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达来到约定的地点,是在大学校园围墙後的一株树上。没错,是站在树上,而不是树下见。挑这样的一个古怪约定地点,主意大概又是来自非人协会那群古怪成员。
没打紧,反正伟达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树。他正好趁机摸着树枝,摸着有点发黄的叶子。他摘下了一片,放进口袋里。如果他有机会,他要把叶子带给其他人看看。
人。他多久没见过人了?
一个正常的人原来是很难找到的,但不正常的,在他面前一下子来了几个。
「想不到你比我们先到。」穿着燕尾服的一位脱下了礼帽,不知用了甚麽怪招数,轻易就一跃,坐在粗大的树干上。
他们的那份气势一下子压过来。他感受到一份不被信任的威胁。
他并不在意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是否会成就甚麽事,根本没有太大的相干,於他,他最在乎的是另一个人。一个未知的人。
事情说远了。他望着他们。那几双略带怀疑的眼睛也望着他。
站在树顶的乌鸦受不住闷气拍翼飞走了。
「或者这样吧,」其中一个受不住这气氛,他是「非人协会」中最没有忍耐力的一个。「就用一点行动,证明你应该属於我们一伙的。」
「资格,就是资格。」燕尾服男站起来,手放在背後。
「最近你的废话多了。」另一男走近。
要加入「非人协会」并没有甚麽特定的资格可言,伟达也不认为加入一个协会会对他的人生有甚麽益处,他只是想见多些人,於是,他来了。
当他的生命已闷得发慌,闷得头顶也快要长出磨菇,当他八国语言都读通,而国家的强界都消失,他的梦想就是想见到一个人是可以听他说话。
他没有见过人。从来没有。
或者,在他有着记忆开始,就已没有真正的人存在。
书本上有黑人、白人、黄种人,可他的世界里,一个人也没有。
书是在废墟中找到的,书的主人在其上画了很多原子笔痕,但笔痕下的世界还是让他很好奇。
他是来自2030年的人。他是世界上唯一见证地球灭亡的人。
火球飞向地球,所有植物迅间燃烧,人类也因吸入浓烟而统统灭绝。偏偏剩他一个。
他认为这是上天对他的一个笑话。
他没法解释为何他没有跟随大伙儿的步伐,他只知道,从此以後,他不再需要吃,不再需要喝,也不再需要语言的能力,年月日如何快逝,也再无意义。
他想死,但却没法死。
有几个晚上,当地球灭亡後的烟雾消散,他望着似曾相识的夜空,尝试记起灭亡前的记忆,却没能记起几多片段。
「真是一点也记不起吗?」燕尾服男反问道。
「你可知道现在是甚麽时候?」「我怎能确保你不是胡乱虚构故事?」「你说的故事很动听,但你说的比卫斯理的更奇幻,我们怎能相信你?」
没可能的事,除了当事人,如何能证明是真实的?
大家陷入沉思中。
「那麽,」燕尾服男或许是最冷静的一个。「我们岂不是只余下十多年命?你确定我们不存在於你那2030年吗?」
伟达摇头,彷佛为大家画上了死期。
「年份於我并不重要,我相信,」他瞄瞄大家灰白的脸,「既然你们自命『非人』,你们该不像书上的人那样肤浅。」
来到新时代,要找奇人异士并不困难。「非人协会」早便与时并进,在互联网上招人才,不过这样好坏参半,他们多轮挑选下,发现世上怪人何其多,但值得被保荐入会的并没几个。
如果2030年的地球只剩下这唯一的看守者,他似乎值得成为「非人」的其中一份子——连地球灭亡都逃得过的人,应该不是人了。也许该好好研究他的成长,看看如何能培育出一个非人的人,例如会不会是吃错了甚麽奶粉,长期吸取了某地的水份,吃错了甚麽炸物。
「对了,你们说到资格的问题。」伟达提醒他们。
「是的。」燕尾服男倚着树边而坐。
「资格,」他说,「应该是别人认同得出来,而不是自己封给自己的,对吗?」
然後,他消失了。
红色的蜘蛛从树下高速往树上爬,蜘蛛是燕尾服男最讨厌的。他死瞪着眼,但又不敢乱动。
