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迁在铁门前站定脚步,难以置信地四下张望,除了那个高台上孤独的身影,真的再无一兵一卒。哦,苍穹之上还有只盘旋悲鸣的秃鹫,正朝倒毙于沙地上的马匹俯冲而下。王迁抬起手臂,不由自主地高声喝问:“李元芳!就你……一个人?”“是的。”再没有多一个字,连那秃鹫亦埋首在马尸上贪婪啄食,旷野重陷死一般的寂静。
还是王迁打破沉默,再度朝向高台喊喝:“李元芳,王迁真的很佩服你的勇气!不过,你这么贸然跑来送死,难道就不觉得可惜吗?”李元芳镇静自若地回答:“我不可惜。但是假如我死了,恐怕你们会觉得可惜!”“哦?”王迁一愣:“你什么意思?”
李元芳摆了摆手:“那个孩子——安儿,我来带他回去。”王迁皱起眉头:“李元芳你糊涂了吧?连你自己都不能活着离开伊柏泰,还想要带走什么孩子?”李元芳淡淡一笑,摇头道:“王迁,我一点儿不糊涂。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将安儿抢来伊柏泰,但我相信,你到现在还没有达到目的。”
王迁愣住了,李元芳的话直戳他的痛处,犹豫了一下,他半信半疑地问:“你……你说我有什么目的?”李元芳的语调愈加平静:“不论你有什么目的,都要仰赖安儿的协助,否则你怎会将他劫出刺史府带到这伊柏泰?可叹你却没有能力让那痴呆的孩子就范,而时间拖得愈久,敕铎可汗必会对你失去耐心和信任,到那时候,你就该后悔没有听从我的劝告了。”王迁忿忿道:“你、你想劝告我什么?”
李元芳斩钉截铁地道:“我们谈个条件,你放我进伊柏泰,我有把握让安儿听从你们的要求,事成之后,你们允许我和安儿一起离开。”“这……”王迁尚在迟疑,从木墙内传来另一个低沉雄浑的声音:“你滚开,我来和他谈。”王迁一哆嗦,赶紧缩着脖子退到旁边。伴着话音,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步出铁门,从头到脚的铁盔重甲如墨石如黑夜,连最眩目的阳光也在他的身上失去了力量,只能在沙地上投下整片的阴影。
“你说你有办法对付那白痴孩子?”敕铎可汗慢悠悠问道,一边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着李元芳,脸上竟浮起微微的笑意。李元芳双眉一耸:“你是谁?”“突骑施敕铎可汗。”“哦。”李元芳向敕铎点头致意,直截了当地道:“可汗何不让我一试?如若不成再杀我,你们也不损失什么。”“嗯。”敕铎脸上的笑意更深,果然好胆略,他扬起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么就不要浪费时间了,请吧!”
李元芳自高台之上一跃而下,径直向敕铎走去。敕铎右手扶稳腰间佩剑,似笑非笑地望着李元芳。就在李元芳走到铁门前几步之遥,敕铎突然抽出佩剑,直指李元芳,厉声喝道:“给我杀了他!”
王迁本来在旁边发愣,听到敕铎这声号令,连忙率小队一拥而上,将李元芳团团包围起来,但又拿不准敕铎的真实意图,正迟疑着没动手,敕铎再次低喝:“没有听见我的命令吗?”“是!”王迁再不敢怠慢,朝身后一摆手,五名突骑施猛汉率先跳入圈内。
李元芳也从腰间抽出钢刀,用力握紧,一边环顾周围那五个横眉怒目的壮汉,神情愈发显得从容。敕铎冷眼旁观,心中也不觉暗暗称奇,于是不等王迁发令,敕铎自己就一声怒喝,好像晴天霹雳般,将那五名突骑施战士炸得哇哇直叫,从各个方向朝李元芳猛扑。李元芳不慌不忙,将手中钢刀挥舞成一团迅疾的银雾,无形的罡气比刀锋还要锐利,瞬间就把五个突骑施战士逼得近也不是、退也不能。
那五个人哪肯在可汗面前露怯,继续大吼着拼命前冲,观战者只见一片刀光剑影、眼花缭乱中,一道黑色的闪电左横右挡、旋转飞腾,低沉的怒叱伴着金戛玉声,再看那五名突骑施武士接连摔出圈外,倒在沙地上就顿无声息。旁人忙上前查看,发现他们都被砍中要害,俱已气绝身亡了!
