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算跑出来了?就这么简单?D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家伙走出来的目的肯定是确认自己是否死了,或者别人死了。但现在也应该有保安在,门都是指纹开锁,他不一定能随便进去查看。D刚才想给这家伙造成一种假象,自己面对不得已要杀死同事的选择,都快崩溃了,最后选择了自杀。虽然太仓促,装得不一定逼真,但是这家伙肯定也是半信半疑,再说还有枪响。D的真正目的就是想掩盖这个枪声,让他以为这是他自己自杀的枪响,而不是打开后门的枪响,这样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逃跑。不知道一楼的枪声和二十四楼的枪声,到这小子耳朵有多大区别。不过,不过这都已经不要紧了,D终于逃出了那监狱般的大楼,这就足够了。
夜路上车子不是很多,D的车开得比较快,快接近了警戒速度。内心按捺不住激动和欣喜。靠,不就这么简单嘛,有啥了不起,自以为是的傻逼而已,哈,真他妈的爽——拍着方向盘,D都要哼出声来。
现在要去哪儿啊,旁边座椅上的包里边还有那小子送给他的机票和护照,呵,假也已经请了,没准真可以去加国看看……不过眼下事情好像还没有彻底结束,后面有辆警车跟了上来。怎么回事儿,难道是超速了?可能刚才有些激动了,油门加多了点。不过也不至于,超也超不了多少……D把车靠边停了下来,可不想惹太多麻烦。
警察下了车走了过来,示意他也下车。D有点紧张。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儿,怎么还紧张,怪了。警察说只是例行公事,最近对酒后驾车抓得很严。D这才松了口气,但是当那个警察检查完转身离开的时候看到他腰里别的枪,立马想到了自己紧张的真正原因。靠,那把勃朗宁手枪现在还在自己身上!真够白痴的,怎么这么糊涂,一会儿得找个地方处理掉才行。
D重新开动了汽车,还想着怎么扔掉它。不过真要扔了还真有点舍不得,不知道是觉得有这把枪感觉很神气,还是觉得真能保护到自己。不行,还是得处理掉,现在上交警察也说不清楚。D希望一切平平安安的,相安无事的,坐上明天中午(应该是今天中午了,已经过了0点)的飞机离开这里就可以了。可别中间又出什么岔子。
车子向郊外方向驶去。中间经过一条河,有一座仿古的拱桥横跨这条河上面。车子在桥中央停了下来。D下了车,拿出那把勃朗宁手枪,今天给了他一天生杀大权的手枪(虽然还没见过血)。拿出来放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下。这边的夜空格外明朗,空中闪烁着的星星和温柔的月光照在手枪上面,反射出银色的光。今天一整天,除了偶尔放在自己抽屉里,他一直把这把枪带在身上。他总共用了2发子弹,也就是最后为了打开那把锁。开了一枪之后,D觉得不够,很快又补了一枪,锁头就开了。要是有钥匙或者懂得撬锁,那可能连这两枪也不需要。但是D还是用上了,还第一次感受了那种扣动扳机后因为自己的一个小小的指头的动作而引发的剧烈爆炸和破坏力以及它所带给全身的巨大震动。那震颤感从手连着手臂迅速向全身辐射开来,给人一种莫名的快感。
砰砰,一把10毫米粗的钢制锁头就那么直接炸裂开。这他妈的人太聪明了,还能穿透防弹衣,如果这种子弹打在脑袋上那还不直接爆炸了。人发明这些东西是为了杀人还是为了保护自己,到底是哪种动机更占先的。D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扔掉。看了看下面,静静的河水随着夜晚的风轻轻浮动着,泛起小小的浪花,还要反射那银色的月光。勃朗宁被握在D的右手中,左手轻轻地抚摸着枪柄。这河水,月光,大自然,手中可以杀戮的金属火器,还有这个正在思考的男人,有那么片刻,整个画面就这样定格下来,在画家的笔下变成某种永恒固定在我们的意识深处。不,得留下它,这是个证据!毕竟,他拿着这把枪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儿,而公司和那个家伙,那些该死的家伙们,他们才是真正的幕后策划者,而这把枪就是证据。
D决意不扔掉它,开着车重新上了路。跨过这座石拱桥,继续向郊外驶去。D不知道这个方向会到哪里,只知道他现在不能回家,不能回办公室,不能回到城市。只要反方向,只要离开那里。他不往左拐,也不往右拐,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开。
不知道开了多久,看了看表,快零点半了,是不是该停下来,不知道这是哪里。车子开到了一个岔路口,旁边有条伸向远处大山的小路,路的两旁都是一棵棵大树。D把车从油漆马路开了下来,顺着这条小路继续静静地向大山方向驶去。路两旁的树在这深夜月光下,投在马路上的影子,好像卡通里的一个个巨人,正招手欢迎他的到来。
开着开着,隐约出现一个小村落。快到了村子跟前,D不由自主地把车子停了下来。这里真安静。下了车,D走下马路,干脆向村落走去。这到底是哪里,我以前来过这里吗?怎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已经是深夜了,不过一点也不觉得累。
