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坼背着尸身,急急奔向刑克法的宅子。这间酒坊本就地偏,离刑克法的那间小院并没有多远,百里坼展开身法,只消一刻便即赶到。
邢捕头倒也不愧老于公门,百里坼方才擂们三声,这位捕头便推开了那扇窄窄的柴门。此时虽是深夜,捕头却也不张灯,双目炯然,隐有神光,与平日办公之时,酒席之上判若两人。
百里坼气息未匀,刑克法也不多问,径自将他背上的尸身取了下来,验看伤口。
百里坼调息片刻,一边观摩着捕头验尸的手法,一边将这一夜的始终,说与捕头知道。
刑克法偶尔也抬头询问百里坼些许细节,手上却没有丝毫的停留,将那尸身从头到尾细细盘查下去,待看到尸身脖颈后面那致命的伤势,脸上方才色变。他先在伤口附近深深浅浅地压了几下,低头下去轻轻一嗅,最后将手压在尸身顶门之上,清叱一声,猛然加力,一根暗色的细针便即从那伤口中掉了出来。
百里坼一时哑然,这些修道之人杀人的手段千变万化,当着自己的面,向这拓跋出手,自己是一点不知,无论是那和尚的炎刃,还是这根黑针,若是给朝他招呼,他都绝无幸理。他自小习武,如今方觉自己在如此场合,竟如手无缚鸡之力一般,怎能不深受打击?良久才道:“这,莫非杀这拓跋的,并非那个和尚?”
邢克法沉吟道:“这根黑针刺入拓跋脖颈的时间,与炎刃不分先后,炎刃霸道,黑针狠辣,若说夺人性命,却还是不相上下。你今日所见诸人,都是散修之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草丈人精通鬼道,自熄了寿元命灯,此身已有半个鬼仙的能耐,他日求个尸解,想也不是难事。讷言和尚修的紫灵刃本来是大路货色,并不足惧,可他另辟法门,专找些危害四方的冤魂厉魄,为他们伸冤平凡,使之心悦诚服,为其所用,如臂使指,威能始自倍增,且他身上还有圆照寺传下来的伏魔正法,算是在场人物中的第二。那波斯人名为萨西亭,法术古怪,我也不知底细,但其被拜火教通缉了许久,至今未能擒获,想来也是实打实的人物。这案子,还真不好办。”
他放下尸身,引着百里坼走进屋内,自箱底取出一个木盒,盒中是数节铜管,印着古拙纹路,却不知是什么事物:“这天下修士,大抵分为两种,一种是真修,依托宗门,学的是登仙正道,栖身于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其中更有昆仑、南海、蓬莱三宗,上承真仙,破虚凿空,成就三大灵镜。这些修士隐然已飞凡俗,在世人眼中,更与真仙无异。另一种便是散修,散修没有宗门,只有师徒或是亲族的传承,蝇营狗苟混迹世间,修些残缺不全的偏门术法,名义上算做是修道之人,可这一生,或许都与大道无缘,是为‘蠢虫’。”
那数节铜管转瞬之间已然拼成了一杆短枪,长约八尺,枪尖之上隐现宝光。他将这枪交到百里坼手上,微一点头,显是示意百里坼不妨一试神锋。百里坼用惯了长槊,这长枪比之长槊,只易不难,抬手便已伶伶俐俐挽了一个枪花。
刑克法眼见得百里坼是使枪的行家里手,很是满意,继续说道:“这散修之中,亦有人杰,隋末的虬髯客张三郎便是散修中的魁首,一手水火刀刚柔并济,暗合天道,道心走的是磊落天然、勇猛精进的路子,四十岁上下已能和宗门之中百载寿元的真人们拼上一拼。但张三郎这样的人物,到底还是少数,散修为求速成,又不得其门,泰半都是修练些炼魂捉妖的鬼蜮伎俩。虽然机变百出,但终究容易克制,你手中这把‘玄罡七打’乃是贞观年间袁天罡所手制,以北辰星力引出岩心火铜中的罡气,最是克制妖邪,你有了这枪,便与那些散修有一拼之力。”
百里坼心中一凛,昔年的火山令手制之物,即使本身没有特异之处,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件宝器,更何况这什么火铜想来也天材地宝,可听邢捕头的意思,竟是要将这杆枪送给自己?
