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生疏过后,我们很快便无话不谈了。我们坐公交车在橙市里穿梭,我打量着这个地方。它让我感到陌生。到了杨朔家附近,他指着旁边的学校告诉我,这儿就是橙市一中的高中部。我说,你家离它这么近啊。杨朔说,你忘记啦?张叔叔是橙市一中的老师,这里是学校教师的小区。
我点点头,打量着气派的橙市一中。一所高中也可以这么大。杨朔问我吃过晚饭没。我摇摇头。他便带我去了他家楼下的一个烧烤摊。
他点了不少烤串,还叫老板拿来两瓶冰冻的啤酒。我们坐在露天的小板凳上,一人拎着一瓶啤酒干杯。这一切都使我感到新奇,我觉得杨朔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成长得更像大人了。
我们开始聊天。我给他讲了张力的死。杨朔不像我这样敏感,他并没有感受到张力之死给我造成的触动。我说,那个夜晚他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但所有男孩根本不管他,全都没了踪影。亏他平时像跟屁虫一样围着王俊杰转,出了事,王俊杰只顾着自己跑,连呼救也不曾帮他呼救。
杨朔说,王俊杰是这样的人。什么飞虎帮,大难临头各自飞。
我说,张力死了就死了,除了他悲痛欲绝的父母,没有任何人的生活受到影响。他的存在或是他的死,都太微不足道了。真是可悲。
杨朔说,那是张力活该。
我不再提张力的事。我想,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感同身受吧。一些情绪终归还是只能自己去消解。但这并不影响我和杨朔的友谊,因为我知道,他向来就是这样一个神经大条的人。他除了专注于绘画,并不像我这样总能对外界的变化的事件生出这么多情绪。于是我们又聊了些别的。
杨朔冷不丁地问我,在南城,你后来又见到罗雪莹了吗?
我愣了一下。我想忘记罗雪莹,但只要触碰到和她有关的过去,就只能一次次地想起她。我没有直接回答杨朔的问题,而是反问,你还是没忘掉她吗?
当然不会忘掉。杨朔说。他说得非常轻松。
你还喜欢她吗?我又问。
大概已经不了。杨朔说。他对着啤酒瓶喝了一大口酒,说,就是还是会想起她和王俊杰的事。想起那时候的事。
我才明白,他只是随意地想起,像想起任何一个失去联络的往日熟人。只有我耿耿于怀,所以才会刻意强迫自己忘记。但那次与罗雪莹偶遇后,我心中的苦闷无人倾吐,现在我突然特别想告诉杨朔,想找到一些共鸣。于是我说,我遇到过她一次。
她怎么样,还好吗?
我不知道。我说。但上学时同学间的传言是真的。她是真的……跟王俊杰那个了。
哪个?杨朔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一句后才想到,哦,你是说那件事。
杨朔并没有义愤填膺,他的反应很平淡。这令我想找到共鸣的愿望落空了。我突然感到心中无比空虚,很多苦闷把我的心占据了。我问杨朔,你不觉得……她太……奇怪了吗?我想找一个形容词来表达我对她的情绪,带着一丝怨恨的。诸如虚伪、下贱、自以为是。但最后,却只用了“奇怪”这个词。
她总是很奇怪。杨朔说,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想不管她怎么做,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有她自己的理由吧。
嗯。我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杨朔是真正放下罗雪莹了。
王俊杰呢,王俊杰现在怎么样了?他还欺负你吗?杨朔问。
闹出人命后,他收敛不少。基本上没怎么打交道了。
杨朔点点头。最后他关切地问,我给你买的那本复习资料,你有好好看完吗?不要想这些事了,好好准备明天的考试吧!
