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炜满脸焦虑,摆手道:“唉,还不是为了姨父家的事!事发紧急,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狄仁杰已料到他必是为许思翰的死而来,便先请李炜坐下,自己去关上堂门,返回来坐在李炜对面。看看李炜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狄仁杰笑问:“殿下两个多月前不是因家事返回长安了?记得我与汝成还是在醉月居为你饯的行。怎会如此巧合,许长史家一出事,殿下就重抵汴州了?”
李炜的脸微微泛红,他尴尬地咧了咧嘴,无奈道:“怀英兄,我也不必瞒你,一个多月前我返回长安,并非为了家事。”“哦?”李炜点点头,又自嘲地摇摇头“咳!我们这个家里的事,怀英兄,你都知道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国事?当今圣上龙体欠佳,帝后打算让太子弘尽快履行监国职责,既为圣上分忧,也让太子早得历练。李炜不才,列在圣上为弘挑选的若干辅助良臣中,两个月前被宣后不敢耽搁,立即启程返回长安,就是因为这个。”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停下了。
狄仁杰不动声色,果然李炜自己又接着说下去,只是脸孔涨得更红了:“可就在十天前,李炜收到表妹敬芝的来信,说是姨父病重,令她焦虑万分。我看她信中言辞确实已六神无主,心中很为她担忧。于是……就私下和太子打了个招呼,来汴州探望敬芝。哦,我是昨天下午到的汴州。”“原来如此。”狄仁杰含笑又问:“殿下既然是来探姨父的病,为何没有住在许府?”李炜一愣:“你怎知我未住许府?”狄仁杰坦然道:“殿下若是住在许府,今晨下官到达许府时,殿下应该会现身,有话在许府内谈,总好过此刻来闯刺史府。何况当时敬芝小姐还与许公子发生口角,殿下断不会置之不理的。”
李炜轻轻一拍桌子:“好你个法曹大人!真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唉!”紧接着又是一声长叹,李炜神色局促地道:“怀英兄,李炜这次来汴州没有打算久待,只是来看看姨父的状况,安慰一下敬芝,因而是私下向太子告的假,所以不愿惊动什么人。况且……”他稍作犹豫,还是道:“不瞒怀英兄,李炜对姨父向来没有什么好感,来汴州许家全是为了敬芝。这次我特地微服寄住在城西桃李坊内的迎宾客栈,就是不想让除了敬芝之外的任何人知道我来到汴州。假如姨父暂时没什么事,我也就是看看敬芝,待个两三天,还要赶回长安去的,哪里想到……咳,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狄仁杰眼波闪动,凝视着李炜道:“那么下官此刻就有个重要的问题,请殿下务必从实回答。”李炜垂下脑袋:“呃……你就问吧。”“是,我想殿下知道我要问什么。许敬芝小姐昨夜到今晨,是否与殿下在一起?”李炜的脸立即由红转白,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坦承道:“是的,昨日我住进客栈后,就派人送信给敬芝,约她到客栈相会。她服侍完姨父的晚餐和汤药,便偷偷出府到达我处。当时天色已晚,里坊宵禁,她无法回府,所以就……”狄仁杰喟然叹息:“难怪今晨突然由郁蓉代替敬芝小姐伺候许长史……郡王殿下,此中内情可不便向外人道啊。”
“谁说不是呢!”李炜心急之下,竟一把攥住狄仁杰的胳膊:“怀英兄,亏得是你接了这个案子,要不然这麻烦还真大了!总而言之,这案子必须要速断速决,千万不能牵扯到我与敬芝的身上,否则敬芝的名誉受损,我擅离职守亦是罪过一件啊。”狄仁杰紧锁双眉,摇头道:“这些倒还罢了。我担心的是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啊?还有什么问题?”
狄仁杰沉吟着问:“郡王殿下,依你之见,这起案件的凶手究竟是谁?”李炜面露难色,支吾了半天,才道:“看上去郁蓉的嫌疑最大,可、可她毕竟是个才十七岁的女子,虽说平日里心高气傲的,但要说她会下毒杀人,我觉着不太像。但许家的其他人,也没理由要害死姨父啊。不好说,真不好说啊!”狄仁杰道:“那么敬芝小姐……”“啊?”李炜急了:“怀英兄,我方才说得清楚,昨夜至今晨敬芝都与我在一起,说起来她是最没有嫌疑的!”狄仁杰冲他摆了摆手:“郡王殿下请稍安勿躁,我是在想,假如没有你突然到汴州约见敬芝小姐,那么恐怕今天最大的嫌犯就不是郁蓉,而是敬芝了!”
