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重规大感意外,一口酒差点呛下喉去,咳了好几声才问:“孔大人你什么意思?你有何罪?”“下官有失察之罪。”武重规悟道:“哦,你是说山火的事情啊,这个天灾嘛,也是难免的。”孔禹彭摇头:“钦差大人,下官只怕这场山火不是天灾那么简单啊。”看到武重规不解的神情,孔禹彭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钦差大人,昨天您来宣读圣旨的时候,下官确实认定,所谓翰海军私下调驻伊州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可今天这场山火,让下官改变了看法。这山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钦差大人抵达的次日凌晨烧起,首先就令人起疑,再加起火地点,又恰恰在圣旨所称翰海军偷偷扎营的折罗漫山,实在太过蹊跷了。其实昨日刚接到圣旨,下官就想请钦差大人去折罗漫山实地勘查,以证清白,但那里山势险峻、地形复杂,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查出究竟的,所以下官才没有贸然提出。然今晨这把火一烧,倒反而让下官觉得,觉得,这像是有人在刻意毁灭证据!”
武重规愣住了,半晌把酒杯往地上一砸,跺脚喝骂:“孔禹彭!你现在承认有问题了?可如今该怎么办?那山火扑灭了没有?折罗漫山上到底有没有翰海军?你说,你说啊!”孔禹彭肃然叩首:“钦差大人,有没有问题下官不敢断言。但下官正在命人全力以赴,将山火尽快扑灭。一旦山火熄灭,下官便立即陪大人一起去折罗漫山查察。咳,下官还是但愿能有证据证明,翰海军并未到过此地……”武重规忿然:“我看你还是但愿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吧!”
孔禹彭迟疑片刻,又硬着头皮提出:“钦差大人,折罗漫山的火势很猛,下官想请命去现场监督,指挥灭火的过程,尽快熄灭山火,避免更多的证据被销毁!”武重规又是一愣,想了想,面露狰狞道:“孔大人莫不是别有他图吧?”孔禹彭早预料到他会有这一说,果然是多疑狡诈又愚蠢的个性,便长叹一声,冷冷地道:“钦差大人不信任下官,下官也无话可说。只是下官想提醒您,如果下官真的心中藏奸,刚才也不会把对山火的怀疑说出来了。”
武重规遭此抢白,脸上更是过不去,恶狠狠地瞪了眼孔禹彭,起身拂袖而去。走到门口,意犹未尽地抛下一句话:“孔大人,不仅你不能去折罗漫山,伊州的大小官员,除了救火必须的,今晚上全都留在刺史府里,哪都不许去!”
孔禹彭呆坐在桌边,他想趁着救火之际去勘察蛛丝马迹的企图,就这样破灭了。半晌,孔禹彭走到窗前,猛地一把推开窗户,黑沉沉的远山上空,一大片殷红触目惊心。
天亮了,庭州的雨在连下了六天六夜之后,总算停了。钱归南站在裴素云家的小院中,神清气爽地眺望东方那抹绚丽的曙光,不管怎么说,雨停了总是件好事。
还没容钱大人好好享受一番雨后清晨的宁静爽朗,院门上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声。钱归南几乎要骂娘,但想到王迁不在,现在这个时候找上裴家院落的,一定是最紧急的事情,于是他强压怒气,叫人进来。
果然是最紧急的事情!来人送到的是一份敕铎可汗的急信,钱归南有段时间没得到伊柏泰的消息了,正在忐忑,看到敕铎的急信连忙展开,读着读着脸色变得煞白,持信之手哆嗦个不停,连裴素云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察觉。
“归南,归南,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裴素云柔柔地唤了好几声,钱归南才如梦方醒,对裴素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嘟囔道:“没事,啊,没什么……”裴素云也不追问,只是默默地牵过钱归南的手,道:“先吃了早饭吧。”
钱归南勉强掩饰道:“哦,好啊。素云,你看看,天放晴了,好兆头啊,哈哈!”裴素云翘首望向东方,漆黑的双眸中似有雾气缭绕,悠悠地轻叹口气,她扶住钱归南的胳膊道:“归南,你看这朝霞的颜色,红得古怪,只怕很快还会下更大的雨。”钱归南已经煞白的脸色登时转青转灰,裴素云朝他投去又怜又憎的复杂眼神,垂下头等着他恢复平静。
总算钱归南收拢心神,抬腿往屋里走去,边走边道:“素云,我有急事要去刺史府,现在就走。”“吃过早饭再走吧?”“啊,来不及了,更了衣就过去。”裴素云点点头,从架子上取来钱归南的官袍革带,一边替他换下常服,一边道:“归南,今天我也去趟刺史府吧。”钱归南一愣:“嗯,你去那里干什么?”裴素云轻蹙秀眉,低声道:“你昨晚回来时说,巴扎上有人得了疫病,其实这两天我也有些耳闻,城中陆续有些病人出现。今天雨停,我想出去看看。”
“哦,是这样。”钱归南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问:“你想怎么做呢?”裴素云冲他温柔地笑了笑:“归南,别的我不管,但现在这个时候,我想你还不愿意疫病就在庭州大为肆虐吧?”钱归南怔了怔,讪笑道:“咳,知我者素云也。”