D徒步一直走着,来到了一个斜坡,旁边还堆着干草垛。D干脆靠着这草垛躺了下来,抬头看天空,夜空很美丽。星星都很大很大,好像这里离天更近一样。呵,这真不可思议,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个儿的星星啊,D不由得叹出声来。也许不是头一次,在D的记忆深处,在D很小的时候他也应该是见过这种大个儿星星的。D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回想到自己的过去。
虽然也算得上是城市人,家里都是城市户口,但是D从小长大的那个地方也就是一个小镇,那里跟农村没什么区别。D至今还记得,那条所谓的小镇中最大的马路每次下雨后都泥泞得不行。马车经过,溅了一身泥。有些车还要深陷进去,必须用拖车给拖出来。而他和几个小伙伴们经常在这样瓢泼大雨的雨天跑出来,在大马路上刨个坑,希望行人或者马车之类的陷进去,倒霉一下。他们就在一边挖,一边幻想着人家陷进去后倒霉的样子,很开心。但是他们,起码他自己从来没有得逞过,反而被大人们好好教训了一顿。
小镇虽然也有不少楼房建筑,但是大多数还是平房,谁住在二层楼是很神气的事情。小镇还有一个大的机械工厂。小伙伴们也经常到工厂里转悠着玩,然后又爬到后山上,因为工厂就在半山腰上。山上什么都有,小鸟、小兔子、小虫子、各种不知名的花,还有蛇,对,他们经常一起干一些折磨小动物的实验。有时候一直玩到深夜,害得父母到处找。他们有时候就干脆躺在现在这样散发着泥土芳香的长着花草的草地上,看着那些大个儿的星星,幻想着长大了后的事情。其实脑子里就是玩,就是瞎想,哪那么深刻啊,呵,那确实很美。
后来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原因,D只好也到大城市来上学。当时爸爸妈妈还是每天坐着通勤车两地跑着上班,而D就临时寄住在小姑家里。正是在那里一切都变了。新的世界跟原来世界完全是两个不一样的世界。原来那个世界的道理,原来那个对世界的理解都不再适用了。单纯的世界开始变成了复杂的世界,单纯的人也开始变成了复杂的人。
有一次,他和小伙伴们在公交车站排队等车,有个家伙就是不排队。D觉得这个人怎么不遵守规矩呢,就跟他讲起理来。但是那个家伙却没有跟他争执或者讲什么道理,直接就一拳过来,把D打得头破血流。D的小伙伴们也没有一个出来帮忙的。他们后来说,他是学校最厉害的恶霸,他经常是想尽办法找借口欺负人,还从没见过谁主动跟他评理,找上门去挨揍的。
D感到委屈,不合理,不公平,可是又能怎么样。挨打,鼻血,疼痛都是血淋淋的事实,事实告诉你,疼痛告诉你你以为的那些道理、规矩都不再适用了,这是新的游戏规则,是血的游戏规则,只有你适应它,没有其他办法。D从此也学会了打架。只要一旦有人侵犯,绝不手软。D虽不是那种热衷于打架并以此来炫耀的人,但他知道一定得自己保护自己,这世界上最终还是自己一个人的世界,没有人真正能帮到你。
D住在亲戚家,但是总不像自己家那么舒服,总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有一次D又跟小伙伴们一起做了一些坏事。他们把附近电影院一面墙上的小瓷砖用根铁丝一个个扣下来。其实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就是觉得好玩。但是很不幸,被管理人员抓住了。只好被他们带着回到了亲戚家。他们罚了他十块钱,他当然没有钱,只好小姑替他出了钱。当时人们的工资也就四五十块钱。他觉得很惭愧,同时亲戚责备的眼光和说话的口气也让他更加自卑和怨恨父母。为什么父母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了,为什么总是这样倒霉,为什么总是我。倒霉的事情好像总是尾随着他,就像那家伙说的,“你是注定逃脱不了的。”
这些小时候的记忆没有给他带来多少美好的回忆。对于他来说长大既是一种向往,更是一种逃避。后来总算考上了大学。大学四年过得糊里糊涂,都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喝酒,打架,追女孩,补考,打零工,到毕业时候的彻底茫然。不过总算是长大了,可以独立自主了,自己好像获得了从小盼望的自由了。但是真的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才发觉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D很能理解小白,也能理解老李。自杀,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很多人多少都在脑子里浮现过这个念头。只是程度轻重的差异而已,只是有人真的去做了,而有人挺过去了而已。D也想过,而且是真真切切的。
大学毕业后头几年。刚参加工作不久,家里父亲突然去世,留下母亲、弟弟和自己,还有很多没理清的债务。老爸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虽然D并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孩子,毕业了还啃老,靠父母养活,但是最困难的时候家里是最安全、最温暖的保障。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垮下来,给家里带来太大的影响,妈妈现在还时而精神恍惚。