圈中之人缓缓收势,竭力平稳急促的呼吸,顺着刀尖淌下的鲜血,把他脚边的沙地染成赤红。李元芳端平钢刀看了看,长吁口气道:“削铁如泥的宝刀,才砍了这么几个人,居然卷了刃,突骑施人的骨头还真够硬的!”他抬眼望向脸色铁青的敕铎可汗,又慢悠悠地道:“很久没有这么过瘾地杀人了。”赤裸裸的悲哀和冷酷在他沙哑的嗓音中,交织出森严的力量,竟让敕铎都听得毛骨悚然。敕铎把头转向王迁,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你上!”
王迁早吓得面无人色,捏着佩剑的手抖得像筛糠一般,可再不情愿,敕铎黑沉的脸容还要可怕,王迁只好一步步往李元芳挪过去。好不容易来到李元芳跟前,王迁咬牙举起佩剑,一招飞雨落花直袭李元芳的面门而来,那李元芳不躲也不闪,迎着剑势举刀就剁,王迁哪里见过这种砍瓜切菜似的打法,惊得大叫起来,却已来不及撤回兵刃,刀剑生生相碰,裂帛般的脆响不绝于耳、刺云破雾。才过十来招,王迁的佩剑就在弥漫的沙尘中脱手而出,人也失去重心,踉跄着扑倒在地,李元芳跨前一步,冰冷的刀尖抵上王迁的后脖领。王迁双眼一闭,却听到背后响起冷漠淡然的话音:“此人背主求荣、不忠不义,杀他会脏了我的刀。可汗既然看他不顺眼,就自己动手吧!”
李元芳真的撤回了刀。王迁先愣了愣,随即手脚并用朝敕铎可汗爬去,边爬边嚎:“可汗,可汗,您绕了小人的性命吧!可汗,就算这李元芳能让安儿找出暗河的入口,庭州城里面翰海军的布防还是小人最清楚啊!可汗!小人一定将功折罪,您就留下小人一条狗命吧!可汗!”敕铎鄙夷地朝他的头顶啐了口唾沫,当胸飞起一脚,王迁被踢得在沙地上滚作一团。
“可汗方才说了不要浪费时间,可自己却一味地迂回试探,未免叫人不解。”听到这话,敕铎利刃般的目光再度投向对面那个瘦削的身影,微微点头道:“李元芳,你是叫李元芳吧?我想试探就试探,自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李元芳挑了挑眉尖,脸上波澜不惊。
到了此刻,连敕铎也不得不对李元芳心生期待。两番试探让他确定,李元芳绝非愚勇,也不是王迁的共谋,敕铎决心让李元芳试一试,否则这费尽心机的沙陀碛之役就只能功亏一篑了。
敕铎缓缓抬起右手,再次道出:“请!”李元芳正要迈步,“慢着!”敕铎指了指他手中的钢刀:“你就不怕这东西会吓着那个白痴小儿?”李元芳淡淡一笑:“他倒不会,被吓到的应该是你们……”手一松,钢刀悄然无声地落入黄沙,随即,他目不斜视,大步迈入铁门。敕铎及王迁等人紧紧跟上,玄铁大门缓缓合拢,粗砺的“吱呀”声响起,那只啄食死马的秃鹫被惊得腾空直上,伊柏泰外的沙原重陷沉寂,时光静凝,宛如洪荒再临。
李元芳上一次进到这木墙之内,还是初到伊柏泰,由老潘带领着粗粗看过。当时木墙内大片空阔的沙地上,只矗立着五座砖石堡垒,除外再无一物。但是今天,这片沙地上被全副武装的突骑施士兵们站得满满的。李元芳一眼就看见尽头那座最小的砖石堡垒下,蜷缩在沙地上的一个幼小身影,他皱了皱眉,快步朝安儿走去,眼睛的余光却迅速地把沙地内的情形扫了个清清楚楚。