“这……”李炜顿时语塞,狄仁杰则面沉似水,一字一句地道:“查案之道,历来有两个方向。一是从现场分析凶嫌的各种可能;另一个则是查找犯案的动机。这桩案子如果仅从表面来看,定郁蓉的罪是最简单的,从两方面都能说通,但是……恰恰因为郁蓉是临时代替敬芝小姐去伺候许长史,才令整件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蹊跷丛生了。”
沉默了一会儿,狄仁杰注视忧心仲仲的李炜,问道:“郡王殿下,下官今天在许府时,发现敬芝小姐与其兄许彦平似乎不太和睦,殿下可知其中内情?”李炜“咳”了一声,这才将许彦平和许敬芝的身世对狄仁杰和盘托出。原来那许彦平和许敬芝并非一母同胞。许敬芝的母亲是许思翰的正室秦氏,亦是蒋王李恽之妻的表妹,所以李炜才称许思翰为姨父。而许家虽是名门,到许思翰一辈已经败落,全靠秦氏陪嫁过来的大笔财产才重新殷实。秦氏已故,只生育了许敬芝这一个女儿,那许彦平则是许思翰的第三房妾室所生,虽是长子实为庶出。狄仁杰听到这里,方明了这兄妹二人之气质外貌的差别由来。按说许彦平纵非嫡子,但毕竟是许思翰唯一的儿子,在家中的地位本应高过许敬芝,可惜他母亲的身份背景与许敬芝之母差得实在太多,而许彦平本人又无才无德,整日游手好闲,功名利禄无一所长,年近三十仍一事无成,因此颇遭许思翰的嫌恶。自从李炜与许敬芝定情之后,许思翰趋炎附势,更是厚女薄子,根本不把许彦平放在眼中。许彦平迁怒于许敬芝,许敬芝也厌恶许彦平的为人,这兄妹二人虽同居一片屋檐下,彼此互无好感,平时几乎从不往来。
狄仁杰听完这段叙述,静静地思索了一番,又问:“那么郁蓉呢?据下官所知郁蓉乃是许长史的养女,殿下可知她的来历?”李炜讪笑一声,表情复杂地回答:“听敬芝告诉我,郁蓉大概是出生于前朝某位犯官的家族,家道中落后被送入教坊,是打算按一等一的官妓来教养的。若干年前,我那姨父偶尔一次逛长安教坊,竟一眼看中当时才五、六岁的小郁蓉,惊为稀世少有的美人胚子,便将她买回府中,认作养女,还让敬芝与她互称姐妹,从小在一起长大。这也就是敬芝与郁蓉形影不离、特别友爱的缘故。”狄仁杰揄挪:“如此说来许长史还是郁蓉的恩人了,那郁蓉就更不该对许长史起杀心。”李炜苦涩地道:“姨父恐怕没那么好心,他是看中了郁蓉国色天香、佳人难得,想养大了做件极珍贵的宝物,换取更多的好处罢。”他看了看狄仁杰,迟疑着又道:“怀英兄,敬芝比郁蓉大三岁,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可以说是爱护有加。不过我始终觉得,那郁蓉虽然兰心蕙质,堪称绝代佳人,性情却多少有些古怪,言行每每不徇常理,连敬芝都嗔她是个疯丫头。所以我想……”狄仁杰冷然道:“殿下有话只管说。”李炜愈加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我想以郁蓉的个性,做出极端的事情,也未尝没有可能。许敬宗大人在汴州最后一夜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狄仁杰一凛:“殿下的言下之意是?”李炜调转目光,低声道:“李炜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怀英兄尽快破案,务必不要牵扯到本王和敬芝。拜托了!”