有一次,D刚换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收入倒是可以,但是领导简直不是东西,太欺负人。有一天开会,领导又在那没事儿找事儿,骂他是个笨蛋,D实在是忍无可忍,直接摔了本子冲出了会议室。晚上给妈妈打了电话,还没忍心提工作的事儿,妈妈说弟弟上学路上被车撞了,胳膊断了,得住院,要花不少钱。当时真的觉得老天爷很不公平,为什么这样。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要被压力彻底压垮了,眼泪要出来,但强忍住。第二天委屈着,还是跟领导道了歉,旁边的师傅也说了些好话,总算留了下来。那一夜,一晚上睡不着,都有了想去死的念头,真的很绝望。
人们想到自杀都会有各种不一样的原因,但是本质上都是因为压力和恐惧。D刚接到那该死的电话,并相信他的话是真的的时候,有那么瞬间都要窒息的感觉,实在无法控制住自己。但是公司还给了他一种希望,虽然这是看起来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而且又是如此无视道德的荒诞事情,但那也算是希望。微弱而充满矛盾的希望,也总比毫无希望好。
当人有了希望的时候,压力和恐惧就像遇到阳光的阴霾一样,瞬间一扫而光。但更重要的是一种责任,作为人的一种基本责任。好好活着,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大家的事情。为了母亲和弟弟,为了自己所爱的,珍惜的人们。作为一个男子汉,这是一个作为一个男子汉的责任。这道理是D后来才慢慢明白的。
而在这座城市里,这些高高的楼和每天奔驰在柏油马路上的各种汽车和车上疲惫的人群中,你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地方。理想早已变成遥远的记忆——回头看到刚才这座村子边的马路上插着一个标识牌,“正在施工,请绕道。”不久以后,这里也会有崭新的柏油马路延伸过来,上面跑着蛇一般长串的卡车,卡车上面都顶着一袋袋水泥石膏,这些东西注入这里的农田和山间中,从中生长出一座座高楼大厦,一幢幢办公大楼来,像D刚离开的那种超级大厦。
在里面那个一个个小格子隔开的公司里,人和人之间只有冷漠的配合。我们说是为了发展生产力,提高生产效率而在进行分工合作,但只见竞争,却不见合作。适者生存,难道田里的稻谷是和自己同类竞争当中死去的吗?在田地里,他只知道只有是杂草夺取土地中的营养,杀死了稻谷,而不是稻谷杀死了稻谷。而当土地整个缺乏营养的时候,也不是稻谷杀死稻谷,而是整片稻谷都要死亡。
欲望都市,不断地像妖魔一样向人们招手。人们不断涌进来,不断地淘汰出去。如果这是一场经历,一个让人成长成熟的竞技场,那么那是一件好事情,是值得的。但是人们在这里不断地被自己的欲望所吞噬着。压力、失败,还有无助和绝望,道德、良心、好人,一切的善都要靠边站。在生与死的考验中,人们只好靠出卖良心来达到成功。成功,成功,成功,成功早已变了形。
可是现在,你连出卖良心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它早已不需要你的灵魂,它要的只是你的生存本能。这些黑色森林般的高楼大厦,早已挡住了最灿烂的自然阳光,像浑身装饰着金银铜器的低级艳俗的富婆一样,用它那沾满全身的有机玻璃向你辐射最强烈的紫外线。
呵,这座城市,放大着我们欲望的同时,还要一天天吞噬着我们的美好梦想。城市教会我们的竟是这些吗?还是我们人通过城市把自己原来的某种扭曲的本性更加延长了而已……但是,总得生存下去,总得活下去。在孤独中,在绝望中,在最卑微的生存环境里,我们总得继续我们的生存。活着不再是上帝赐予的惊喜,而是上帝赋予的一种责任。
孤独,绝望,生存,在这里,你自己,你自己先得用爱来温暖周围,用自己的成功赢得尊重。希望,能够战胜绝望的希望,从来是无中生有的。因为它来自你的内心,而不是外界。在城市中学会生存,在孤独中学会爱,在绝望中让自己更坚强,这才是一个男子汉的真本色。
D想到了小白,一个内心敏感的女孩。敏感的人恰是最可爱的,但她的神经还没有足够强壮,却要面对这一切。他不认为自己是小白的救星,他只是想尽一个男子汉的责任。小白也不需要什么救星,她只需要有人静静地跟她说几句话,哪怕不说,光听她说话就行。但是现在他也要走了,那该死的家伙,真他妈的。
也有可能,她还要自杀。也就是因为今天她跟他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秘密,疏解了一下情绪而已,而明天上班后他早就走了,不知道谁还知道她内心中的这个悲伤,还能在她身边跟她说一些暖心的话……D突然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心中重新有了一个美妙的计划,从内心深处升腾的爱的感觉让自己整个像被香软温暖的海面包围一样,感觉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