裴素云弯下腰给钱归南束革带,又道:“我想今天就给那些病人派发药物,凡是他们的亲属,也让他们一律喝下神水,这样至少这段时间内,疫病还是可以控制住的……除非,你要它立即蔓延开来……”钱归南抚着裴素云的肩膀,摇头道:“暂时还不要吧,唉,其实我也不想那样,那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
裴素云整理好钱归南的衣襟,轻轻地吁了口气,看着顺葡萄架滴落的水珠:“所以我想今天上午就到刺史府来发神水,至少不能让刺史府里有人得病,你说呢?”钱归南思忖着点了点头:“好吧,那就辛苦你了。我会先吩咐他们安排好,你去了不必见我。”“知道。”
钱归南心不在焉地匆匆离去。裴素云送他出去,马上返身关牢院门,背靠在湿漉漉的木门上,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把扑扑乱跳的心按回去。刚才那些话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口的,说的时候很自然很镇定,现在才觉得全身脱力。裴素云明白,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以及突然涌上心头的悲喜交加……
天边的朝霞渲出长长的红晕,在朵朵灰云中变换出犹如彩虹般的斑斓。大雨初晴,所有的东西都像被彻底清洗过一遍,包裹在水珠中闪闪烁烁。裴素云发了会儿呆,便疾步往屋里走去,她还要准备防治疫病的药物,这事情是不能让其他人经手的,即使阿月儿也不行。就在跨入门槛的一刹那,裴素云瞥到门槛下一张白白的纸片,角上已经被积水浸湿。她微微诧异,弯腰捡起来,发现这竟是刚才钱归南所读的急信。
钱归南真的是太慌乱了,连这样重要的东西都会掉落。裴素云刚想把信收起来,心念一动,就又轻轻将信展开。很快地浏览一遍,裴素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终于明白是什么让钱归南六神无主,咬了咬牙,裴素云又仔仔细细地重新读过,才慢慢将信叠好,收入怀中。
“娘,娘……”阿月儿带着安儿走进院子,裴素云蹲下身,搂过安儿,亲吻起孩子的面颊。安儿却晃动胳膊,拼命往后院探着身子,裴素云知道他是又想钻到冬青树丛里去玩了,便轻声劝慰着:“安儿,宝贝,那里面都湿着,不能进去,听话啊……”安儿烦躁地扭动,表示着他的不满,裴素云无奈地叹息,还能做些什么让这孩子开心呢,其实是有的,只是不能罢了。
正午刚到,裴素云在刺史府后院的耳房内熬好了一大锅神水,药材都是她事先配齐的,家里所剩下的已经不多,这回就几乎全用完了。神水的配方是当初蔺天机和裴素云的父亲一块儿研究出来的,只传给了裴素云,所以每次配置神水,她都是亲力亲为,就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耳房外远远地站着四名士兵持械把守,像庭州所有的人一样,他们对裴素云这位伊都干敬畏有加,几乎是当作神祗一样来崇拜的。庭州十多年前疫病肆虐的惨状,这些二、三十岁的士兵们记忆犹新,今年迟迟不发放神水,他们早就在心里犯嘀咕,但又不敢明言。近些日子暴雨成灾,庭州各处都有零散的病人出现,虽然大家不愿承认,心里却都在恐惧着是否疫病又开始了。今天裴素云来刺史府熬制和发放神水,刺史府上下可真当作件天大的事情,谁都不会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更何况得疫病而死可谓痛苦万状,就是想想也叫人不寒而栗呢。
神水熬好,钱归南事先安排的录事参军已等候多时,早就列好名单,便开始按序派发。官职高些的自有人专程送去,其余人等则在耳房外排起队伍,规规矩矩、诚惶诚恐地来喝这每人一小碗的神水。另有告示提前张贴出去,让家中有病人的百姓也到刺史府来领取药物。
裴素云在耳房中,看着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她走到录事参军身旁,随意地道:“刺史府上下都要派发到神水,可别漏了什么人。”录事参军忙得一头汗,见裴素云说话,赶紧躬身回答:“伊都干请放心,本官是按着刺史府的花名册排的次序,不会有人遗漏。”“哦,”裴素云点了点头,又提醒道:“除了在花名册上的,若这些天有外人进入刺史府,也别忘记了,要一并发放了才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录事参军点头如捣蒜,恰好一名士兵排到队前,刚端起碗来喝神水,听见两人的谈话神色骤变。想了想,他凑到冯录事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冯录事也变了脸色,转身对裴素云作揖,吞吞吐吐地道:“伊都干,刺史府最近只有一名外人进来,是一位姓李的戍边校尉,原来派去管理巴扎的,不知为什么昨天起钱大人吩咐将他看管在刺史府后院里。这位就是看管李校尉的兵卒,据他说、说……那人有些儿不对劲。”
“不对劲?怎么不对劲?”裴素云追问,冯录事和那兵卒当然很理解她的紧张,那兵卒挠了挠头,支吾道:“说不清楚,这李校尉从昨天上午来了以后就一直躺着,送给他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裴素云跨前一步,声音颤抖着道:“马上带我过去看。”那兵卒朝冯录事看,冯录事跺脚:“还不快带伊都干过去!”“是!”