当初武逊和李元芳设计蒙蔽老潘,夺取伊柏泰时,二人曾经商议过,在木墙之外的队正营房外设有伊柏泰地下监狱的两个出入口,并不利于管理。因此,武逊在杀死老潘,控制伊柏泰以后,就把位于木墙之外、队正营房两侧一左一右的入口都堵死了。老潘曾经一口咬定地下监狱在木墙内没有出入口,但李元芳让韩斌悄悄探查过,证明五座堡垒中的四座稍大些的堡垒,都设有可以开启的铁门,而这五座堡垒作为地下监狱的通风口,又均有通道与地下监狱连通,因此后来武逊干脆将其中三座堡垒的铁门也一并堵死,最后只留下靠近木墙大门口的一座堡垒的门,作为整个伊柏泰中进出地下监狱的唯一入口。
李元芳在赶来伊柏泰的时候,并不清楚敕铎他们的真正阴谋,但是根据武逊临死前的嘱托、方才王迁情急之下的一番话语,和现在这密密麻麻遍布木墙之内的突骑施士兵,他的心中豁然开朗,一切仿佛都被条暗暗的线索串连了起来。他想起在刺史府关押犯人的小院中,神智昏乱的裴素云在他怀里一遍遍地说着:“安儿……伊柏泰……暗河……神符……”李元芳心有所悟了。
哭得迷迷糊糊的小安儿觉得自己被抱了起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娘……”可是立即又失望地扁起了嘴,怎么不是娘,不是娘呀!安儿在李元芳的怀里挣扎扭动起来,他才不愿意被这陌生的男人抱着。李元芳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珠,如果这孩子不肯听话,别说救人无从谈起,他二人恐怕立即就要一起丧命。李元芳竭力稳住心神,轻声唤着安儿的名字,把小孩抱得更牢些,不想让敕铎等人发现异样。
说也奇怪,当李元芳把安儿紧紧贴在胸前时,那烦躁不安的孩子突然平静下来。脏兮兮的小脸一个劲地往李元芳的胸口钻,嘴里还喃喃着:“娘,娘。”李元芳先是诧异,随即恍然大悟,从他被汗水湿透的衣襟里面,一股清冽苦涩的幽香正轻盈溢出,李元芳俯首深吸口气,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精神也为之一振。谁说安儿是个痴傻,不,这是个多么聪明的孩子啊,竟能一下子就分辨出母亲的气息。
看到安儿停止哭闹,乖乖地依偎在李元芳怀中,敕铎狠狠地瞪了王迁一眼,便走到李元芳跟前,傲慢地问:“李元芳,你知道我想要这孩子做什么吗?”“愿闻其详。”敕铎冷哼一声:“据说这白痴小儿识得伊柏泰里的地道,通往沙陀碛里的地下暗河,你知道吗?”李元芳扯了扯嘴角:“既然你都清楚了,还问我干什么?”“很好。”敕铎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下去吧。”
李元芳站着不动,敕铎目露凶光:“怎么?”李元芳平静地道:“可汗,我帮你是有条件的,你必须先答应了,我才会做。”“哦?”敕铎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元芳:“我刚才听到你说了,你是想事成之后,带着这孩子离开。”“是的。”敕铎微微摇头:“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但那不过是一句话。你就真的相信?”李元芳望定敕铎:“我没有选择,可汗你也一样。在我看来,突骑施人是言而有信的真汉子,我要的就是可汗的一句话。”
敕铎沉默半晌,慨然允诺道:“好!李元芳,我很欣赏你!没错,你们汉人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惜我看来看去竟没有看到一个君子!好吧,李元芳,今天我敕铎就做一次君子,给你这句话,事成之后一定会放你和这孩子离开,如违此约,人神共弃!”
