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最后一排的那些男孩儿挤眉弄眼地笑开了。杨朔用手撑着椅背以保持重心,仇视地看着这群男孩儿。他本来想反手一拳给王俊杰揍过去,但他忍住了。他想起自己跟母亲保证过不再招惹这群人。他看着王俊杰气势汹汹的脸庞,第一次感到孤立无援的降临,这使他沮丧。王俊杰松手的时候顺势推了他一把,他朝后踉跄了几步,好在终于站住了,没有一屁股坐下。杨朔忍受着羞辱,无声无息地扶起自己的课桌,再把掉出来的课本一本本拾起来。他看着地上被踩扁的颜料管,断成好几截的素描笔,想到自己又得重新买这些了。
我那时已经是杨朔唯一的好朋友了,可我对他的遭遇只能抱以深刻的同情以及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只是每天都等他一起上学放学,在假期里去他家找他玩儿听他讲诉他的理想。跟我在一起时,他倒是一如既往地眉飞色舞。在某个下了自习一起回家的夜晚,杨朔突然跟我说,小歪,我想做一个宇宙。
当时我和你们的反应一样,觉得杨朔疯了。即使不是疯,也是妄想症之类。我看着杨朔浸在黑夜中的神色,目光闪烁着,伴随路灯的交替忽明忽灭,仿佛神志不清的某种征兆。可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对他说你疯了。我假装出惊讶的样子问,是吗,你打算怎么做啊?
我心底很难过,因为我发觉自己再也不是一根筋地崇拜着杨朔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那个看了很多书的夏天让我的心变大了。也是那个夏天,我突然长高,在很多个夜晚,我感到腿骨拔节生长的酸痛。我觉得自己像个男子汉了。
我羡慕杨朔有自己的理想,也因为自己没什么理想而感到乏味,但不再为此自卑。我跟杨朔说话时仿佛呵护一个弱者,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将他的脆弱击碎。杨朔似乎没有察觉到这点,面对我的疑问,他神秘地摇摇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我做好了带你看吧!
好呀!我又假装出惊喜的语气。其实转眼我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我看着杨朔破旧的灰蓝色书包,看着他短了一截露出毛衣的外套,不禁打了个寒战。风像刀子一样劈在我们身上,我觉得我的心里也盛起了心事。
好像人越长大时间就过得越快,小时候总觉得一年长得望不到尽头,现在却是晃眼又过去一学期。在过去的一学期里,杨朔鼓足勇气给罗雪莹写过情书,但罗雪莹没有任何反应,我们都捉摸不透她的内心。她曾和我们一起玩耍告诉我们关于她母亲的秘密,却又突然变成了我们的陌生人,甚至连话都不跟我们多搭一句。所以当我们得知消息时已经不算早了,全年级至少有一半人知道时我和杨朔才后知后觉。
罗雪莹跟王俊杰早恋了。
杨朔得知这个消息后急得眼睛都红了。他说要去放学的路上截住罗雪莹问个清楚,结果我们看到王俊杰骑了辆时兴的银灰色变速自行车载着罗雪莹呼啸而去。罗雪莹抓着王俊杰的衣摆,她看上去就像一颗果实。
杨朔生气地说,去他妈的!
周末的时候杨朔来叫我,他让我跟他一起去罗雪莹家里找她。我劝道,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们要以什么身份去问她呢?不太好吧。我虽这么说,其实主要是我自己没有勇气面对罗雪莹。事实上我也很想知道罗雪莹为什么跟王俊杰在一起,我也很想去问她。
杨朔说,我不管什么好不好,我想不通,她怎么就跟王俊杰好上了呢?
我继续劝他说,大概我们从来没有明白过罗雪莹吧。你明白过她吗?
杨朔摇摇头,我不明白。但我一定要问明白。你不去算了,我自己去,我一定得问问她。她之前是最讨厌王俊杰的。
他说着就要下楼,我犹豫了一秒钟,还是跟了上去。我们来到罗雪莹家,她开门后看到是我俩,冷峻的表情有一瞬的融化,随后又飞快冻结了。她淡淡地问,有事吗?