来到燕尾服男的脚下前,小蜘蛛化成了一滩血水。
「我回去一转,又回来了。」他指着那滩血水,「这些小家伙老是爱跟着我,应该不会把你吓坏吧?」
「不,没有。」燕尾服男定过神来,想起蜘蛛的血,并不应该是红色的。
或者,有些人的确是来自另一个时空。
「欢迎你加入『非人协会』。」燕尾服男伸出雪白的手。
自从地球理论上已不再存在,但上天偏剩他一个,他就发现自己多了一点不应存有的能力。例如,他能穿越任何的东西,这种穿透的能力让他感到很有趣,但也让他很苦恼。
他能回到其他的年份,但总留不久。
否则,他早就乱挑一个时空去居住,这总比一个人的世界好。
告别了那群「非人」,他又找时空去乱撞,结果又走了回头路。转来转去,都离不开二千年以後的日子。或者是他的穿透功力还未够。
然後,他随便闯进一个年份去走走。
一闯进去,他便遇上她。
一个睡在两棵树中间的女子。她睡着,嘴边挂着微笑,没注意到他踢着树叶一路走来。
他注意着她的小足踝,足踝上纹了一只小天使。
「痛吗?」他打扰她的甜梦。
「甚麽?」给他吓了一跳,她从吊床上滚了下来,他赶紧把她接住,但她那只纹了小天使的足踝还是先着地,害她扭伤了。
「我问,纹这个,痛吗?」他指着她的纹身。
「现在扭伤了,你说痛不痛?」她说道,「怎麽你还不把我放下?我又不认识你。」
「对不起。」他把她放下,但她的脚一触地,就再次紧抱着他。
「不行,真是扭伤了。」
如果故事之中需要一个女主角,他的女主角出现了。不,是他随着时空闯进了她的生命。
她没有追问他的过去,因为他都搞不清甚麽叫过去,甚麽是将来。他本来是个将来的人,这刻却活在自己的过去,和她的现代**同步前进着。
她坐在露台的一张木椅上。
「你相信有外星人吗?」她问道。
阳光耀眼,他却躲在厨房内。
「没有甚麽叫做不可能吧。」他捧着刚切好的生果,来到她身边,给她喂了一块。
他不知道他这样穿越时空,会不会扰乱了法则,但扰乱了,又如何?
「你在世界末日时,有没有见到ET?」
「这我可没留意。」对於没曾到来的将来,她带着战兢去面对,战兢,恐惧,但也好奇。但他却抱着平常心。
他很记得,那一刻来临时,他心里是如何踏实。
末日来到前的几年,新闻报导中早已像天气预报般,每日提醒市民地球灭亡将至,而人类的确无路可逃。
听多了,就听厌了。那一个末日来不来,大家都不怎麽紧张。
有些人的预备就是挖地洞,有些人则练习往山上跑。
他只在屋内,继续他原来做着的事,淡定优雅地捧读着书本。
「你真的没有看过外面一眼吗?难道真的不值得你关心吗?」她打从心底是相信自己在跟未来人交往着,但她不怕。她只想知到自己有没有机会看到地球走到最後一刻。
「不是不关心,而是明知道逃到哪里都逃不过,不如做些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他放下生果给她,自己走到书柜前,随便挑了一本书来看。
他感受着,阳光很温暖。
她把他的手臂捉得很紧。
他们养了一只龟,龟是长寿的代表,有时候他们都忙着,谁都没有喂饲牠,牠都没大碍。
平日牠总是在阳光下眯着眼,让阳光照过牠的背。
月历翻过一页又一页。
她上班去。他有时会自动消失,又回来。龟还在静静晒太阳。
平静得让人不觉得应该有甚麽可怕的事要来。
如果有着倒数器,距离末日,还有五年之久。
他回到他的荒芜时代「报到」後,又回到她身边。
她不在,阳光下的龟也不在。
他一时慌了。明明他应该习惯了没有人的地球,但他翻了整间屋都没见到人,甚至屋外也没有人,他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在墙角找到拼了命在挖的龟。不晓得龟在挖甚麽,他把龟抱到室外,但见龟又要爬回屋内。
他没空理会龟,他望着台头的月历,再开启了电脑,确定自己没有到达错误的时空。
明明没错,如果这不是幻觉。那麽,人在哪?