李元芳点点头,抱起安儿就朝唯一敞开着铁门的堡垒走去。进入堡垒,一个硕大的洞口袒露在堡垒中央,宽阔的台阶深不见底,台阶两旁的泥壁上隔一段就点着盏油灯。李元芳记得上回从木墙外的入口进入地下时,巷道非常狭窄,如此看来,这里才是正式的入口,墙外的入口明显是后来补挖的。慢慢拾级而下,周围越来越暗,油灯的光芒刚刚可以照亮前后几步的距离。安儿倒一点儿不害怕,两只胳膊紧紧搂着李元芳的脖子,转动着明亮的眼睛四下乱看,李元芳张开手掌护着他小小的脊背,一边尽可能地仔细观察周围,并没有发现任何特殊的标记,就这样走了百来步,台阶到了尽头。
转过弯,面前是一片李元芳曾经见到过的地下监房,和上次不同的是,现在监房里面空空如也,空荡的监房顶上泥灰大块脱落,木梁和砖块裸露出来。不用想也知道,所有的犯人连同编外队上下,都充实进了营盘后面那座冒着黑烟的尸堆。李元芳咬了咬牙,停下脚步。敕铎来到他身边,冷冷地问:“又有何事?”
李元芳道:“我想知道你们已经走过这地下监狱的哪些地方?是否探查过所有的区域了?”敕铎想了想,向后一挥手,两名士兵立即跑来,在他们的面前扯开一张绘在羊皮上的地形图。敕铎点手指向地图:“喏,这上面画的所有通道,我们都走了个遍,可绕来绕去都在伊柏泰底下,并没有可以通往暗河的出口。”李元芳微微眯起眼睛,图上的斑斑血迹让他的心又一阵绞痛,这张图是武逊来到伊柏泰之后,千方百计画成的……当然,和吕嘉、老潘一样,武逊虽然能够摸清地下监狱的构造,却仍无法窥探出其中所蕴含的秘密。
李元芳抱着安儿向地图俯下身子,轻声问:“安儿,你看得懂这图吗?”安儿只瞥了一眼图纸,立即不耐烦地扭过脸,把脑袋埋回李元芳的胸前哼哼。李元芳顿时了然,自嘲地摇摇头:“我还真是……”他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出那张香气馥郁的纸,轻轻展开。安儿冲着纸眨了眨眼睛,甜甜地笑起来。不知怎么的,李元芳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透过层层迷雾,那四个神符仿佛在熠熠生辉,他犹豫着指了指火符,又指了指地符,随后将嘴唇贴在安儿的耳边,轻声说:“把它们找出来。”
安儿大张着嘴愣住了,完全是个痴傻的模样。但只过了片刻,这孩子呆滞的双眸中泛起从未有过的光彩,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拼命朝前探出身子,明显是想要指示方向。李元芳连忙迈步,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紧张过,也从未如此兴奋过。真的如有神助,安儿带领着李元芳在曲曲折折、交汇错杂的巷道中穿行,不论碰到怎样古怪纷乱的岔口,他都只是略微停顿,便选择好方向继续往前。
敕铎带着众人紧随其后,吩咐每过一个岔口就在地图上做下记号,可是安儿带路越来越快,而且走法也是奇巧诡异,有些地方绕来绕去走了好几遍,有些地方又是一次经过、再不回头,敕铎的人很快就没法跟上安儿的速度了,地图上划得乱七八糟。敕铎见这样不行,就索性下令每隔五步站下一名士兵,用这个方式为后来者指示方向。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李元芳觉得一定把整个地下监狱走了个遍,但安儿仍在充满自信地带着大家绕来绕去。李元芳渐渐发现异样,这小孩隔一阵子就会猛揪他的胳膊,嘴里还发出含混不清的低叫声。李元芳料定安儿是想告诉自己什么,便放慢脚步,在阴暗的巷道里集中目力仔细观察。开始他一无所获,但安儿很有耐心,隔了一段时间再揪他的胳膊,李元芳额头上的汗水成行地淌下来,滴在安儿的脸上,那孩子“咯咯”笑着垂下脑袋,李元芳也不自觉地跟着低头,忽如醍醐灌顶,他的视线扫到一个黑色的铁质神符,就嵌在脚边的泥壁上!
原来是这样!神符标志是按照小孩儿在冬青林玩耍时的方式,嵌在地面之上寸把高的泥壁上,并且恰恰隐在油灯的阴影中。除非刻意在整个地下监狱里面按这个方位搜寻,否则成年人习惯性地朝前和朝上看,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这个标记。此刻李元芳强压狂乱的心跳,在神符旁边蹲下身子。