直到今天,当狄仁杰回忆起发生在乾封元年深秋的这桩命案时,仍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当时的那种激愤和感慨、同情与怜惜。这种种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当李炜离开之后,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否则恐怕连他自己都要怀疑,凭着如此起伏不定的心绪,是否真能够在短短两天的期限里,厘清整个迷局,探查出案件的真相。如今想来,当年的他是多么年轻气盛,充满了悲天悯人的同情心和惩奸除恶的自信。哦,其实今天的狄仁杰,即使已到暮年,也还是没有根本的变化。只不过他所悲悯和帮助的对象,由某些特定的人转变成了更大多数,于是当他在决定取舍的时候;做出牺牲的时候,能够有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令自己变得冷静,并很好地保持内心的平衡。
人们众口称颂的是他狄仁杰的公心,只有内心深处的他才知道,自己也可以是多么的自私。对郁蓉,从始至终,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私心,并不比李炜高尚半分。当初他无法面对这份自私,花了很多时间和努力去忘却、去平复,甚至去为自己找寻借口……岁月更迭,现在他渐渐发现,不论怎样胸怀天下、系念苍生,在白驹过隙一般的生命中,总会碰到那么些人,令得你不知不觉就自私起来。可叹的是,恰恰是这种私心才能牵动最深沉的爱与恨,叫人心心念念记挂着,在每一个最不经意的瞬间,揪出彻骨的心痛,让他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凡人。
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来到了齐晟大人设定的最后期限日。这天一大早,狄仁杰身穿浅绿色七品公服,头戴乌纱平巾帻,腰系革带,脚蹬皂靴,神采奕奕地来到汴州刺史府正堂前。齐晟一见便连忙招呼:“怀英来了。啊,许长史的案子怎么样了?”狄仁杰不慌不忙地朝齐晟作了个揖:“案件尚未查清。”“什么?你……”齐晟的脸色黑沉下来。狄仁杰镇定自若:“刺史大人,下官想请大人一起去许府祭拜一下许长史。”“现在吗?”“是的,就是现在。”
齐晟狐疑地转动着眼珠,上下打量狄仁杰:“怀英啊,长史暴卒的原因尚未查出,真凶逍遥法外,你我有何脸面去到许大人的灵位之前?又该如何应对许长史家眷的质问?”狄仁杰微笑:“齐大人不必担忧,今天下官请您同去许府,就是想来个现场定案。”“现场定案?”齐晟瞪着狄仁杰,一副莫名惊诧的模样:“怀英!你这是在瞎搞什么名堂?”狄仁杰正色道:“齐大人,以您对下官的了解,觉得下官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吗?”“这……”
狄仁杰朝齐晟一躬到地,郑重其事地道:“齐大人,许长史的案子案情错综复杂,且牵涉到皇亲国戚,必须要审慎对待,但又不能推延时日,以免夜长梦多。下官经过这两日的侦查,基本已理出了头绪,只待与案件中的几个关键证人一一对质,即可锁定原凶,尘埃落定。”齐晟喃喃:“锁定原凶……”他猛然抬眼直视狄仁杰:“你的意思是郁蓉并不是凶手?”狄仁杰道:“齐大人,下官现在只能说,凶手就在许府之中。还请您即刻跟我去许府走一趟,下官保证在今晨就让此案真相大白!”
齐晟愣了半晌,方喟然叹息道:“怀英啊,本官相信你的能力,必不会让你我难堪。也罢,今天本官就随你走这一遭。”
这一年的深秋天气特别寒冷,阴蒙蒙的天空中总是堆积着大片厚厚的云朵,将阳光中稀薄的暖意挡去。时而刮来的一阵西北风,卷起遍地黄叶,萧瑟的寒意瞬间便穿透袍服,直侵入骨髓的深处。风过后,云朵被吹散,但依然见不到阳光,只是天空变得出奇高远而深邃。这个深秋,虽非严冬,却更显肃杀。
这个秋天,叫多情之人倍感牵挂,也让无情之人怅然失落。
许思翰的府邸已完全是大办丧事的模样。高耸的黑漆府门从上至下贴满雪白的麻纸,连铜门环上都绕了白色布条。门楣处悬挂的灯笼均覆上白布,在一阵猛似一阵的寒风中拼命摇摆,远远望去,倒真有点儿像白无常来索命人间。齐晟和狄仁杰刚来到门口,全身麻衣的许全便将二人迎了进去。
和上回见面时不同,许全这次三缄其口,沉默着陪同两位大老爷走向内宅,显得十分严肃谨慎。灵堂就设在正堂内,沿着府门到正堂的甬道两侧,高高搭起的灵棚上挂满了白布的云头幔帐,并扎着素花灵帏的灵龛,家人仆妇们全都披麻戴孝,垂首跪在灵龛之内,嚎哭声震天动地。狄仁杰和齐晟一路匆匆向前,虽然是在大白天里,还是觉得寒气入骨,全身冰凉。
许全引着二人踏进灵堂,正中一口楠木大棺材,供桌之上两对白烛后便是许思翰的灵位。齐晟率先来到灵前,从许全手中接过供香,念念有词了一番,还撩起袍袖擦擦眼角,才将供香插入香炉。狄仁杰稍稍退后,站在灵堂门口,眼睛的余光扫过整个灵堂。灵柩前跪伏在地的自然是许思翰唯一的儿子许彦平,两旁的云头幔帐垂落,后面隐隐绰绰地跪着若干雪白的身影,女人的哀泣声不断地传来。狄仁杰明白,那应该就是许思翰的几房姨太太,和许敬芝,还有……郁蓉,她会在吗?这两天里面她承受了怎样的煎熬和苦楚?她,还好吗?