“如今天下太平,宫中又有那一位坐镇,散修出来走动的也就越发少了,这长安县的‘幽司’里便只有你我二人,我一身功夫都在铁尺上,也不会使枪,不能白瞎了这好东西。”刑克法显是明白他的心思,已然出言安慰:“如今我要带你去这客栈里会一会他们,你没个防身的家伙自然不行。”
“这便要去?”百里坼虽也知道机不可失,此时客栈中的诸事多半未了,赶过去或许还能寻些线索出来,甚至是抓到一两个活口都有可能,可客栈中那些散修穷凶极恶,若说心中没有惧意,那也有些过分。
“小子不必害怕,我们既然是长安县内的人物,背后站着的就是李唐正统,一般修道之人也都会卖几分面子,前去办案可说是有惊无险。”
长安县辖下幽司仅有的两位快班儿埋身与三更天的夜色之下,潜回酒坊。天宝年间长安的东西两市、长乐坊、兴庆坊等繁华之地大多有店铺开到深夜,阑珊灯火往往凌晨方熄。可这酒坊所在的永安坊却是长安城中下风下水贫民窟般的所在,四周万籁无声,在坊中隔着老远就能隐隐绰绰看到酒坊窗子透出的幽昧灯光来。
二人俱有不俗的身手,高抬腿,轻落步,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伏到了那窗子之下。酒坊破败,窗纸也早被雨打风吹扯没了形状,百里坼学着刑克法拨开窗纸向内望去。酒坊中仍是那几个汉子,草丈人修为最高,稳稳占着酒坊之中气机所在,波斯人与讷言僧各据一隅却也不卑不亢,角落里的小二一脸憨笑瞧着热闹,那富商却已经被一根草绳悬空吊起,扼住咽喉,进的气少,出的气多,双腿更是蹬踏不休,一时却也晕死不去,显然是一出严刑逼供的戏码。
“姓程的,你从王爷府诈出来的那件事物,虽说是个宝物,与你的修为可不对路,长此下去,幽冥之气侵袭浸染,还要伤了你的经脉。在场的几位除了你,都是在阴阳两界间讨活路的孤魂野鬼,算是识得这千里马的伯乐,方才用得着它,把它交出来,此间就再没有你的事情了。此物若是最后为我所得,那我更送你一本惠州和尚的洗心真经,理清你这一身杂七杂八的道法,算是稳赚不陪。”草丈人这一番话算是替酒坊里的众人开口,可说到最后,却夹上私货,众人脸色顿时严峻起来。
百里坼闻言一惊,这富商模样的草包,难道就是在王爷府招摇撞骗的异人?可长相气质都天差地别,到底是此人有易容改装的能耐,还是此案尚有帮凶,却无从知晓。至于草丈人言谈中提到的那件事物,他更是一无所知。王爷府交待下来的失物,无非是些黄白古董,值钱便是值钱,与修道之人是沾不上边的。
“草丈人,讷言来此,为的可不是那件事物,而是此人的性命,你说交出岐魂珏此处便没了他的事情,这话可曾问过了贫僧?”讷言和尚在寺内修习的本就是金刚法相、雷霆手段,被逐出寺外后虽入了外道,这自小养成的威怒风貌却是根深蒂固,行事开腔俱是不留分寸。话音未落,手中紫芒乍然跃出,在昏昧的灯光中划出一道长弧,直向着程姓男子的胸腹要穴而去。
草丈人自唇缝间挤出一声冷笑,那吊着富商的草绳凭空缩紧了几寸,一伸一缩间将富商甩了起来,竟也后发先至躲过了讷言的紫刃。百里坼这才看到草绳并未拴在梁上,而是虚悬空中,显然,是为草丈人所用的法器。
讷言不再言语,手中法诀一变,紫芒更厉,接连攻向富商。那紫芒虽形似火焰,但催谷之时整间酒坊为之一寒,恍惚间似有幽魂啸叫,显然是极阴极凶的道法。草丈人也不再留手,随手洒出数十黄纸裁成的人形,人形或飞纵或疾奔,转瞬间星散各处,或挡下紫芒,或向讷言进击,讷言十指倏忽疾变,所掐印诀已是无法分辨,紫芒当空疾驰,虽只有一道,却也不输数十人形的分进合击。人形与紫芒的交击之处迸出道道乌光,声势惊人。这二人都是修习幽冥诡道的散修,道法自然也是幽昧路数,此事拼出了如此声势,那便是斗出了真火,已是不死不休的格局。
百里坼正看得出神,却听得耳边刑克法一声冷笑:“这草丈人终日跟些死鬼胡混,倒忘了怎么跟活人打交道。把这那事物提了出来,可就是一拍两散的买卖了,那生番可能不懂规矩,讷言可要和他拼命了。”
“哦?”
“你当酒坊里的散修们不知道你我藏身此处?只不过是不点破罢了。那岐魂珏,说与你知道也没什么,其实才是此案真正要找的东西,他若是不说,你我或许并不知情,把他们这档子是看做江湖寻仇或是见财起意,他们与公门之间也就能留些余地,如今说破了此物在那姓程的身上,那我就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要与他们白刃相向不可。讷言突然发难,说只取他的性命,并没有动宝物的心思,那怕是只有三分是真,而是要撇清此物的关系,将你我二人这祸水往草丈人身上泼。”
百里坼履历虽浅,心智却也活络,转念间便也知道了讷言突然发难的关节,可一时也想不到如何拆解眼前的局面。刑克法看着百里坼发呆,眼中似有笑意,道:“此间事注定难办,你我也只有走完一步再看一步,车到山前有没有路,我也说不清楚,片刻之后,我便要发难,将这草丈人的法器破了,你便把那富商抢过来,到角落处等我,让我与他们交涉。”说罢抽出腰间铁尺,随手劈破了窗棂,清叱一声,冲入满室乌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