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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硝烟(1)

甘凉大漠上,一匹驿马正在向凉州城方向狂奔。马匹的嘴角已经泛出白沫,但驿卒仍然在拼命鞭策,凉州城的城墙就在眼前了,城门却正在徐徐关闭,西斜的红日凄艳似血,远远地悬挂在大漠尽头,被这疯狂奔跑的一人一马甩在身后。

“八百里战报!八百里战报!”驿丁夺命狂吼,其实他的嗓子早已嘶哑,守城兵卒根本听不到他在叫什么,但那人浑身上下的恐慌和杀气却是这样分明。于是那扇刚刚关了一半的门,被他吓得往两旁闪去,驿马仰天长啸跃入城门,向前翻倒在地,将那驿丁甩落在泥地里,他立即腾身而起,夹着身上的题袋向前狂奔,奔出去百来步,终于不支倒地。

守城兵卒围拢来,就见这驿卒汗出如浆,眼白翻起,嘴里兀自喃喃着:“快,快,战报……、瓜州、肃州陷落;沙州危、危急!”话音未落,他便昏倒在一名兵卒的怀中。人群中一个领头模样的大声嚷道:“你们赶紧救治他,我来把战报送到刺史府!”他揣起题袋翻身上马,一边向凉州刺史府飞奔,一边心中还在疑惑着:大概三天前已有一个飞驿途经凉州,但那驿丁没有停留,只是换过驿马就又向洛阳方向而去了。从那驿丁腰间的题袋可以看到,他是自遥远的庭州叶河驿而来,从庭州到凉州,中间必须要经过沙州、瓜州和肃州,看样子当时沿途还没有发生战事,没想到仅仅过了三天,风云突变!

从凉州到洛阳,即使用最快的飞驿,仍然需要至少三天的时间。因此,当凉州刺史崔兴得到西北战事的最新消息时,高达,也就是高长福之子,瀚海军沙陀团的一名旅正,此刻刚刚带着李元芳送出的紧急军报,奔入洛阳城。他的目的地是城南尚贤坊的狄仁杰宰相府。

洛阳城内的牡丹已尽数盛开,在武则天长居的上阳宫内,更是赤霞凝紫、缎白粉润,满眼的国色天香如华丽的织锦铺开,只是那将她们移栽此地的女皇,似乎已没有精力来垂赏她们的姿容,那“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的豪情也成过去,武则天老病垂垂、时好时坏的健康状况在这个春季又一次走了下坡路,她卧床日久,满朝官员已经有月余未见她的真容了。

寝宫内,武则天服过丹药,正卧在龙榻之上闭目养神。最近这段时间,她每每入梦,总会恍惚回到自己尚为少女的时代。那时候她作为武才人随侍太宗皇帝的身边,这自小就颇有胆量的女孩子,即使天可汗的威严也不能令她畏缩,反倒激励着她的进取心。

当时,这个名叫武媚娘的十四岁少女,最感振奋的就是听到伟大的天可汗征服新疆域的战况,其实她甚至都不知道伊吾、高昌、龟兹究竟在什么地方,也并不太明白西突厥、东突厥、吐蕃、高丽都代表着什么。武媚娘只知道,大唐的铁骑所到之处,战无不胜、功无不克,她充满崇敬地看到,太宗皇帝有力的手臂在描画着大唐疆土的地图上挥舞,听到他喜悦的话语:“西突厥已降,商旅可行矣!”于是在武媚娘的想象中,那条“参天可汗道”于辽阔无垠的大地上不断地向西向北延伸……

今天,当初的武媚娘已经活得比太宗、高宗皇帝都要长寿,她成了开天辟地第一个女皇帝,正是这两个令她从心底仰慕爱恋的男人,将整个国度交到了她的手中。当武媚娘要到另一个世界去面对他们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问心无愧,是否可以为所做出的努力而感到欣慰。大周,即使是换了国号,其实仍然是李家的一份家业啊,她要守住它,为了这两个男人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好好地守住它。

“圣上。”听到武则天轻哼的声音,一直守在龙榻前的张昌宗赶紧凑过来,低低呼唤着。病重的武皇任谁都不见,唯有这五郎、六郎是相伴左右、不可或缺的。“圣上,您觉得怎么样?想要什么?”张昌宗依然压低声音,体贴地询问。