齐晟祭拜完毕,狄仁杰也上了香。许彦平按例对二人跪拜还礼已毕,便站起身来,脸上泪痕未干,瞪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道:“二位大人!家父突遭劫难、含冤离世,你们作为汴州百姓的父母官,又是先父的同僚好友,总要有所交代吧?光过来吊个唁可不行,彦平情实难堪啊!”
齐晟瞥了眼狄仁杰,硬着头皮回应:“许公子,今日本官与法曹狄大人一起过来,就是想要借此机会,在许府将案情断个水落石出,以告慰许长史在天之灵。因此……还请许公子安排一处僻静之所,我们将在此地现场断案。”“现场断案?”许彦平紧锁双眉,口气中既愤懑又疑虑,但还是沉着脸道:“既然如此,就请二位到后院的花厅吧。许全!领二位大人过去。”他一声吩咐,狄仁杰跨前道:“许公子,还请与本案有关的诸位尽数到场。包括各位夫人、许小姐、郁蓉小姐、守夜的婢女,以及许公子您自己。”
许府后院的花厅面朝一弯小小的荷塘,荷花的残枝枯叶竖立塘中,秋风荡起阵阵涟漪,黄叶旋转着飘落在水面上,与枯败的残荷一起,绘出一幅最凄凉的秋景。花厅朝向荷塘的门敞开着,众人各自落座。齐晟和狄仁杰一左一右,面南背北,并排坐在主位之上。下置两排椅子,东边三个椅子上顺序坐着许彦平、许敬芝和郁蓉;右边相对坐着许思翰的三位姨太太。地上靠近门边站着两名守夜的婢女,许全候在她们的身旁。门外则由官府的几名衙役把守着。
看到众人坐定,齐晟低声道:“怀英,现在就看你的了。”狄仁杰轻轻蠕动嘴唇:“齐大人请放心。”抬起头来,他镇定自若地展目观瞧,只见坐上诸人皆浑身麻布孝服,头戴硕大的白色孝帽,几乎看不到面庞。狄仁杰的目光悄悄掠过靠近门边而坐的郁蓉,那披麻戴孝的身影显得愈加柔弱无助、惹人怜爱……他赶紧稳住心神,深深吸了口气,朗声道:“许长史暴卒,死因颇多蹊跷,本官受命查案,两日之内已有眉目。今日请来各位,便是要逐一对质,当场定夺。”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果然座中诸人都抬头朝他看过来,目光中有狐疑、有慌乱、有期待,亦有恐惧。
“许公子。”狄仁杰朝许彦平点了点头,道:“两日前本官闻报许长史暴卒,当时许公子就言之凿凿,说许长史是被郁蓉小姐下在稀粥里的砒霜毒死。是这样吗?”“是啊。”许彦平冷冷地道:“那盛着剩粥的碗也让法曹大人取走了,怎么?难道法曹大人没有查验一下?”“查验过了,粥中的确含有剧毒的砒霜。”“哦?”许彦平扫了眼身旁的两个年轻姑娘,许敬芝蹙起秀眉,不停地咬着嘴唇,郁蓉则一味埋着头,孝帽将她的脸庞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到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