杨朔开口道,你跟王俊杰……
不关你们的事,不要问了。罗雪莹一听他要问这个,就生硬地打断了杨朔的话,然后就要关门。杨朔拼命抵住门不让她关,冲动地喊着,你不是最讨厌王俊杰的吗?你忘记上次他撕碎了你最喜爱的本子吗?你为什么……
罗雪莹一把推开杨朔说,不要问。杨朔没料到罗雪莹的蛮劲这么大,被她推得往后趔趄了好几步。罗雪莹趁机嘭地关上门在里边儿喊,不要再来问我了。走吧。走吧!
吃了闭门羹,杨朔非常不甘心。我们一致认为罗雪莹的反应十分不正常,可我们又说不上是哪儿不对。此后我们常常在放学的路上碰到王俊杰用自行车载着罗雪莹回家。每次王俊杰都朝杨朔打招呼,他像领导一样对着我们挥挥手,炫耀道,杨朔,你好哇!我们先回去了!
杨朔无计可施,只好偷偷去拔王俊杰的气门芯。可是拔掉后第二天王俊杰又能换个新的气门芯。拔了几次后杨朔觉得没意思,他瞥了那辆停在教学楼下的自行车一眼后说,算了,没劲。我们回家吧。
然后我和杨朔就没精打采地回去了。
罗雪莹已经好几天没来上学了。我和杨朔猜测她是不是生病了,就去她家看她。但敲了很久的门也没人来开。一周过去了,她没有来。两周过去了,她还是没有来。在第三周星期一的班会课上,班主任跟我们轻描淡写地说,那个,我宣布一个事情。我们班的罗雪莹同学转学了,以后班长课代表点名收作业时就别算她了。
我很吃惊,她怎么好好的突然就转学了呢?仲春的下午人总是容易犯困,我看着窗外白花花的阳光想起了很久前的一个冬天。那天也有这样好的阳光,我们第一次和罗雪莹一起玩,是去季河的岸边捞鱼。那一天我们捞了很多鱼,它们油炸过后很好吃。
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想起这幅画面。
班主任又说了些下学期我们就要升入初三了,这是关键时期要努力学习之类的话。我听不进去,只是不断地回忆罗雪莹。我有些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在记忆里阳光把她的脸晃得非常白。在这样白色的光中我不停下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稍后几天,学校里又公示了对王俊杰的记过处分,但公示上并未写清他被记过的原因,只是说他违反学生守则。我和杨朔猜测着这和罗雪莹的转学是否有什么联系。
有人说,罗雪莹其实不是转学。她是被开除了,然后她妈花了些钱把她转去了另一所中学。我们问他罗雪莹为什么被开除。他白了我们一眼答道,怀孕了呗!王俊杰搞大了她的肚子。
也有人说,罗雪莹跟王俊杰早恋被发现了,为了分开他们就把罗雪莹转去了另一所学校。
显然后一种说法并不足够有说服力,它解释不了王俊杰为什么会被记过。即使他爸不是王厂长,哪怕是普通学生,早个恋学校也不会轻易就记过的。而且这种说法也满足不了群众的好奇与八卦心理。因此第一种说法流传得更为广泛。然而我和杨朔都宁愿相信后者。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关于她们母女总是有这么多不好的传言。我也无法想象一个十四岁的像雪花一样洁白的女生怎么会怀孕。人们习惯于满足自己八卦的心理,却毫不在意给别人带去的伤害。我跟杨朔又去找过一次罗雪莹。我们拼命敲门,直到她邻居开了门探出头。那个老太婆打量了我们一番后说,你们是她同学吧?别敲了,她家前阵子搬走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杨朔都显得失魂落魄。他画过几幅罗雪莹的素描像,画好后又不满意地把它们都撕掉了。我也很失魂落魄,但不便在杨朔面前表现出来。我有想过,如果那个夏天我去河边赴了约,罗雪莹还会和王俊杰在一起吗?
如果她不和王俊杰在一起,还会转学搬走吗?