武则天缓缓睁开眼睛,示意张昌宗将她扶起。她悠悠地舒了口气,抬手抚摸着张昌宗的脑袋,叹道:“朕好多了,六郎啊,这些天可把你闷坏了。成天呆在这寝宫里,哪儿都不能去……”张昌宗撇了撇嘴:“六郎哪里都不要去,六郎只要和圣上在一起。”“你这话说得可太言不由衷啦。”武则天微笑着,拍拍张昌宗俊秀的面庞:“莫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张昌宗乐了:“圣上,看来那洪州道士胡超献的丹药挺有效的,您的精神好多了呀。”两人正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张易之姗姗然从宫外走进来,见到这副情景也是喜上眉梢,来到龙榻前凑趣道:“圣上,微臣刚才一路行来,咱上阳宫的牡丹都开到极盛了,我想着必有喜事,果然应验在陛下的身上!”

武则天满意地颌首,继而又微微皱眉:“这些天朕昏昏沉沉的,都没有过问国事,没什么大事吧?”张易之一摆手:“没事,圣上您的大周天下,太平着呢。”武则天长叹一声,喃喃着:“大周的天下、大周的天下……这些天迷迷糊糊的,朕老是梦见当初的太宗皇帝,还有高宗皇帝,他们看去都面露忧色,似乎在担心什么,令得我也心神不定,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张易之侧身坐到龙榻上,微笑道:“能出什么大事,圣上您过虑了,这好不容易龙体爽利些,咱们聊聊如何踏青赏花多好,您刚不是说,莫辜负了春光嘛?”恰在此时,一名绯衣女官闪身人殿,垂头禀报:“陛下,殿外狄大人求见,说有万分紧急的事情。”

女官话音刚落,张易之勃然变色:“胡闹!圣上龙体欠安谁都不见,你难道不知道吗?怎么不把人打发走,为什么还来禀报?”“五郎!”武则天抬手按按他的肩膀,低声道:“是朕吩咐的,狄阁老求见,必须要报给朕。”张易之眼神游移慌乱,嘴里还嘟囔着:“这个狄阁老,难道为了个科考还要搅扰圣上休养,也太不懂体恤上情了。”

武则天微嗔:“易之,狄怀英可是非常懂得体恤上情的臣子,否则朕也不会对他如此倚重。他这种时候紧急求见,绝不会是仅仅为了科考。”张易之和张昌宗相互看了一眼,都撅起嘴低头不语。武则天左右看看,眼中充溢宠溺之色,轻叹道:“唉,朕的身子刚刚才觉好转些,实在不想太过劳神。这样吧,五郎,还是你去代朕面见狄阁老,问问他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除非有关国家安危的,其他的就不必报给朕,你们自去安排吧。”

张易之缓步走到殿外,一眼就看到殿下那个老迈却仍然伟岸挺拔的身躯,他不觉咽了口唾沫,想借此扼制胸中翻腾的惧怕和怨恨,自从上次在长廊中的谈话后,张易之始终没有勇气与狄仁杰直面相对,此刻他强自镇定,虚张声势地大踏步来到狄仁杰身旁。

“狄阁老。”张易之打了声招呼,狄仁杰慢慢转过身,淡淡地应道:“是你啊。”张易之咬牙挤出个笑容:“圣上让我来问问,阁老为何事求见,圣上的意思如果不关国家安危,就不必报给她老人家知道了,她的身子还很虚弱,需要静养……”

狄仁杰仍然是淡淡的表情和语气:“本阁什么都不会对你说的。”“你!”张易之再也克制不住了,额上青筋根根爆起,咬牙切齿地道:“狄仁杰,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我们兄弟收拾不了你!”

狄仁杰并不搭理他,只是转向寝殿的方向,喟然长叹一声,低低道:“陛下,这次真的是关乎国家安危的大事情,您万不可掉以轻心啊。”转过身来,他又正对张易之,一字一句地道:“有些话本阁上次已经说过,不想再多说。现在只重复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周的天下安危,对圣上至关重要,对百姓至关重要,对你、你们也一样至关重要!千万不要把这一切当作儿戏,否则必将自食恶果。”

张易之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跺脚道:“狄仁杰,你这么不阴不阳的到底想说什么?”狄仁杰紧盯着他的眼睛:“本阁有关乎国家存亡的要事禀报圣上,烦你去向圣上回明!”张易之鼻子里出气:“哼,狄阁老莫不是为了面见圣上而危言耸听吧?关乎国家存亡的要事?什么样的要事?可有军报?可有敌情?狄阁老,总不能您嘴皮子一翻咱们就信吧?只要您能拿出凭据来,我立刻就去向圣上禀报!”