心慌意乱的感觉很难说明。
他们居住的是村屋,得穿过一片农田才可能达。他骑上单车,打算外出去找她。他其实不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她。
一个很亲近的人,有时候陌生得很。
她没说过她在那里上班,他每天等候她回来,只专心地读几本小说,读到故事结局时,她就回来了。
也许,她也是一个奇特的「非人」。能够接受一个「非人」的人当另一半,她也绝不简单。至少,她要有一颗包容的心。
他恨自己只有不管用的穿透能力,却没有心灵感应的能力。
这一刻,他脑海闪过他认识的几个人。
「要你们来帮忙了。」他来到那树上。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甚麽要我们帮忙?」没忍耐力的那位,语气总是倔强,好像多说一句话也际会浪费他的力气。
「可以帮忙找一个人吗?」
「不用找了。」燕尾服男依旧在三十多度高温下穿着燕尾服,他脱下帽子,把发型弄好,又再戴上帽子。
「为甚麽?」
「你没听过『相辅相乘』吗?」另一个不常说话的也插嘴。
「你别乱用成语,」燕尾服男总是担当着领导角色,「也别用你那些传闻吓他吧。」
「你不相信吗?」那不多话的忍不住要解释,「我不理是相信甚麽,总之你是来自未来的,你在她身边,会对她不利的。」
「你是说甚麽不利?难道我在,会减少她的寿命把她吸得魂飞魄散吗?」他记得很多鬼故事都如此说。「我是未来人,我可不是鬼。」
「但你能不吃不喝,又能穿越不同空间,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有问题?你是一直觉得我在编鬼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你们这群『非人』道行不深,否则你跟我去看看,看看你们的未来,你就知道我没乱编故事。」
「不,我们相信任何可能的。」燕尾服男重覆动作,脱下帽子,把发型弄好,又再戴上帽子。
「告诉我,她在哪里?」
「或者,就这样,不好吗?你回到你的世界……」大家都吞吞吐吐没说话。
「你们一定知道甚麽的。」
「一个人,比两个人好。」
「讲出来吧,好不好?」他受不住了。
「如果你……」
「不要再说如果了。」他给他们逼疯了。
「那麽,你自己看吧。」他们给他递上一部平板电脑,他看到新闻短片标题。
「都是意外。」大家不再说一句,只默默地消失他眼前,不想打扰他。
他坐在树上,看着萤幕,没说一句。
眼泪流下来了,原来这叫做心痛、心碎。一下子他接受不来。
他放下了电脑,想不到自己该何去何从。他没法再见到她了。
她在那离开村屋的通道上,给一株大树倒下来压死了。世事果真无奇不有。
他知道他还有一个机会把她救过来。
他穿越了时空。最近穿来归去的经验多了,他的时间拿得比较准确,就回到她出事前的早上。
「今天不要上班去吧。」他没说出原因。
「怎麽了?」
「就休息一天,别出去吧。」
她感觉有点奇怪,但没说甚麽,都依他的。
「好吧,我去弄点吃的,你看书吧。」她给他递了一本小说,「昨天新买的,听说评语不错。」
知道他爱看书,她也多逛书,定期给他添些新书,主要都是小说,因他偏好看小说,每次他看小说,都会很安静地看,直至看到结尾才注意到已经日落。
书名是《丽安娜的告别日出》,他看了书底页,觉得这本书应该还不错。
能够每日都跟日出、日落告别,直到看着世界也完结。
活到公元後的最後一刻。
那只龟在他身边伴着他读书,继续眯着眼晒太阳。
「没有牛油了,我出去买吧!」她在厨房说道,但他投入在日出的世界里,根本没注意到。
她开门。
他翻到下一页去。
她的那串门匙摇动着,随着单车在互相碰撞。
故事吸引着他的视线。
树倾倒着。
她踏着单车,她觉得自己能冲过去。
他瞄到大事不妙。他用他的能力,迅间冲过去。
他没有能力挡住大树,只能尝试再运用能力,在一刻间拉着她的手,转移到另一个时空。
他回头,手捉住的,却只剩下空气。
只有空气,他捉不住她了。他一下子实在没明白。
他吸了一大口气。
他实在没法跟上眼前的变化,是自己的动作不够快,还是手捉得不够紧?他想着要回去,但脑内的思绪清醒地提醒他:他要回去,看她第三次死去吗?
他的身躯颤抖着。
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做甚麽了。他不是「非人」吗?他不是无所不能吗?利用自己的特殊技能,他以为自己甚麽也能做到。原来不是的,他是太高估自己了。
他那瘦削的身体里,到底积聚了多少未知的能量?
多少的能量,还是一再救不了她。
他望着四周尚未被他清理的瓦砾,他大叫,却没有回音。
声音没有对象,也失去了意义。
那深邃的双眼,到底看透了几许的人生无常?他见证了地球灭亡,都没哭过,倒是她一个,已足够让他一下子崩溃了。
他分不出在这个原属他一人的时空里,现在是日出,还是日落。
他跪在地上。
隔着年月的距离,他但愿跟她会有心灵感应,让她知道,在他心中,她已占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没有甚麽可以送给你,」他摸摸口袋,忍着颤抖的身躯,「这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东西,这叫做生命。」
他右手抖着,从口袋中,摸出一块枯黄的叶子,叶子长出了气根,慢慢从黄变成翠绿。
叶子给放在土地上。气根抓住了泥土,在地球上抓住了落脚地。
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回去见她一面,因为他没有勇气。
她会一直住在他心底,和他深邃的双眼之中。
他瞌上眼睛,低着头。
「再见。」他跟他的叶子道别,也跟她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