我的成绩还算中上,以前数学稍微差些,语文是强项。我把杨朔给我的资料里的题目前后做了两遍,对于这次考试基本上是有底的。只要正常发挥,应该问题不大。
我们是周六上午考语文,下午英语。周日上午考数学。
周六的晚上,我在杨朔家借宿,见到了张叔叔和那个所谓的姐姐。张叔叔很殷勤,不停叫我多吃些。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考上橙市一中,他很有可能成为我的班主任。这种错位感让我有些不太自在。
张叔叔的女儿叫张雨田。她很自来熟,吃饭时一直叽叽喳喳的,没完没了地问我各种问题。问我和杨朔的认识经过,问我杨朔小时候的糗事,问我怎么想到来参加橙市一中的自主考试。我有点受不了这种聒噪的女生,好在她人并没什么坏心眼。
第二天再考数学,我发现自己竟然能顺利做完试卷。虽然最后一道压轴题只解出几个步骤,但我从未在数学测验中体会过如此顺畅的感觉。昨天考的语文也发挥得不错,就等着一周后成绩揭晓了。
本来周日下午我就打算回南城,杨朔一定留我跟他一起玩半天,让我吃过晚饭再回去。整个初三我都过得很匆忙,现在也考完了试,难得放松,于是我答应留下来。
张雨田闹着一定要跟我们一起去玩,我们很无奈,但也只得带上她。出门前她花了一个小时打扮——虽然我看不出打扮前后的区别。商量一番后我们去了电玩城。电玩城是个高级一些的叫法,那里除了街机,还有各种互动性更强、模拟感也更逼真的设备。南城还只有最原始的游戏厅,这个电玩城让我大开眼界。
我和杨朔开始玩双人模式的枪战游戏。不像街机只能操作按键控制屏幕里的小人,这台游戏机有外接的模拟枪。我和杨朔一人抱着一把枪,对着屏幕里的敌人拼命扣动扳机,一顿扫射。我想起以前那些时光。小区里的男孩分为两拨,在院子里奔跑着互相射击。那种时光再也回不来了。
我像从前一样不擅长玩枪战游戏,杨朔一直掩护我。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一枪一个将拥出来的敌人爆头了。
张雨田在另一边玩推硬币。眼看大把的游戏币被她一枚接一枚地投进去,推出来的游戏币却少得可怜,杨朔怪她道,我说大小姐,你能别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吗?你扔十个币进去,能推出五个就不错了。有这精力,玩玩别的吧。
张雨田专注地盯着推币的出口,她说,别打岔,这一堆就快掉下来了,只差一点儿。怎么了,零花钱是我爸给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行吗?
我们凑到推硬币的游戏机前看了一眼,那堆硬币是眼见就要掉出来了,但要让投进去的币正好推到它们那里,还遥遥无期。我说,你玩别的吧,这种游戏机就是骗钱的,哪儿能让你占着便宜。
张雨田斜睨我一眼,说,我就喜欢赌博。
我突然又想到罗雪莹。
毫无征兆地,罗雪莹总是突然闯进我的脑海。我厌倦自己这样老是想起她。很多年后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想起她。因为,罗雪莹是一个拿人生去豪赌的人。
张雨田说完便继续无止尽地将游戏币投进那台机器。我和杨朔站她旁边看了一会儿,果然,之前那一大堆悬在边缘的硬币哗啦啦地掉了出来。张雨田一下子蹦得老高,兴奋地叫着,呀,你们看!我说它们快出来了吧!之前投进去的全赚回来了,太好了!她的喜怒哀乐很简单,全都写在脸上。
我和杨朔无奈地交换了个眼神,去玩另外的项目了。
我将游戏币塞进投篮机,正举起篮球准备抛掷,突然一个男青年牵着个女生冲过来,一把推开我。他将篮球递到女生手中,说,你来玩玩这个。
我被他推得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杨朔急了,他扶起我,像从前那样把我护在身后,问那个男青年,你这人怎么回事?这台投篮机是我们先投过币的。
那个男青年并不理会,只是扶着女生的手指导她投篮。那个女生花枝乱颤地笑着。问你呢,你这人怎么回事!杨朔推了男青年一下。男青年轻蔑地从兜里掏出两个游戏币扔在地上道,不就是两个币的事?拿着玩别的去,别在这儿碍眼。
杨朔挥拳要打过去,那个男生也不示弱,侧身避开杨朔的拳头,拍了几下巴掌。顿时好几个男生围过来,他们冲上去架住杨朔,朝那个男生道,秦哥,你想怎么处置他?