后悔也无济于事,一切都是注定的吧。我又拿出宿命论安慰自己。做选择时,我们往往不知道这个选择会给我们带来什么结果。只能听天由命地随便选一条路去走,不管是鲜花还是荆棘,总归要硬着头走完。这条路永远无法后退,也不可能再重新选择。
后来我和杨朔又不太提起关于罗雪莹的事了,她的模样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消融,却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十几岁的我们内心充满躁动和苦闷,有一种力量把我们的身体填充得特别满,好像要从我们的身体里冲出来。我们撬坏了顶楼的门锁,在一些风和日丽的午后我们就翻到楼顶的天台上去。季风沉进盆地经过我们身边,我们往楼下扔小石子儿看它们的坠落。
在天台上时我问过杨朔为什么一定要画画,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用如此固执。他说,这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它进入到了你的生活中并且无处不在,有时候如果不画,就好像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了。
夏天经常都是一样的,露出细胳膊细腿的女孩儿,红豆沙冰,游泳池,烈日。如果细究下去,我们也能发现各个夏天那些故事情节的不同。读完初二的那年夏天,杨朔的妈妈居然允许他去参加一个绘画的暑假兴趣班。我便常常见不到杨朔了。兴趣班一下课,他就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不知在干些什么。暑假快要结束的一天,杨朔找到我说,小歪,去看我造的宇宙吧!
我都快要忘记,我的好朋友杨朔想要制造宇宙的梦想。他这么一说,我才记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他认真地向我提起过这件事。我惊讶地问,宇宙?你怎么弄出来的啊?
他神秘而得意地回答,你去我家看看就知道啦!
我和杨朔一起来到他家里,我紧张极了,预感到世间最妙的戏法将要上演。可是我打量着他家的客厅、卧室,跟往常一样,毫无差别。
你别愣着呀,先帮帮我!杨朔在他的卧室里叫。我走进去一看,他正把他那张单人的小钢丝床折叠起来。他说,来帮我搬出去,我们要把这屋子空出来。我莫名其妙地和他一起捣腾了很久,先是把床搬到客厅,接着是书桌、小衣柜。好在屋里的大件也就这三样,搬完这些,就剩一个纸箱子了。
杨朔打开纸箱子,里面有一个大号的蓄电电筒,一个用纸壳做成的有不规则点状镂空的灯罩,以及很多被着上了深浅不一的黑蓝色的大纸。他先搬来凳子,踩上去,费力地把其中一张纸贴上天花板,然后对我说,别穿鞋,把鞋放外面再进来。我就脱了鞋进去,在他的指挥下,协助他用那些纸覆盖了整个房间。哪张铺地上,哪张贴东面墙,哪张贴西面墙,杨朔都有严谨的计划,一点儿也不许出错。只剩有门那面墙时,杨朔从纸箱里拿出最后一张纸,把纸箱扔出门外,关上门,再将整面墙用纸糊好。等到一切就绪,我差不多累得半死,宇不宇宙的,也无所谓了。
小区是老房子,采光本来就不算好。六面墙都被黑蓝色的纸糊上后,房间里和黑夜也差不多了。光线倒不是完全没有,纸上的颜色哪里深哪里浅,也还隐约可见。杨朔把蓄电电筒立在房间中央,摸黑把灯罩套了上去。我大概猜出会发生什么,然而当杨朔摁开电筒的按钮时,眼前的景象仍旧超出了我的想象。
光穿过镂空的灯罩映射在房间的六面,投下星空状的影子。甚至杨朔在灯罩上扎孔时故意不将一些孔穿透,于是星星之间有了明暗的差别。我们的上下左右全是星空,它们仿佛触手可及。杨朔的身上也投影着星光,他看上去就像个宇宙人。在这样的景象里,我激动得无话可说。过了好一会儿,杨朔得意地问我,嘿,你觉得怎么样?
我点了点头,又意识到他可能看不清我在点头,便赞叹道,杨哥,你行啊!太不可思议了!
这句崇拜的夸赞像以往那样发自内心。杨朔依旧是杨朔,我不需要为他感到怜悯。他是一个心里装着宇宙的人。
杨朔哈哈大笑了几声,说,你看,我想做到的事就一定能做到吧!你别骗我,当时我告诉你我要做宇宙,你是不是不信?别骗我,我那时一眼就看出来你根本不信了。
我没有否认,正想着该说点儿别的什么。这时他突然又说,小歪,过几天,我和妈妈就要……搬家去橙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