狄仁杰往前猛跨一步,笼在袖中的右手里紧紧捏着那份发自庭州的军报,一瞬间他的心中翻江倒海,许久才缓缓道出一句:“有人在抛头颅洒热血、孤身犯险,有人却在居心叵测、暗自藏奸,真是可悲可叹……”他抬起头,冷笑着对张易之道:“本阁就是有凭据也不会交给你。你今天不禀报圣上,本阁就明天再来,你明天不禀报圣上,本阁就后天再来!本阁敢肯定,不出三日,圣上必会召见我。”

张易之手一扬:“那么,狄阁老就先请回吧。”看着狄仁杰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墙之后,他才踱回寝宫,趴在武则天的床榻前喜笑颜开:“陛下,狄阁老说没啥事,只是惦记着您的身体,特来探望。”武则天注意地端详着他的神情,稍顷叹道:“唉,听说阁老的身体也不太好,五郎啊,过几日让御医去狄府也给阁老看看病,开开方子。阁老虽说是大周国手,可看不了自己的病啊……”“是。”

伊柏泰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对于沙漠来说,四月下旬已是春末,正午的毒日毫无遮挡地射在绵厚的沙子上,宛若一个天然的大暖窠,吸足热量的沙子即使到了夜间也保持着滚烫的温度。在大漠上肆虐了整个冬春的朔风似乎突然间被神奇地抽走了,连空气都因此凝结在了一起,以至于人们的每次呼吸都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如今的伊柏泰,全部生命都维系在营盘中间的那些水井上,凭着它们从地下暗河中汲取源源不断的甘泉,伊柏泰编外队大约百来号人和地下监狱里的几百名囚犯,才得以在这个环境里艰难地活下去。

可最近这些天武逊和老潘烦恼多多,其中之一就是关于这些水井的。进入春天以来沙陀碛周围比往年更加干旱,水井里的水位下降得很快,虽然老潘在伊柏泰里已经呆了七年,但今年这种状况他也还是头一回见到,所以反而比懵然无知的武逊更加紧张,天天来找武校尉商量对策。老潘甚至建议武校尉将一部分编外队成员遣回庭州,按老潘的说法,马上就要进入夏季,沙陀碛上不论土匪还是商队肯定都会绝迹,地下牢狱里的犯人不热死已是万幸,也绝不会选在这个季节往大漠上逃跑,那无疑就是去送死,因此少点人驻守伊柏泰问题也不大。

但是武逊校尉又犯了倔脾气,说什么也不肯就此对剿匪的事情善罢甘休。他和老潘僵持着,就要看这几天沙陀碛上商队的情况,如果再没动静,三天后就派老潘回庭州找钱刺史理论,老潘给逼得团团转,上火上大了,正在无计可施之时,伊柏泰没有迎来商队或土匪,倒是迎来了一位老朋友:蒙丹公主和她的骑兵队。

大漠上火辣辣的日晒并未损害蒙丹的美貌,当这天清晨她出现在武逊、老潘面前时,两个在伊柏泰呆得郁闷至极的男人,只觉得天空都变得靓丽了不少。因为白天太热,蒙丹和骑兵队已经改成晚上行进,她来到伊柏泰只是来和武逊校尉打个招呼,春季快要过去,她要带着骑兵队回碎叶城了。伊柏泰位于沙陀碛的正中,骑兵队在此暂歇一天,待日落西山,还要继续上路。

正午,武逊招待蒙丹和哈斯勒尔一起粗茶淡饭,大家聊起剿匪的异况,武逊忍不住发问:“蒙丹公主,你在庭州这些天,可曾听说过官府昭告四方商旅,沙陀碛上商路已畅通无阻?”蒙丹俏脸一沉,嘟起小嘴道:“哪有啊,官府什么告示都没有,而且这些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商队连货品都没卖完,就在陆续离开,全都走的是南线和北线,偏偏不打沙陀碛过。”“娘的!”武逊抡起拳头,把桌子拍得山响,脸膛漆黑地吼着:“这个钱归南,果然把老子给耍了!他奶奶的!李元芳出的什么馊主意,狗屁!”