刺史府里是设有监房的,用来拘押那些尚在审理中的嫌疑犯人。不过钱归南给了李元芳特殊的待遇,并没有把他关进监房,而是看管在刺史府东北角的一个小跨院里。这小跨院里只有一间正房,除了房门外四壁无窗。院内杂草丛生,院墙倒比别处高出数尺,院门和房门前都有专人把守,一点儿不比正式的监房松懈,说穿了就是个专门软禁特殊犯人的场所。
裴素云走进小院时,腿都有些发软,但她还是强自镇定地吩咐看守退到院外。看守略有犹豫,便屈服于对伊都干的敬畏和对疫病的恐惧,替裴素云打开房门后,就恭恭敬敬地走到院门外等候去了。裴素云在身后轻轻掩上房门,屋子里顿时变得黑乎乎凉飕飕的,炎热和光亮一起被挡在门外。
裴素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前的光晕消失,她能模糊看见,北墙下一副床榻上躺着个人,面朝内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屋子西侧的墙边还有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桌上堆着些碗碟,应该是送来的饭菜,除此,整间屋子里再无其他。
脑海里空空荡荡的,裴素云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走到床榻前。躺着的人还是毫无动静,裴素云支持不住了,一下便坐到榻边。从昨天钱归南向她提起软禁了李元芳,她就一直盘算着怎么才能来见他,现在那躺着的人分明就是李元芳,她的心却软弱地几乎要停止跳动。这辈子大概都没有这样害怕过,裴素云哆哆嗦嗦地探出手去,立即就被攥进一只温热的手掌中,她倒吸了口气,泪水顿时充盈了双目。
李元芳坐起身来,微笑地看着裴素云,轻声道:“我还以为在做梦呢,原来是真的。”握着她的手一用力,裴素云便被不由分说地揽进他的怀中。裴素云说不出话来,只管贴紧在他的胸前,虽然拼命忍着,眼泪还是落下面颊。李元芳沉默地搂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哭什么?”
裴素云努力平息心潮,她拭去眼泪,抬起头仔细端详着李元芳,勉强笑道:“没什么,就是担心你,刚才真的很害怕。”李元芳不以为然地调侃道:“女巫也会害怕?还记得那次祭祀的晚上你是怎么训斥我的?我可一直觉得你很有些胆量,比我厉害多了。”说着,他朝门外努努嘴:“你是怎么支开他们的?”裴素云叹了口气:“他们害怕染上疫病,不用支开自己就会走……”李元芳眉尖一挑:“染上疫病?为什么?哦……”他恍然大悟地笑了,问:“你怕的也是这个?”
裴素云眉头紧蹙,抓住李元芳的手,语气急促地问:“我上回给你开的方子,你抓了药吗,吃过几付?”李元芳随口答道:“嗯,吃了几回,太麻烦了后来就没……”裴素云长舒了口气,不等他把话说完,就举手探他的额头,嘟囔道:“你这家伙,太会吓人了,怎么有些发烧?”
李元芳往床头一靠,自嘲道:“不是发烧,是发馊!”“发馊?”裴素云纳闷。李元芳笑着解释:“我是全身湿透地给关进来的,也没衣服可换,这破地方又闷不通风,还不是给捂馊了。”裴素云不觉也笑了,搭了搭他的脉,点头道:“难怪你精神不好又没胃口,这是风热之症。”李元芳盯着她,有些好笑地追问:“哦,你肯定不是疫病?可别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