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六年级。报名那天,在楼梯拐角,见到同班同学天运,一个暑假不见,感觉很是亲热,脱口高喊他的名字。我们正有说有笑着,教室里走出一个人,疑惑地问我们,刚才谁叫我?我同样疑惑地看着这老师模样的人,没有啊,刚刚我叫他……
莫非他是我们的新班主任?莫非他也叫天运?
后来知道,他真的是班主任沈天雄老师。诸暨方言,“雄”“运”同音,故而沈老师才会误以为我在叫他。
沈老师教语文。小学阶段没有系统的语法知识,沈老师却为我们另加了这方面的内容,比方介词结构、被把结构与的字结构等等,教材不作要求,我们却都掌握得很是熟练。
沈老师的字很漂亮,无论是板书还是改作,始终用仿宋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何况孩子的模仿心理又强,因此,起码有半班同学都跟着方方正正地学写起仿宋体来。
有件事我很不明白。沈老师带着一个小女孩,十岁不到的样子,在万寿街小学读书(我们学校只有高小,即五、六年级)。从长相上看,沈老师不会比我们大太多岁数,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所以袁那女孩应该不是他的女儿。是谁呢?从神态语气上看,他们非常亲近。后来,有位同学告诉我,女孩是沈老师的侄女。沈老师父母双亡,从小由哥哥照顾培养,直至他师范毕业。沈老师把侄女儿带在身边,是反哺的一种延伸吧。
我从小就有老师缘,沈老师又是其中对我最好的一位。我家庭出身不好,他不但不歧视,反而时时处处护着我,唯恐我受伤害。班干部当然轮不到我,可他有办法帮我树立自信心。比方学校有个值周制度,轮到哪个班级值周,由班主任选十名品学兼优的学生当纠察,戴着红袖章在全校范围内巡视执法。整个学年,我们班轮到过两回值周,一般来说,头一回当过纠察的学生,下一次就不会再轮得到,我却例外,当了两次。戴红袖章是很风光的事,所以确定后一次名单时,有同学指出我为什么可当两回时,沈老师回答道,学校没有明文规定谁只能值周一回。
六年级上学期,我领头闹过一次风波,矛头对准班上的大队委员。原因很单纯,那大队委员对谁都非常粗暴无理。全班同学一致要求改选大队委员。沈老师支持我们,把我们的要求直接转告给了校长。结果,我因此受了严重处分,被剥夺了上初中的权利。沈老师则在全县教师会议上被公开点名批判,说他支持剥削阶级子弟,是阶级斗争在学校里的新反映。最后,他被调去乡下。
是我害了沈老师,恨不能当面向他道歉,可我不知他在哪里。
开后门去了绍兴的树人中学,学校需要小学期间的品德鉴定。如果走正常途径,小学校长能让我继续求学吗?万般无奈,爸妈只好去找沈老师。沈老师表示,如果他的证明可以算数,他义不容辞。幸亏后来树人中学没有横加刁难。
那天,沈老师对我爸妈说,出身不好的学生大多畏畏缩缩,而我却不,始终给人很阳光的感觉。他知道爸妈没对我进行过阴影教育。他说很喜欢我,所以一直想保护我,结果却适得其反。
现在,沈老师一定已经退休,只是不知他过得怎么样。如果哪一天有幸再见,我没有把握能不能认得出,脑子里印着的仍然是沈老师五十年前的音容笑貌。每次看电影《英雄儿女》,都会想到我的沈老师,剧中那位团长,非常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