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是来了,王一之前抛出这许多好处,未尝不是缓兵之计。无论是做李氏的眼线,或是为李氏提供兵器甲杖、法宝灵物,都可以看做是一个商家为行求自保所做的妥协,换言之,不过是某种类型的保护费而已。
王家老号于这长安立足,一方面是自身实力确有可圈可点之处,一方面也是因为其一贯奉行明哲保身的策略,在商言商,对这盛唐高层的变迁、大宗门之间的争斗一向是只谈利益,却不谈情谊。事后无论谁赢谁输,对王家老号都没有秋后算账的由头。正是如此“干净”的立场,让王家老号屹立不倒。
可如今,这位邢捕头就是要打破这一规则,逼着王家老号站队。如今这长安城里的局势称不上明朗,李林甫虽然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内圣眷之隆无人能及,在外有各镇节度使以为奥援,在修行界里又有三洞云宫支持,按理说是把权柄握得极是稳固。但如今玄宗年事已高,贵妃又不曾育有一子,是故太子掌权似也不远,而那杨国忠依靠着枕边风,似也有几分势不可挡的意思,长远来看,这两家可都是有扳倒李林甫的希望的,现在投靠李氏,太子那边倒是还能和缓一番,但杨国忠这边……
真是难做!
王一现在恨不得调集手下黑衣、灰衣、白衣全数监察供奉,骤然发难,将邢克法这号浑人擒下,五花大绑,上七种大刑,教教他怎么才算按规矩出牌!可偏偏他没有这个胆量,邢克法背后那个脸上写着“少不更事”的徐家少爷,分明就是这一行人最好的护身符。修士到了一定境界,尤其是到了宗门之中大德真人这一级数,那威势已非人数、地利所能弥补,自家倒是也有一个大德真人藏在供奉堂里,可其背后没有洞天、灵穴依靠,对上背靠三洞云宫的张万福,那是半分胜算也无。有没有宗门背景,就是这样的天渊之别。
王一的心思转了一圈又一圈,偏偏越想越是没有进益,他索性摇了摇头,驱散纷乱的思绪。既然想不清楚,不如就从最简单的地方入手,先看看自己能卖几分价钱?
“邢捕头,此事也未尝不可,只是王家老号毕竟商贾出身,凡事嘛,都讲个价钱,这王家老号经营鬼市不易,若是李相想来参一股,或是干脆盘了去,这价码……”
这话抛了出去,邢捕头一时却是没有回应。王一心中倒是窃喜,这家伙莫非只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对方的高层完全并没有明确这一意愿,是他在此狐假虎威?不然的话,这价码一事应该是早就想好的罢?
“无他,不过李相在位一日,就保你王家与鬼市一日清平。”
王一这如意算盘刚打了几响,就硬生生被邢捕头这一句话摔了个粉碎。这大捕头话里的意思就是顺我者未必能昌,逆我者一定要亡,好处是一个铜板没有,但若是有半分忤逆,那就是灭顶之灾!好端端的一个公门出身的捕快,这强盗的勾当,怎么比谁都会做!
窝囊,太窝囊了,王一当家以来还从未遇到过这有力使不出的情形。对方摆明了就是用大势碾来,没有半分花巧。他自问商界“纵横之术”不逊鬼谷、三寸不烂之舌不输苏秦,可偏偏就是没有用武之地。袍袖之下,他已是快将自己的手掌掐出血来。
“王少东家,你我都是商贾出身,我且教你一个乖。”偏生那徐襄陵却好似没心没肺一般地缠了上来,搭上了王一的肩膀,凑到王一的耳边,说起话来,潮热的气流直吹王一的耳边,撩动他的心火滚滚而起。
“民不和官斗,这说到底啊,还是最实在的信条,更何况还是李相这样的大官,别以为你们王家是修行人这话就说不通了。李相大人大量或许不和你做太多计较,但阎王好见小鬼难搪,李相手底下的愿意出头的人可是多了去了,这位幽司的邢捕头,没想给你添堵,你都死了一个监察,若是纯心捅个篓子,你当真接得住?”
“当然啦,你王家老号毕竟和我们凡俗商人不同,或许真是更有骨气,这句‘接得住’或许还真能说得出来。你的心思我明白,杨国忠高歌猛进,正是得志之时,太子风华正茂,亦无夺谪之威,李相如今的地位,风雨飘摇啊。可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何就想不明白,良禽择木而栖,这大树倒的时候,良禽就要跟着死了?”
徐襄陵这一句话可真真说到了王一的心坎里去,自己原先的心结竟是豁然而解。只要王家老号仍是那个统领鬼市的修真界第一等的大商家,那么对这些庙堂之人而言,就永远是争取的对象。如今李林甫强势,我便依附李林甫,李林甫一旦倒台,改换门庭就是,这聚宝盆一般的鬼市,还真有人会为了一时的气愤、不甘就给毁了?如此意气用事的角色,是万万不可能爬到如此地位的。
我王家本就是一介商人,就是真的做了那三姓家奴又能如何?
“徐兄弟这话可就说得过了,李相的权柄,我还真不信有人夺得去。再者李相春秋鼎盛,又有三洞云宫的大德真人助他延年益寿,这大树的阴凉,我王家还能乘得下去。”王一虽是想通了,可面上却不能学这位徐襄陵口无遮拦,对方是李氏的嫡系,嘴巴再大,也不过是“童言无忌”而已,自己可不敢搭这歪腔。
可徐襄陵却不给他这个面子,仍是咄咄逼人的追问:“想通了?这就对了嘛,我辈商贾,自然是谁手腕粗、拳头硬,便跟着谁,若是遇到拳头更粗的主儿,我们换人跟便是。谁又能跟万贯家财过不去?不管是真心,还是虚与委蛇,你便先应承下来嘛。”
“徐公子!你再说此话,我可真要翻脸,我王家老号,若是要为相爷效力,那边是全心效死,绝无半点花假……”
“王少东家!那你是效力还是不效?”
“效!”话一出口,王一已是察觉自己失态,如今就是把这舌头咬下来,也是于事无补。谁又能够想到,这一脸稚气的徐襄陵,谈起生意,竟是这般强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