那个男生从后面搂着女生教她投篮,直到这一局游戏结束,才不紧不慢地转身凑到杨朔跟前,说,你知道我是谁吗?还从没有人敢像你这样跟我说话。
我管你是谁,你一把推开他是什么意思?杨朔指着我。
看来是该让你知道一下我是谁了。男生说着,朝架住杨朔的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直接将杨朔踹倒在地,随后又踹翻了我。杨朔可不是这么好欺负的,现在他抓住其中一个男生的腿一拖,那个男生顺势倒地。杨朔翻身而起,用膝盖去磕另一个男生的腹部。现场一片混乱,其他正玩着游戏的人也过来看热闹。
这时,人群里响起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杨朔,你干吗呢,你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我循声看去。张雨田叫着冲过来,她看到那个被称作“秦哥”的男青年时明显愣了愣,显然他们认识。秦哥问她,你认识这两个人?
张雨田点点头指着杨朔说,他是我弟。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秦哥疑惑地嘀咕着,拍了几下巴掌,那群男孩应声停止了打斗。杨朔并没怎么吃亏,他问我有没有哪儿受伤,我也摇了摇头。
张雨田冲杨朔说,你少给我添乱了,烦不烦?
杨朔抹了抹嘴角,不用你管。
张雨田讨好地对秦哥笑,用嗲出一身鸡皮疙瘩的声音说,秦哥,今天这事儿就算了嘛,好不好?
秦哥点了点头,对杨朔说,今天我给张雨田面子,不跟你计较。你身手不错,以后跟我混吧。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说着朝杨朔伸出了手。
我怕杨朔犯倔,造成不好收拾的局面。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和秦哥握了握。那天回家时,我们问张雨田是怎么认识这种人的。张雨田没有回答,只是让我们帮她保密,不要在她父亲面前提起今天的事。
今天的事虽是对方不对,但如果没有张雨田来缓解,很难说局面到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杨朔虽然身手不凡,但对方毕竟人多。说到底,今天多亏了她。但我知道杨朔不愿意和“秦哥”这样的人打交道,秦哥令我们想起王俊杰。他们都是如出一辙的人。
晚饭后,我搭乘长途客车重新回到了南城。
去过橙市后,我开始觉得南城狭小无比。以前我觉得南城那些工人的生活理所当然,他们在南城的工厂里干一辈子,在南城生活一辈子,鲜少离开。但现在,我变得不能想象也无法接受这种生活了。
我觉得人应该不断迁徙,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每个地方所能体验到的生活都是不同的。这样,一个人短暂的一生里,就能体会到很多种生活。
外面的世界太大了。
一周后,橙市一中自主考试的成绩下来。我如愿过了合格的分数线。这样只要后面的升学考试成绩不差得离谱,拿到橙市一中的录取通知应是八九不离十。父母对我刮目相看。他们也知道我前阵子为了这场考试精心准备了很久,虽不明白我哪儿来的动力,但这毕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一开始他们让我想考就去考,只是随口说说。他们并没具体想过我考上后该怎么安排。但现在既然考上了,就不得不思考一些很现实的事。
橙市一中是公立,费用尚在可以接受的范畴,这点倒不成问题。关键是,在那里读书的话,我就无法走读只能住校。对于一个高中学生来讲,失去了父母的管束后果很难预料。
好在我父母开明,他们尊重我的意见。一番权衡利弊,这事基本上就敲定了。
我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感到既兴奋又惶恐。
七月中旬,我收到橙市一中的正式录取通知。
至此,罗雪莹、杨朔,还有我,以及那些以其他方式不再在这儿的少年,相继离开了南城。
我们像熟透的果子从树上掉下。在树上时我们都一样是果子,而现在,命运在我们面前铺开了不同的道路。被蚁虫啃噬,被野兽吞食,被包装成精美的水果;或者无人问津,腐烂成泥。
再见,南城。
你好,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