蒙丹不爱听了,撇撇嘴道:“钱归南不是东西,您骂李元芳干啥呀。”武逊还是暴凸着两眼乱骂:“我怎么不能骂他了?要不是他出主意写什么军报,我早就自己去庭州找钱归南理论了,结果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蒙丹哼道:“武校尉,你自己去找钱归南就会有用?他还不是照样虚晃一枪就把你打发了。”老潘赶紧插嘴:“对,对,蒙丹公主说得有道理,武校尉,其实您把我派回庭州,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反正都快夏天了,这剿匪的事情就先搁一搁……”

“搁你娘个头!”武逊勃然大怒,指着潘大忠的鼻子吼道:“我告诉你老潘,要不是为了剿匪我武逊就不会来伊柏泰这种鬼地方,这匪我还非剿不可,剿定了!今天既然说到这了,老潘,你今晚上就出发回庭州!和蒙丹公主他们一样走夜路,我派两个人三封骆驼给你,你不从钱归南那里要到个说法,也就甭回伊柏泰来了!”

潘大忠噤若寒蝉地低下头,没有人听见他把牙咬得吱咯乱响,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眼中困兽般的凶光。

夜晚迟迟才降临沙陀碛,周遭总算变得凉爽一些了。蒙丹和哈斯勒尔不愿多耽搁,太阳偏西就带着骑兵队开拔了。老潘仍然在那里磨磨蹭蹭,武逊也不理他,反正他就算磨蹭到半夜,今晚上也必须要带着人离开。夜渐深沉,伊柏泰陷入沉寂,因为狼群又开始肆虐,营盘边的篝火再度冲天燃起,于是好不容易阴凉下来的伊柏泰,又陷入烟熏火燎的无边热焰中,令人心烦意乱、又绝望无奈。沙与火的巨大牢笼,就这样把伊柏泰的全部生机死死地围困其间。

伊柏泰内鸦雀无声,武逊居住的最大营房中,灯火最后一个熄灭。悄悄地,潘大忠带着两名手下从自己的营房中走出来,但并没有往营盘后面去牵骆驼,反而迅疾无声地挪动到武逊营房的后门旁。地下监狱左右两个出口的小营房前站着值夜的守卫,对老潘三人的行动视而不见,显然是心中有数的。

老潘在后门边听了听动静,营房里武逊的鼾声震天,他分别向左右两个小营房前的守卫做了个手势,两守卫会意,转身朝向内低低唤了几声,只等待了一小会儿,从这两个小营房中就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一个又一个身佩利刃的士兵,在武逊的营房后整齐列队。中间一队跟上老潘三人,将武逊的营房团团围住,两守卫则带着其余人等在伊柏泰内徐徐散开,而整个伊柏泰的各个营房内,此时也静静走出同样荷枪持械的兵卒,与两队汇合在一起。

老潘就着篝火的光辉,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满意地点点头,回身伸出短刃,在武逊营房的后门上谙熟地捣鼓两下,门锁轻轻落下,老潘三人蹑足而入。

从窗洞中透入的火光把营房内映得半明半暗,墙根下的泥炕上,武逊四仰八叉睡得正香。老潘来到炕前站定,脸上慢慢浮起狞笑,终于他俯下身去轻轻唤道:“武校尉,武校尉,醒来!”

“啊?”武逊猛然从梦中惊醒,刚一个挺身而起,就觉脖子上冰凉,他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定睛望去却是老潘那张油光锃亮的圆脸,在摇动的火光之下扭曲变形。武逊大喊起来:“老潘,你疯了吗?你想干什么?”

“武校尉,我没有疯,倒是你,恐怕快要完蛋了!”老潘得意洋洋地撤回短刃,武逊刚想下炕,又被老潘的两名手下恶狠狠地扑上来牢牢摁住,武逊这才意识到情况大为不妙,一边挣扎一边吼道:“老潘!难道你想造反吗?”老潘退后几步,架起胳膊欣赏着武逊的窘态,笑着反问:“造反?武校尉,看起来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伊柏泰的长官了?啧、啧,可悲啊,连自己末日就要来到都懵然无知,兀自做着春秋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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