潭水。脊梁不是由那些看起来最长的骨头组成的。扬尘腐草浮土之下,支撑大地的是厚重无华的磐石。原来,除了投机钻营的潘书纲,这里还有淡泊明志,芝兰之臭;除了顾影自怜的蔡东风,这里还有家国情怀,风雨之思;除了消极遁世的韩奇,这里还有远猷辰告,宏图之举。
一个巴掌拍不响。卢筝固然有深造的企求,考古队之所以肯招纳这只野猫,却和一群鸭子有关系。几年之前,报纸上曾登了一条不起眼的消息,说一艘货轮从中国广州出发后,在大西洋上遭遇了风暴,一个装满了玩具鸭子的集装箱不小心掉入了大海。可几年之后,这条新闻又被人翻出,原因当然不是塑料鸭子变成了充气白天鹅,而是顺着洋流,它们开始了全球漂流,有人曾在比斯开湾和红海见到了它们的踪影。而真正引起轰动的是,去年秋天,数千只鸭子突然出现在了加利福尼亚半岛的外海。它们究竟是怎样横穿太平洋的?海洋学家还在争论不休,而在中国历史学家的眼中,它们立即和商朝军团画上了等号。经过一番内部酝酿和外交协调,一个由京师大学牵头的赴美洲科考队成立了,而卢筝就成了负责开路的先锋。非但如此,在他的坚决要求下,连“黑旋风”也挣到了一份口粮。
繁杂的准备过程就不必细说了,总之,又是一个初春时节,卢筝就随着考古队先遣组一起出发了。漫长的一天过去了,夜幕下的舷窗外出现了灯光的海洋。墨西哥城到了。虽然北京的柳枝才发嫩芽,这里已经是绿海翻腾。
第二天一早,大家忙着分头去办事,卢筝也直奔墨西哥国家历史博物馆。在各个时期的出土文物中,卢筝最关注的是公元前五至十世纪的玉器和陶器,尤其是上面花纹图案、涡旋方向和刻绘手法。当然,如果上面有符号的话,他更不会轻易放过。很快,卢筝就找到了十多个类似古汉字的符号,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价值并不大,因为各大文明的早期文字几乎都属于象形文字。但是,那些铸有狰狞猛虎的青铜器,彩绘亚洲人面的陶器,蒜头鼻、凸眼珠、平冠尖耳的武士俑,无不在提醒他:它们和商文化存在着某种奇异的联系。
转过一个大厅,卢筝几乎走不动路了。因为在他面前,伫立着一尊羽神雕像。在玛雅神话里,羽神是司雨和主掌生育的大神,在诸神中地位极高。只见这尊女神身体颀长,双臂环抱胸前,两只鸟翼生于肋间。让卢筝颇为惊诧的是,她的下体竟然是一条蜷起的蛇尾。卢筝左看右看,都觉得她和女娲没什么区别。因为在最早出土于东汉墓室砖壁的伏羲女娲交尾画像中,这个人类始祖就是一副“人首蛇身”的模样,而且也分管交媾和生殖!不仅如此,在另一个传说中,女娲是炎帝的小女儿,坠海死后化为了神鸟精卫。远隔重洋的两种文明,竟然不约而同地实现了人、蛇、鸟三者的绝妙合体,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
卢筝还没从遐想中回过神来,视线又被一只兔子吸引了。它站在一个镂花的台基上,手中比划着什么——没错,是手而不是爪子,正和一位戴着玉米头饰的怪神争论不休。卢筝以为自己错进了电影院,可定睛一看,才发现它可不是迪斯尼动画中的兔八哥,而是个人身兔面、嘴里冒烟的小妖精。原来,这是一幅玛雅人想象中的月宫场景,刻在一块长方形的石板上。
“怎么和中国民间传说的一样,月亮里也住着兔子呢?”卢筝暗自嘀咕。
不久,卢筝和伙伴们离开了嘈杂的墨西哥城,来到了加利福尼亚半岛。这里名为半岛,实际上是落基山脉的一部分。它从北极蜿蜒南下,一路上形成了无数雪峰,到了墨西哥境内,海拔骤然降低,最终消失在了万顷波涛之中。这个半岛长约一千多公里,最宽处却只有七十公里,像一条游向深海的长蛇,又像一道天然的防波堤,为大陆阻挡了太平洋的狂涛巨浪。
考古队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勘测的起点,倒不全是因为那群鸭子。早在两年前从波利尼西亚返国时,卢筝就已经想到了:既然西南季风可以将自己吹回圣子岛,当然也可以将商朝军团的残余船只吹得更远,而顺着这个方向推算下来,恰好正对着加利福尼亚半岛。于是,一个大胆的猜想出炉了:如果商朝军团真的到达了美洲,那他们十之八九是在这个半岛上登陆的。
不过话虽如此,要想证实却难于上青天。十九世纪,一群西方考古学家为了寻找着名的特洛伊遗址,在小亚细亚沿岸搜寻了二十年时间,才终于如愿以偿。但是,这个励志故事对中学生很有意义,对于老练的考古队员来说却太肤浅了,因为历史上无果而终的例子千倍于此。
又一个晨曦中,卢筝透过车窗,看到了远方的海岸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考古队要和墨西哥的同行一起,对半岛沿岸的港湾、浅滩、沙洲、洞穴、崖壁进行地毯式的搜寻。作为开路先锋,卢筝要带着“黑旋风”先行一步,为全队打好前站。
这项工作,卢筝自觉胜任愉快。不过,由于加利福尼亚半岛位置偏僻,地形崎岖,路况复杂,补给困难,他的进度并不快,每天能够前进二十公里就算神速了。而且,晚上宿营之后,在钻进睡袋之前,卢筝还要就着灯光写下当天的考察日记。
5月19日,天气很好,情况一切如常——也就是说一无所获。下午,为了抄近路,我误入了一片齐人高的玉米田中,绕了半天也没有走出去,连“黑旋风”也成了没头的苍蝇。最后,还是一个农夫将我从迷宫中领了出来。
5月25日,早晨起来,天气变得阴霾无比,空气更加燥热。不久,海面上起了风,海水变成了阴暗的灰色,嬉戏的海豚也不见了。我沿着海滩走了一上午,但午后起了七级大风,只好找了个岩洞躲避。
6月2日,这些天阴晴不定,气温越来越高,原来,我已经接近了火山地带。今天上午,我登上一座山丘,看到天边漂浮着一股浓烟。那就是着名的特雷斯火山,间隔几年就要喷发一次。
6月7日,我已经顺利穿过了火山地带,来到了半岛的最南端。现在,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大片嶙峋的岩石。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海角,我搭好了帐篷,准备好好放松一下。可不知道什么原因,“黑旋风”总朝我叫个不停,似乎有什么——日记突然中断了,一条粗重的笔痕拖曳了很长,几乎划破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